她又来过了。
捡起掉落在桌上的一根秀发,他冷冷地笑了笑。
最近她来得似乎特别频繁。往年是一个月来一次,现在却是七天就跑一趟,是因为她最近太闲,还是觉得他这里防守松懈,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看看桌上那一排让他这几天费尽了心神的玉雕,看上去似乎都完好无损,但是……他眯起眼,只见那株玉栀子树上应该伫立的一只白玉云雀不翼而飞了。
她总是要下手的,只是每次偷的东西不一样,上次是个佛坠,再上次是个茶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偷的是什么?是他手腕上挂著的一把翡翠钥匙,他君家掌权者的象征,就在他累得睡著时被她悄无声息地偷了去,从此让两人结下了难解的梁子。
这次,她看上了这只云雀?真的只是喜欢它吗?还是……为了让他难堪?
在东川,人人都知道这株玉树是为了庆贺皇后寿辰,由皇上亲自指名要他监工雕刻的。如今距离上贡至东都的时间只剩不到十天了,他拚了性命才将这只云雀雕完,本是树梢上巧夺天工的一笔,没想到会被她硬生生地割断偷走!
可恶!他狠狠地一拍桌案,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小桃红,我若再放过你,宁可不再姓君!”
他盛怒之下,拂袖大步走出工房,喝道:“来人,给我备车!”
管家急忙跑过来,很吃惊地问:“少爷要出门?”
在君家,二少爷君亦寒是个很难让人亲近的人,平时一有时间就忙于玉器的制作,除了生意之外极少出门,而眼下并没有什么玉器交易需要他亲自打理,他怎么会一大早就要他备车?
君亦寒的俊颜上笼罩著一层冰霜,冷冷道:“我要去白家。”
白家?管家心中又是一惊。本来他们君白两家联姻是地方上多年的美谈,按道理,一年前二少爷该给和庆毓坊白家的“万金小姐”白毓锦成亲了,但是关键时刻白家小姐竟然要求退婚,而二少爷居然也答应了!这件事立刻轰动了全城,众人纷纷猜测白家小姐退婚的原因。
有人说是白毓锦风流,红杏出墙,另结新欢。
也有人说是君亦寒脾气古怪,只认玉器不认美人,所以白毓锦担心嫁过来会受气。
还有人说,是皇上不愿意坐视两家联姻,使得两家的巨财并作一处,所以强令他们的婚事作罢。
传闻甚嚣尘上,但就连君家人也不知道其中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按照常理推测,二少爷应该为此很记恨白家小姐吧?两家平时甚少有交集,退婚之后更是不相往来,怎么会突然间说要去白家?就是现在去找白家小姐算帐,会不会太晚了些?
“怎么还站著不动?难道要我亲自套马?”君亦寒一离开工房,全部的耐性似乎都在阳光下蒸发干净。
管家不敢多问,急忙吩咐仆从备车马。
从君家到白家,一路上有不少人认识君家宝蓝色的车厢,都纷纷在路边嘀咕,“君家二少出门?可真是少见啊!会有什么事呢?他怎么好像是要去白家?”
当马车在白家门口停下时,把白家的小厮也吓了一跳,亦步亦趋地出迎,“君二少,你怎么来了?”
君亦寒问:“白毓锦呢?”
听他似乎口气不善,出言直呼大小姐的名字,小厮心知来者不善,一边对身后的其他小厮做手势,示意他们进去通禀,一边陪笑道:“我们大小姐在后面的绣房,皇上急著要几匹丝绸,说是要绣上栀子花,让我们大小姐这些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你稍等,我们给你进去通禀。”
“不必那么麻烦了。”君亦寒冷著脸,懒得听他啰唆,迳自迈步进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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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毓锦在绣房里得到了消息,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笑眯眯地迎了出来,“君二少,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闲来我这里作客?”
君亦寒打断她的话,“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密谈?”
她一怔,收敛了笑容,低声道:“跟我来。”
将他领到自己的寝室内,她关上门,问道:“是不是出了大事?”
“有人偷割了我要送给皇上的玉树。”他一字一顿,“帮我找出这个贼来!”
白毓锦眨眨眼,“你把我当作神捕门的人了?”
“我来,不是听你和我说些没用的废话。”他铁青著脸,“别告诉我你和江湖上的那些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她做了个鬼脸,对外扬声道:“剑平,你听见了吧?该怎么办?”
门外传来一个人声,“属下只负责你的安全,不知道怎么找人。”
君亦寒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么管手下人的?说话如此没规矩。”
白毓锦愁眉苦脸道:“没办法,谁让她不是我的手下,而是我的老婆,我再大,也大不过老婆啊。”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白家的大小姐白毓锦其实是男儿身,而如影随形守在他身边的护卫邱剑平却是个女儿身。这也是白家和君家退婚的真正原因,但是知道这秘密的人,在这世上并不多。
君亦寒盯著他的眼睛,“我记得我平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
白毓锦点头,“的确没有,反而是我经常求你替我保守秘密。”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和我闲扯淡,觉得好笑吗?”
“不好笑。”白毓锦叹口气,“好,既然你难得来请我帮忙,我一定会鼎力相助,只是眼下什么线索都没有,你叫我怎么替你去查?”
“那个女人叫小桃红,大约十七八岁。”君亦寒说出自己所知的讯息。
“小桃红?是个女贼?你和她打过照面了?她竟然连名字都敢留下?”白毓锦一连串的问题。
“她不是第一次来偷,只不过以往偷的东西不多,每次都是夜半时分来,天不亮就走。”
白毓锦笑道:“听上去好像个多情的女鬼,你确定她真的是人吗?”
君亦寒瞪著他,“又和我贫嘴,你就不能正经听我说话?”
“你这个人啊,成天净是做玉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时候就好像一块大石头似的,连玩笑都开不得了,这样活著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他摇摇头,又道:“我知道那玉树花了你很多心思,其实我这些日子也不好过,皇上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要我在银白色的丝绸上绣上一万朵金色的栀子花,还赶著要马上交上去。”
君亦寒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连眼睛周围都有些发黑,显然是最近赶活儿累出来的。
他不禁发出一句不满的感叹,“只为了取悦自己的老婆,皇上都不顾别人的死活了。”
白毓锦却笑了,“等你哪一天也有了老婆,就知道皇上的心情了。为了讨老婆的欢心,男人有时候的确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这就是‘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的由来吧?”
君亦寒不屑地撇撇嘴,“为了女人而沉迷?我看那是傻瓜。我以为万岁和你都是明智的人,没想到也会做出愚蠢的事。”
“你说这种话要小心哦。”白毓锦挑著眉毛,低声道:“剑平在外面,她看起来好脾气,其实是母老虎。而皇上呢,看上去很和气,其实疼起老婆来也是六亲不认的。”
君亦寒有些不耐烦,拒绝继续这个话题,问道:“我拜托你的事情,你到底能不能做?”
“君二少吩咐的事情我当然会照办啦,不过关于这个女贼,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君亦寒皱眉想了想,“她好像说过她是什么门的人。”
“什么门?玄武门?罗刹门?潇湘门?还是红袖门?”
听了这一大串的名字,他只是摇头,“都不是,好像是叫……神偷门。”
“神偷门?”白毓锦先是张大眼睛,然后竟然“噗哧”笑出声来,“我从没听说过这个门派,是那丫头顺口说出来哄你的,还是你听错了?”
“她……会不会和神兵山庄有关?”君亦寒迟疑地问:“我没记错吧?是不是有一个神兵山庄?”
白毓锦立刻收敛了笑容,仿佛“神兵山庄”这四个字有魔法似的,“怎么会把它们联想在一起?那女贼和神兵山庄会有什么关系?”
“因为就在大约两年前,有位姓司马的小姐看中了我的一件玉雕,想要出资购买,但当时因为某些原因被我拒绝了。有人曾和我说,那司马小姐八成是来自神兵山庄,让我不要得罪,可当时我并未在意,不久之后,这女贼就出现了。”
“司马小姐?”白毓锦沉思道:“听说神兵山庄任的庄主是有一个妹妹,不过她和你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年东川的元宵节上有场灯会,在街市上我见到过一队人马,前呼后拥地,当时有人称呼其中一辆马车中的人为‘司马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她。你若是得罪了神兵山庄的人,只偷你点玉器似乎是太轻的惩罚,据我所知,神兵山庄绝不会让得罪他们的人有半天好日子过。”
君亦寒恨声道:“她已经让我很没有好日子过了,只是我一忍再忍,这一次实在不能忍下去了,耽误了万岁要的东西不说,若砸掉我君家的招牌才是大事。君家上百年的名声,绝不能毁在这个小丫头的手里!”
“好,你别著急,这件事我会替你查清楚的。”白毓锦展颜笑道:“你现在再气也没用,那丫头说不定正躲在暗处偷偷地笑呢,这件事明摆著是她故意做出来惹你生气的,否则偷什么不能卖钱?对了,听你这么说,这丫头之前偷了你不少东西?都偷了些什么?一偷许多年,你居然不报官也不吭声?”
“官?如今黑白两道互相维护,我才不会信他们。”君亦寒道:“至于她偷过的东西,不外乎是些小配饰或小摆设,不值几个钱,我不想为了这种事惊扰到旁人。”
白毓锦笑道:“从你君二少手中出来的东西岂能有不值钱的?我看定是你太怜香惜玉了,若换作我,她来偷过一次,我就绝不会让她有第二次得逞的机会。到底是你一次次的纵容练大了她的胆子,还是你故意让她有机可乘?”
君亦寒的眉心紧蹙,唇角刻出两道深深的印痕,“你以为我会像你这么无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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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亦寒当然不“无聊”,其实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聊”。他的性格向来孤僻,再加上常年埋首于钻研玉器,更是没有时间顾及其他,虽然身为君家的掌权人,实际上他很少过问家事,君家生意的往来多是交给近亲打理,由于君家上下齐心,才得以将盛名保存至今。
而这一次,这只小小的云雀丢失看似是小事,在他看来却是大难。
“由君家交办给皇上的东西,几时出过差错?我若有负皇上重托,就是君家的罪人。”
离开白家前,君亦寒郑重的对白毓锦说,让向来嘻皮笑脸的白毓锦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夜,君亦寒精挑细选了一块翡翠和一些金丝,他必须赶快想办法补救这个残破的作品。
为今之计,就是用“金镶玉”这种失传多年的绝技,重新在玉树上镶嵌上一只翠鸟了。这种技法难就难在要让两块玉浑然天成地连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破绽,金子作为弥补裂痕的辅助材料,不能出现得生硬和突兀。
君亦寒当年就是以这手“金镶玉”的绝技,在君家五年一度的掌事之位竞选中技惊四座、力拔头筹的。
玉树受损的事,他没有告诉别人,只是独自在工房内辛苦工作了五六个时辰,直到月上梢头的时候,他的眼皮开始慢慢变沉,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连手上的刻刀都失去了准头。
他叹口气,将刻刀放到一旁,一手握著尚未雕刻完成的翠鸟,一手扶著桌案,迷迷糊糊地熟睡过去了。
深夜,月华初露,有道人影淡淡地出现在窗棂之外,随著外面的风声树影,窗户被人从外打开,一双绣著珍珠的绣花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紧靠著窗户的一张工作台上。
绣花鞋是红色的,进来的少女穿的衣服却是黑色的,大概是为了不在夜色中引人注目。屋子内十分黑暗,她却是异常熟悉四周的摆设,如在白昼。
轻移莲步来到君亦寒的身边,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那只翠鸟,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果然逼你一步,你就会做出更好的东西,这翠鸟比起之前的那只不是好了更多?”
她忍不住伸手去拿,但是他握得很紧,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由得蹙眉自语,“守财奴,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句话她本来说得很轻,甚至轻过了月光,但是没想到却惊动了熟睡中的人。
君亦寒蓦然睁开眼,那眸子湛湛寒寒,冷过了黑夜的风,让她出乎意料,不由得全身一颤。
“是你?你居然还敢来!”他勃然大怒,另一只空闲的手陡然抓过来,结果被如云雀般灵巧的她闪身避过,还对著他笑道:“别生气嘛,这可不是君子的待客之道啊。”
这笑脸如她的面容一样,粉嫩嫩的,好像盛开的桃花,连那双笑眼在顾盼之间,都有著桃花般的明媚。
“我好喜欢你的这只鸟,这一次我不是白要,你看,我把原来的那只鸟也带来了。”她从随身带著的小挎包中拿出一只白玉雕的小鸟,正是从那株玉栀子树上割下来的,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晃动,“一点都没有受伤,连道划痕都没有,你可以再把它安回去。”
他冷冷地盯著她,“你以为被割下来的玉是想安就能安回去的吗?”
“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不就是要把这只新鸟装在这棵树上?一样的道理。”她说得理所当然,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样子。
君亦寒伸出一只手,“拿来。”
“你肯换了?”
“拿来!”他的眉毛紧蹙,“你偷盗别人的东西,屡犯不止,我没有去报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得寸进尺?我不懂。我偷你东西是不假,你若不服就去报官啊,我倒要看看那些没用的差役能把我怎么著?”她巧笑嫣然地坐在桌子上,一双脚晃来晃去,那双绣著珍珠的绣花鞋在夜色中发出淡淡的光泽。
他恼怒地咬著牙,右手还平摊在她面前,一字一顿,“你,到底还不还?”
“若是一物换一物,我肯,否则……”她摇晃著自己的小脑袋,打趣地看著他。
他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好吧,既然你不听劝告,也别怪我不懂待客之道,我君家世代依法行商,从不与人结怨,但是并不代表就可以任人欺负。”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烁了几下,她笑道:“那你想怎样?站起来打我不成?”
“我从不以武力威逼别人,但是我君家有的是能工巧匠。”他说话的时候,手掌一直按在桌角上,她未曾防备,也根本想不到他要做什么。
突然间,在她身下的那张桌子猛地震了震,她还没反应过来,地面霍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将她连人带桌一起坠落下去。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呼,想骂、想呼救都已来不及了,只是眨眼间,那地面又阖拢起来,一块一块整齐的方砖并列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缝隙。
君亦寒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体,重新点燃手边的烛灯,一下又一下,精心地刻著自己手中的翠鸟。
此时月亮依旧高挂中天,距离天明尚早,他喃喃地自语,“但愿今晚还赶得及做完,也许要多谢她把我吵醒。”
手中的翠鸟已经栩栩如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用黑珍珠镶嵌而成,顾盼之间神采奕奕,就好像一个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