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衡离开F市之后,朝露因为思念,常到F大学校园徘徊,回味着与他同游校园时的快乐。有一次她遇到了郑教授,提到褚云衡的近况,老人家心有怜惜又不无欣慰地告诉她,
他最近又有论文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还翻译了一部德国哲学着作。
“想必他不论在哪儿都能做好学问。”郑教授如是说,她听了也甚感安慰。
收拾完以后出了门,朝露依照约定的时间去人事科报到,随后被领去了所在的人文社科学院办公室,她的职位是课务秘书,负责排课、调课等事宜。
她的前任已经把这学期的课排妥,因此整个上午除了一些日常工作交接,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与之前的工作强度相比,真可谓是清闲无比,而办公室里除了主任还有三个人,全都是女性,分管考务、学籍、学生会组织事宜等工作。
J师大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褚云衡原来所在的大学,却也占地不小,光食堂就有好多个,离开人文社科学院最近的有二食堂和三食堂,此外还有一个比较高级的沁春餐厅。
中午,同事们叫上她一起去三食堂吃饭,说是那边的菜色比二食堂好,她心底本有其他打算——褚云衡身体不方便,不大会去大食堂吃饭,他最有可能去的是沁春餐厅,因此她想去那里看看能否碰上他,不过她又想着今天头一天上班,还是与同事们打好关系比较好,便与她们一同去了三食堂。
结果她们在教学大楼门口碰上了褚云衡。
“褚老师,去吃饭啊?”办公室里最年长的刘敏跟他打招呼。
褚云衡回过头,看到朝露的那一瞬先是一怔,然后便把那份惊讶收了起来,微微一笑道:“是啊,刘姊,你们也是?”
“嗯,今天来了个新同事,带她去尝尝我们三食堂有名的炸猪排。”刘敏指了指朝露,“褚老师,这是董朝露,顶替王心恰的;朝露,这是哲学系的褚老师,和你一样来自F市。”
朝露心里还在踌躇究竟该怎么应对,不料褚云衡先一步道:“我们认识,朝露是我在F市的好朋友。”
对上他平静无波的双眼,她心里了然,褚云衡这样说,为的是日后在人前能自然些,不必假装陌生,于是她朝着刘敏和其他同事笑道:“正是呢,我们认识好久了。”
“这样啊。”刘敏做出略为吃惊的表情,“那朝露你今天可不该和我们一道,难得他乡遇故知,该好好聊聊!你陪褚老师去吃饭吧。”
朝露虽然也希望这样,却不好明说,反而是褚云衡开口道谢,“谢谢刘姊。”
“那我们先走了。”刘敏等人挥挥手,转身走了。
等她们走远,褚云衡才问道:“你这是在演哪一出?”
朝露坦然的道:“千里追夫。”
“我们并没有结婚。”褚云衡迈开步子,神情漠然。
朝露忍住心酸跟了上去,嬉皮笑脸的说:“那就改一下戏名,变“千里追未婚夫”行不?”
褚云衡转头盯着她,像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人物,“朝露,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轻笑,“是的,我不再是那个又骄傲又自卑、明明想要一份感情却又在现实面前轻易放弃的人。云衡,这得归功于你。”
“可惜的是我也变了。”他垂下眼。
“以你现在的心境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这一点我相当明白,换言之也就是,一旦你决定再度接受我,你的心境就不同了,也许我会等很久,也许我会忍不住催促你,可是我绝不会放弃希望。云衡,你不要净是让我尝试什么海阔天空,你为什么不肯看看我,在我身后就是一片海阔天空,你朝我走过来就能得到的!”
他望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他缓慢地将左手抬起,碰了碰她的手腕,“也许朝前一步很容易,就像我的左手虽然不好使,可仍然能碰得到你,然而之后呢?”他的左手无力地自她的腕间滑落,“我走过来之后,是不是还能和你继续走下去?如果不能,那一步便只是没有意义的牵扯,分开的时候,只会把曾经还算美好的东西撕裂得更彻底。朝露,仁慈一点,这样对我对你都好。”
心痛的感觉远远超过了失望,她有那么多的话,却全都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稳定了一下语调,“你放心,我不会也不能勉强你什么,你何不换个角度想,也许有一天会是我厌烦你也说不定。褚老师,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谈往事,你就当我是一个同乡、一个同事,如果像今天这样碰巧遇到了,一起吃个饭、聊会儿天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
“是。”他点头,“这样很好。”
在沁春餐厅吃饭的时候,朝露只问了些学校的情况,对她和褚云衡的过往与未来果然只字不谈,气氛冷清但还算和谐。
她现在已经很明白,短时间内要改变褚云衡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如果她的攻势太猛烈,只会让他逃得更远。所以她愿意等,不是等到自己厌烦他的那天,而是要等到他敞开心扉接纳她的那天。
晨跑的时候,拂向脸颊的风不再凛冽,三月到了,气温虽然不高,但全城的空气中已经酝酿起淡淡的春意。
朝露很快适应了在J市的生活,甚至在搬来后的第三天便恢复了晨跑的习惯,让她遗憾的是学校附近没有学习泰拳的地方,她不得不暂时放弃,但她报名了大学附设的跆拳道班,还意外遇到了熟人,周严。
那日在黑暗中他们都未看清对方的样子,后来虽说是住楼上楼下,又在同一个学校里,却也一次都没有见过,直到朝露在跆拳道班出现,训练间隙周严主动与她这个“新人”打招呼,互道姓名之际,她才知晓他就是那晚在褚云衡门前遇到的人。起初她没有刻意去提那晚偶遇的事,倒是后来周严自己认出了她,她才笑着承认了。
周严是师大数理学院的老师,年纪大约三十岁,身材壮硕,据他所说练习跆拳道已有两年,目前是红带,朝露是蓝带,便半是玩笑半是尊敬地称他为师兄,熟悉之后,两人有空便在一起切磋。
周严起初只当她是学着好玩,与她交手时总是礼让,后来发现她态度很认真,倒不好意思再糊弄她,也拿出相当的实力来应对,如此便免不了意外发生。
就拿今天中午来说,两人午休时间约好要切磋,谁知周严一个腾空后踢正中她的左脸颊,朝露当场倒了下去,疼痛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朝露,对不起!对不起!”周严见她倒地,又用手捂着脸,知道自己刚才踢得不轻,忙过去扶起她。
朝露疼得离牙咧嘴,却仍笑着道:“没事,还好啦。”
“让我看看。”周严轻轻扒开她捂着半边脸的手掌,蹙紧眉头,“这不行,你脸颊都红了,只怕待会儿会肿起来呢,我陪你去保健室看看。”
扶着朝露到保健室,周严敲了敲门,有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应道:“进来吧。”
“金医生,她在练跆拳道时不小心被我踢伤了,帮她看看要不要紧!”周严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金医生走过来,弯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处,“不要紧,只是周老师你也真是的,对着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人也下得去脚?”
周严嘿嘿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我一时忘了她是个女孩子,你不知道,她在场上比谁都认真,就好像是背负着什么使命似的,我也就被牵着走了……”
朝露不希望周严被误解,赶紧解释,“金医生,你别怪周老师,是我拉着他陪我练习的,他这是尊重我这个对手才全力以赴呢。既然没什么大碍,我们就先走了。”
“要不在我这里坐会儿吧,缓缓精神再回去上班,我顺便给你涂点药膏,免得你明天脸肿起来。”
朝露毕竟是女人,爱美是天性,她可不想第二天脸肿成个猪头,于是点了点头。
她知道周严下午有课,便直说自己没有大碍,催促他离开,等周严走后,金医生拿了一管药膏帮她涂脸,那药膏清清凉凉的,闻着一股薄荷味,敷上去倒颇舒服。
药膏涂到一半,金医生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抽了张湿纸巾擦手,随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对朝露使了个抱歉的眼色,示意自己先出去接个电话。
朝露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保健室瑞安安静静的,这样宁静的午后让她觉得很舒服,也忘了脸上的伤痛。
忽然,她觉得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是帘子之类的东西被拉开,她连忙睁开眼,转身望去——
帘子后面是一张铺着白色被单的窄床,大约是供有需要的病人躺卧之用的,这并不让她惊讶,她没料到的是,此时与她四目相对、坐在床上的人是褚云衡。
“云衡!”她走过去,两只手绞在一起,紧张地说:“你、你不舒服吗?”
“只是躺一会儿。”他的眼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疼惜,“你受伤了?”
朝露忙用手遮脸,这才意识到自己顶着涂满药膏的脸孔,样子肯定丑极了。
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握住,她随即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任由他将自己的手从脸上拨开。
“还遮什么?都成这样了。”他叹了口气,“朝露,你能别练什么鬼拳脚吗?”
“我喜欢跆拳道。”她仰起脸,“你听说过跆拳道精神吗?礼义、廉耻、忍耐、克己、百折不屈,尤其是百折不屈这四个字,真是让人受益匪浅。”
褚云衡凝视着她,目光里透着一股久违的热力,朝露能感觉到他那颗硬要变成钢铁的心证在一点一点融化,而她就是那股火焰。
她来到J市的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他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可日常接触的点点滴滴让她了解他并不能做到无情无义,即便只是假装的也演得不出色,往往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动作,便透露了他心底对她的感情。
他终究没有说话,低下头,右腿伸向床下,接着用手搬动左腿,朝露很自然地弯下身,把鞋子套上了他的左脚。
他没有躲开,随后自己穿上了右脚的鞋子,拿起手杖站起来,“你在这儿躺一下,我先走了。”
“不不,如果你不舒服就歇着吧,我这就走了。”朝露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保健室,只是她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
“我还有课。”他摇摇头,“再见,朝露。”
当他说出那句“再见,朝露”的时候,她的心猛地激荡了一下。一种不同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那句话虽然平淡,却不似过去一年多里那种疏远拒绝的姿态。
一年前的冬天,那句“再见”里透着永不见面的决绝,而刚才他的那句“再见”却是带着一种希冀的口吻——他们真的会再相见,不是寻常同事间的见面,更不是下一次离别的开始,而是两人即将一起重新出发。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那样的直觉。
等金医生接完电话回到保健室,朝露装作随口问道:“褚老师也不舒服吗?”
“哦……也不是,褚老师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每个礼拜天都会固定去做复健,这样隔天铁定会觉得疲惫,偏偏他礼拜一课排得多,上午下午都有课,回家走来走去也累,我就让他觉得累的时候在我这里躺一下。”
“哦。”原来他每个礼拜仍然坚持复健,他的毅力并没有被那场不幸打垮。朝露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道:“真好……”
金医生皱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他这样还算好?旁人看了都替他难过,挺可惜的孩子。”
朝露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人真好。”
“这不算什么。”金医生缓了缓神色,和蔼地笑道,“校医本来就是为广大师生服务的嘛。”
隔了几天,刘敏在办公室宣布今天是她四十岁生日,提议今天中午要请大家去沁春餐厅吃饭。朝露见其他人都准备了礼物,不好意思空手让人请客,忙说这顿让自己这个新人来请。
这时办公室主任黎景轩起身说:“行啦,都别争,刘敏的生日当然是我来请客。”
众人顿时一阵鼓掌欢呼,大喊“主任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