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衡一个人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她没有再去打扰他,利用冰箱里不多的食材替他做了简单的午餐,等他滑着轮椅出来的时候,她正对着餐桌发呆。
褚云衡将轮椅停到她的面前,道:“回去吧,谢谢你做的饭,我会好好吃的。还有,上次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但你要明白,无论多久,我都不会改变想法。”
朝露丧气地拿起包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不想回家,她还没有和母亲提过褚云衡要与她分手的事,怕母亲担心,更不想面对必然的长串追问,无助地走在街头,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也许这个时候,她可以给她一些有用的建议。
于是她拦下计程车,报出街名,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猫与钢琴”。
她进门的时候,林书俏的哥哥正在沙发上和人闲聊,刚好看到了她,他的记性不坏,认得她是妹妹的朋友,很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还硬是要提供免费的饮料。
朝露谢过之后,问:“书俏在不在店里?”
林书俏的哥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书俏?书俏这几天在外地参加一个研讨会,今天晚上才会回来。”
朝露这才意识到这样贸然跑来找林书俏是件多么傻气的事。
她想了想,“她晚上会回店里吗?”
“不一定,不过应该是会的。你也知道,我这里没别的好处,就是有得吃,省得她回家再特意做晚饭。”
“那我晚上再来。”
“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来店里,也省得你白跑一趟。”
朝露感激地频频鞠躬道谢,惹得林书俏的哥哥有些慌张。
出了“猫与钢琴”,她去医疗用品店为褚云衡选了一支新手杖,他原来外出常用的那支已经不知所踪,大概是被庄继帆扔了,如今虽然因为伤势未愈暂时以轮椅代步,但以他的个性,只要可以拄手杖便绝不会选择坐轮椅,在他可以走路之前,她想为他预备好一支称手的手杖。
对此,她还另有一份私心,手杖可以算是他不离身之物,她希望这份礼物能让他时时刻刻记得她,舍不得放开她。
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她大概也知道他对手杖的需求,轻便、坚固、防滑,手柄也要够舒适,除了实用性,她也考虑到美观,选的那支手杖手柄处弧线优美,是实木的,有着漂亮的木纹,主体是黑色的碳纤维,拿在手上很轻,但承重力极佳,底部也做了很好的防滑处理。
有鉴于抱着手杖逛街实在不方便,她回到了“猫与钢琴”,这时离晚饭时间还早,她便点了一壶花茶,边喝边时不时逗逗店里的小猫,心情比之前平复许多。
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店中央的那架钢琴上,褚云衡弹奏钢琴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那时的他笑得自信而温暖,纵使拖着不灵活的身子,也不见他对未来露出胆怯之意,她想念那时的他,却更疼惜现在这个脆弱的他。
她当然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血肉之躯,不是金刚不坏之身,相反,他有着敏感的一面,当他努力再努力之后,好不容易摆脱的阴影重新追了上来,他的第一念头不是逃跑,而是将她推开,这份心意她虽然不能接受,但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爱她的,直到要将她推开的那一瞬他也做不到说不爱她,而是坦诚相告,希望她不要活在那道阴影底下。
“傻云衡!”她抱起在她脚边撒娇的猫咪,轻轻点了点它粉红色的鼻头,“你就没想过,你一个人跑不过阴影的时候,有我拖着你跑会快很多啊?笨!”
猫咪斜睨了她一眼,发出短促的“喵呜”。
“你也觉得我这个说法很“妙”是不是?”朝露笑了笑。
“喵呜。”猫咪又叫了一声。
“朝露!”一声呼唤传来,朝露抬起头,林书俏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
过去她总是会化得体的淡妆,今天却是难得的素颜,带着些疲倦,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身上的背包被随手放到窗台上,看上去是连家都没有回便直接赶了过来。
朝露还没开口打招呼,林书俏便抢先说道:“云衡的事我已经听哥哥说了,他特意打电话让我回店里,说你在等我,我就猜到一定是云衡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经过了一段时间,事件已经平息下来,谁知道那个女生的哥哥竟然会绑架你们……朝露,云衡的状态是不是不太好?”
“他很不好,不是身体,他的伤复原得很好,可是……他的很多想法都和过去迥异。”
“那是必然的。他本来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身体有残疾,可他并不以此为耻,也不认为自己不如人,他认为自己是有权利像常人一样享受爱情的,要不然,他也做不到喜欢一个人时就勇敢去追。”林书俏眉头蹙起,“但出了那样的事,等于是在告诉他他错了,他没有办法保护你,甚至会连累你受到最粗暴的伤害,这样他的心态怎么会没有变化?朝露,谅解他吧,在这种打击下,他变得消沉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可以给他时间慢慢解开心结。问题是,现在的他不愿意给我时间,他希望我爽快的分手。”提到这些朝露就红了眼眶,她不想表现得这般软弱无用,可泪水就是止不住。
“朝露,你会让他称心如意吗?”林书俏没有显露出震惊的表情,脸上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看着朝露的目光就像是一个大姊姊看着稚气的小妹妹。
“他休想!”朝露抽噎着,手不自禁地摸了摸沙发旁的手杖盒。
“那不就行了?”林书俏拍拍她的手,递了张面纸给她,“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分手。”
这话一语中的,令朝露佩服不已。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林书俏定定地看着她,“也就是说,这段关系的结局主动权大半都落在你的手上。”
“但他根本不想见我。”朝露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成熟淡定的年纪,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离这四个字还差得远。
“那就暂时别去打扰他,大可以等一等,等他想见你的时候再给他个大惊喜。”
“天知道那得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林书俏两手一摊,“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不用很久吧。要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不愿意等就撒手好了,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她的话听上去像是玩笑,细想却很有道理,朝露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林书俏留意到了她买的手杖,“买了新手杖给他?”
“你是专家,看看合不合用。”朝露打开包装盒。
林书俏摸了摸手杖,又看了下说明书,点头道:“你很细心,这支手杖很适合他。”
朝露的心中转过一个念头,“书俏,能不能给我一张便条纸?”
林书俏从吧台撕了张便条纸,又拿了一枝笔递给她,朝露把笔杆贴着腮帮子想了一下,写下几个字——褚太太送给褚先生的第一份礼物。
随后,她把字条贴在了包装盒的内盖上。
“书俏,能不能麻烦你,去看他的时候把这份礼物带给他?”
林书俏点点头,没有问她为何不亲自送去。
朝露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短期内不去打扰褚云衡、将他们的关系做一番冷处理,静待未来的转机。
她逐渐习惯没有他陪伴的日子,连母亲那边也勉强搪塞了过去,而这一切的冷静克制都基于一个心态,那就是她从来没有和褚云衡正式分手,她仍然是他的未婚妻,在她心里,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只有两次她忍不住思念,给他发去了简讯,风格内容迥异。
第一封是缠绵悱恻版:云衡,我今天去坐了摩天轮,原来一个人坐摩天轮的感觉是那么糟糕,明明是狭小的空间却觉得空空的。我还记得你买给我的粉红色棉花糖,真好吃啊……改天再一起去游乐园玩吧?
缠绵版的简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褚云衡连一个字、一个表情符号都没有回复给她。
又隔了两周,朝露的大姨妈驾到,心情本就浮躁,想想这些日子的忍耐、等待,心情变得极其低落,半夜里经痛让她睡不着觉,她翻身而起,凭着一股冲动打了一封粗鲁直白的简讯:褚云衡,你送的订婚钻戒今天把我的丝袜勾破了,姊不戴了!
这一次,她收到了他的回复:扔了吧。
她气得摘下钻戒就往地上扔,扔完了又赤着脚满屋子找,捡起后立即重新戴上。她对着手机萤幕上那三个字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盖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她以为自己对感情的坚持迟早能换来他的感动回应,尽避会感到失望,她终究也没有丧失那份信心,直到有一天,林书俏约她见面,告诉她有关褚云衡的最新消息,她对他们的未来才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
“朝露,云衡有没有告诉你,他从F大辞职了?”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朝露心里一凉——这么大的事他竟只字未提,他到底把她摆在何地?
林书俏叹了口气,“那你恐怕也不知道他要离开F市,去J市的师范大学任教了。”
“什么?!”朝露彻底蒙了,下一秒她心中一动,想到一层原因,“莫非是因为庄继莹的事,让他在F大的前程受到影响了?”
“影响一定会有,流言蜚语什么的在所难免,但这件事责任并不在云衡,他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他也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林书俏望着朝露,带着同情的表情摇头道,“他要离开的原因,我想很大的可能性是要避开你。”
朝露苦笑,“我已经尽量不去烦他,他几乎都可以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了,为什么还要逃跑呢?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我们有希望复合吗?”
“那不叫复合。”林书俏抿了抿嘴唇,“复合的意思是破镜重圆,而你们的关系就像是两个人共同保有着一面完好的镜子,那里面装着你们所经历的所有美好画面。你们都珍惜它,珍惜的方式却不相同,他选择永远不再碰触,任由它放在原来的位置,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得长久,却不晓得你一直握着它,舍不得放手,因为你怕你一放手,那面镜子就会碎。
“我还是那句话,这段关系的主动权握在你的手中,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偏袒他,有意削弱他的责任,我说过,他若一直不醒悟,错失了你,那也是他自作自受,他得为今日的懦弱承担应得的结果。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乎那面镜子了,也大可放下,不必勉强。”
谈话的最后,林书俏将褚云衡出发去J市的时间告诉朝露,还说去不去由她自己决定。
那一天,朝露还是偷偷去了车站。
人群中的褚云衡是那样显眼,她几乎一眼就从几百人中找到了他的踪影。她躲在一根柱子的后面,离他实际距离并不远,只见他穿着一件炭灰色的风衣,脸上的伤痕已经看不见了,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乍一看,整个人恢复了大半往日的风采。
他身上没有背包,也没有拉行李箱。朝露猜想,以他的身体携带行李实在不方便,因此他的行李可能已经托运,甚至提早寄去了J市的大学。
他的左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右手拄着手杖,她认得那根手杖,是她送给他的那一根。
他的身边没有人,想必是不想让人送,他的背影显得孤独,在朝露看来尤为伤感。
蓦地,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褚云衡四下张望,朝露下意识地没有躲避,反而从柱子后面站了出来,他立刻发现了她,她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面前。
“嗨,朝露。”褚云衡轻声道。
朝露瞪大眼。他怎么能用这样轻松的口吻和她打招呼?他们已经两个多月不见,要不是她死拖着不肯正式分手,他们的关系几乎可以算是结束,过不了几分钟,他就要坐上开往外地的火车,离她更远更远,可他的语气听上去却好像昨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吃饭看电影、今天不过是凑巧遇上了一般轻巧!
她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褚云衡见状,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嘴上却只是淡淡地说:“不值得的。”
她抓住他的手杖,哽咽地道:“这是褚太太送给褚先生的第一份礼物!现在褚先生要丢开褚太太一个人去外地生活,褚太太难道不该哭吗?!”
他深深叹了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带走它,可我没有办法立即把它还给你。你知道的,我是个残废,离开它,我走不到三步就会出洋相。”
朝露听不得他这么贬损自己,“我不要它,送出去的东西我才不会收回,你要是有了更合用的,你自己扔了它!”
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旋,半晌,他抬头看了眼车站的时钟,道:“我该上车了,再见,朝露,祝你幸福。”
“屁话!”不知为什么,那些温言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爆粗口。
褚云衡最后望了朝露一眼,手杖点地,扭转身,左腿跟着一甩。
他的左脚尖照旧在地上划了半个圈,朝露无数次地看他用这样的姿势行走,可第一次,她觉得他左腿划出的弧度,和手杖点地的印记像是组成了一个悲伤的问号。
而这些问题除了命运之神,没有人知道答案。
很多很多的问号随着褚云衡蹒跚的步履被甩在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了朝露的心弦之上,那份痛深入骨髓,扩散到她的四肢百骸。
最后,她按着胸口,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