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
这咖啡喝起来就像是臭水沟一样,男人张嘴就把那口臭水给吐回杯子里,才想起这壶咖啡是他在两天前煮的。
他起身将整壶咖啡拿去水槽,却看见它早已被没洗的碗盘堆满,若不是天气太冷,上头八成会飞满各式蚊虫和小强。
不爽的瞪着那快满出来的水槽,他想随手将手中的咖啡壶和杯子放在桌上,但上头一样堆叠着各式各样的文件和杂物,早已看不见桌面,当然也找不到一处平坦可以摆放咖啡壶的地方。
拿着咖啡杯和咖啡壶,他环顾四周,方惊觉他的办公室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干净整洁的船屋,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山,就连地板上都到处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他其实记得每一件事,是他把那些杯碗瓢盆和衣物堆在水槽里,堆在桌上,堆在沙发上,堆在地上;是他打翻了那罐造成水渍的啤酒,是他带了披萨回来吃,也是他把薯条和番茄酱弄得到处都是,同样是他把吃到一半的牛排忘在料理台上。
他记得要收拾它们,也记得要把桌面擦干净,他甚至记得他应该要去洗碗,但总是会有许多事情跑出来打断他。
寡妇的儿子失踪,出轨的丈夫被妻子和小三、小四联合起来殴打进了医院,律师为了钱财试图谋杀他的有钱老婆,政府官员想要揭发弊案差点害死他自己,模特儿在酒吧把妹,上了床才发现对方是黑道老大的情妇,被悬赏项上脑袋——
肠胃在这时发出了巨大的咕噜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妈的,他肚子饿了。
在跑遍大半个英国,找到了那染上毒瘾的死小孩,应付了那个没有脑袋的白痴和发疯的女人们,阻止了一场谋杀案,救回那个良心与正义感突然大爆发的小官员,还和黑道老大谈判大半夜,拯救了那只有脸孔身材没有脑袋的模特儿之后,他想他有资格吃一餐好料,但他回到船屋,才发现他冰箱里的食物都被他吃光了,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又臭又脏,皱得像梅干菜一样,而他准备拿来醒酒的咖啡,就是一壶臭水。
无论如何,他总是可以打电话叫披萨。
他把咖啡壶放到一个星期前,他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上,掏出手机,按了号码却听见手机传来他曾经很熟悉,如今却很陌生的电脑语音通知他,目前无法拨出电话,因为他尚有欠费未缴。
彷佛嫌他还不够倒霉似的,他脑袋上的电灯在这时突然毫无预警的熄灭了。
Fuck!
不是他没有缴电费。
他至少还记得船屋的灯是利用甲板上的太阳能板供电的,虽然现在是晚上,但那太阳能板装了可蓄电的电池,加上他的警报器没有响,所以也不是那个想要找他麻烦的家伙造成的,八成是哪里的线路坏掉了。
握着手机,他深吸一口气,将咖啡杯也放下来,抓起被他丢在沙发上的皮大衣套上,走上阶梯,离开这艘被他搞得像猪窝的船屋。
虽然已经天黑,他相信他可以在这城市里找到像样的食物。
上岸时,他看见邻船的灯还亮着,一名老妇人躲在窗后偷看他。他装做没看到,只是拉高了衣领挡风,继续往前走。
他在这里停留太久了,他的船没有永久停留的牌照,不能在同一个地点停留超过两个星期,他早该把船屋开离这里,或许去更温暖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是因为有老客户在帮他。
他并没有特别喜欢这座城市或这个国家,这里潮湿、阴冷,大部分的人总是行色匆匆,冷漠的板着脸,而且老是在下雨或正要下雨。
离开了泰晤士河岸,他大步走到较热闹的城区。
说真的,他甚至想不起来,他为何在这座城市里待了那么多年。
大街上,行人来来去去,他走进一间酒吧,随便点了些热食来吃,酒吧里灯光昏暗,他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吃的是什么,某种肉吧,大概。
吃到一半,忽然看见那女人出现在酒吧的另一头,眼看就要走出门,一个男人跟在她身旁,没有想,他起身几个大步上前,伸手拉住了那个女人。女人惊慌回首,他看着那张陌生的东方脸孔,愣了一愣。
“你做什么?”男人拉开他的手,怒声质问他。
“抱歉,认错了人。”
他说着,松开了手,转身离开,对方却抓住了他的肩头。
接下来的事情,陷入了一团混乱,他反手抓住了那个家伙,将他抛摔了出去,那家伙撞倒了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是属于一群正在看足球赛的球迷们的,被打扰的球迷冲上来攻击他,他应该要停下来,但莫名的愤怒攫抓
住了他,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怒气一泄千里。
酒吧里瞬间桌椅齐飞,拳头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陌生的脸孔个个都充满着怒气。他应该要停下来的。
他太久没有睡觉,他喝了太多啤酒,这些家伙每一个都喝醉了。或许他也是。
几分钟之后,当他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知道自己失去了控制。
吧台里的酒保拿着一根棍棒对着他咆哮,又惊又怒的吼着已经报警,喝令他快点滚出这里。他转身走出那间酒吧,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可能被允许走进这地方。
走过两个街口,他停在角落,将嘴里的血水吐了出来,抬眼看见橱窗里映着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暗夜,又悄悄飘下了白雪。
他转身走开,想着。
人生,他妈的就是一坨狗屎。
他去买了一手啤酒回他没电的猪窝,全部喝完之后,倒头就睡,当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整艘船上最干净的地方。
她的床上。
女人在黑夜中倏然清醒过来。
暗夜里的森林,并非全然的寂静,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方夜行的鸟儿在啼叫。
缓缓的,她从黄昏时找到的隐蔽处站了起来,那是个略微凹进去的山壁,前方还有树丛遮挡,不仔细看就看不到蜷缩在里面休息的她。
深吸了口气,她走到较为空旷的地方,因为没有光害,天上星辰无比明亮,多得像是伸手就能摘取。
黄昏时,她藉由日落的方向辨识出了东西南北,她没有急着跑去那些建筑群,只是找了个地方小歇一会儿,她会过去的,但她没有蠢到在毫无防备时就走入那个地方。
当她仰望星辰,试图辨识自己所在的方位时,很快就发现,那些星星她一个也不认得。她挑起了眉,不过没有困扰太久,只是转身爬回先前看到那群建筑物的地方。
那里的建筑亮着灯。
不是每一栋都亮着,但确实有灯火。然后,她看见了月亮出现在山头上。那是细细长长的上弦月。
很好。
不管人在哪里,月亮都是一样的,上弦月还很细窄,像片银亮的弯刀,她知道自己没有损失太多的时间,她的肌肉还很有力,没有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萎缩,她了不起被迷昏了一两天,不是十天半个月。
看着那在半山腰上亮着灯火的建筑群,虽然明知是陷阱,她还是开始走下山谷,朝那群建筑走去。在暗夜的森林里前进,比在白天时更加困难,但她很习惯在黑暗里行动。
就像一只猫。
男人的声音,蓦然在脑海里响起。应该要有人替你系上铃铛。
他笑着这样说,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手上多了一串缀着铃铛的银手链。
就算带上了铃铛,如果她想,她也可以不发出声音,但那确实会妨碍她的行动,也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她应该要将它取下来。
但当她躺在床上,看着左手手腕上那串在晨光下闪闪发亮的铃铛时,她只是忍不住抬手触碰着它,听着它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声响。
在那之后,她一直带着它,不曾取下,直到一个月前——
右手边不远处突然冒出的声响,让她猛然回神,止住脚步,飞快蹲下,陷入完全的静止状态。
这里的山林虽然茂密,却不至于完全遮掩住月光,她仍能看见草木的形状,她看着那声音的来处,感觉到心跳加快。
她并不害怕,她很习惯这样的环境,那是为什么她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她知道该怎么应付黑夜、森林、野兽,还有怪物。
下一秒,有东西动了起来。
那在月光下的影子很小,她很快发现,那东西不是人,也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是一只老鼠。小老鼠飞奔过森林,一下子就消失在草丛里。
她没有马上动作,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其他动物或人在这里,才起身继续朝着建筑物的方向前进。她悄无声息的在森林里移动,没有制造出任何声音。
离开船屋前,她把手链取下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和那男人在一起时,她从来不需要保持安静,不需要当个影子,不需要躲在黑暗里,不需要担心生命危险,所以才从来没有移除过那条手链。
在那男人身边,她可以任意的发出声音。他让她可以。
但即便经过那么多年,她依然娴熟那些自小养成的动作,那些深入骨髓的习惯与反应,她像鬼魅一般的在森林里前进。
当她到了山谷底部,开始往上爬时,那弯银月也爬到更高的夜空,她伸手攀抓着山坡上的树干,看着那弯在林叶之间的明月,忍不住想着。
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
是否正和她一样,仰望着同样的月?
银亮的光线刺着他的眼。
男人从昏睡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是很确定他人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他眨了几次眼,仍无法将那刺眼的光线眨掉,他试图挪动了一下脑袋,才看见刺着他的眼的光线,是床头柜上,那条银链的铃铛造成的。
小巧的铃铛反射着从舷窗里透进的晨光。
他头痛欲裂的躺着,重新闭上了眼,将脸埋进枕头里,却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甜的味道。她的味道。
忽然间,知道自己人在哪。他在她床上。
几乎在同时,想起她已经离开,还有昨天晚上他在酒吧的斗殴。
莫名的怒气依然存在于心中,没有因为昨夜的暴力和酒醉而消散,虽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再吸了一口属于她的气息。
胯下的欲望,无法控制的硬挺了起来,就像最近几年,他每次看到她都会有的反应一样。
这一切,只是让愤怒、不爽和沮丧加深,他却无法强迫自己离开这张干净、柔软,充满了她气味的床。不应该是这样,过去五年,他不想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复杂,所以从来没有对她出手。
他和她合作得很好,他负责往前冲,她专门处理善后。她需要工作,他提供了一个工作给她,而且她做得很好。一直以来,她就只是个朋友,一个伙伴,一个搭档。
这样很好,他也不想破坏这样的关系。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么做是对的,现在他却不知道,过去这些年,他究竟是为什么要为她忍耐那些无止境的挫折感。
他知道她会走,总有一天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以为自己清楚明白,也能够接受这件事,直到现在。她离开了他。
她该死的、他妈的、毫无预警的,离开了他!
那女人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衣物、牙刷、梳子都在原位,她甚至把那条铃铛都取下了。
她就这样走了,除了韩武麒那张彷佛在嘲笑他的名片,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好像这艘船、这间房、这张床、这条银链,还有他,都不值一顾。
好像对她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沸腾的怒气,让他睁开了眼,他万分不爽的爬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拿来垃圾袋,抓起她床上的枕头和床单,把这间房里所有她使用过的东西,包括那条银链全都塞进垃圾袋里,然后拿出去扔掉。
跟着他开始收拾这像猪窝一样的船屋,他把每一间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到甲板上修好了坏掉的太阳能板。
在她来之前,他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现在当然也可以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她可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他当然也能将她抛在脑后。
他解开缆绳,发动引擎,当他握住操纵杆,却忍不住顿了一下,他抿紧了唇,紧绷着下颚,为自己还有那么一时迟疑而感到愤怒。
去他的红眼!去他的搭档!去他的女人!
他扳动操纵杆,将船驶出码头,离开那个他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地方。
船屋的离去在河道里引起阵阵的波浪与涟漪,但不久就慢慢消散,水面缓缓又恢复静止。
那是一座为了挖矿而建造的小镇。
小镇已被废弃,镇上的招牌无比破旧,上面的字迹模糊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小镇的建筑物是水泥和木
头一起搭盖的,大部分的窗户都破了。
她在镇外观察了一阵子,看见几个人影在那点着灯火的屋子里活动。柴油发电机的运转声,在黑夜中格外分明。
她看着那招牌,猜想那里或许曾经是个餐厅或酒吧。
趁着夜,她晃到最靠边间的几栋屋子,看见钨丝灯泡、褪色的泳衣女郎海报、被遗落在路边沾满泥土的老旧布鞋、生锈的十字丁镐、水桶、电线,还有各式各样的挖矿工具。
她随手拾起一捆电线,一把丁镐,将它们绑在一起,继续往前走。煤矿。
那不难猜测,这小镇到处都能看见黑色的煤屑掉落在路上。
小镇的尾端有着一座巨大的水塔,水泥建筑的外面停放着好几辆印着日本重工的老旧机器,若非那些机器,和褪色的泳衣女郎海报,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九世纪。
她不在日本,她知道,外面的招牌没有一个是以日文标示,况且日本在北半球,这里的星星不是那样说的。这地方至少已经被废弃了超过三四十年以上。
她在一间办公室,发现了一张矿坑的地图和一份月历,证实了她的猜测。月历上的文字和外面的招牌一样,用的是英文,日期是一九七五年六月。
但上面依旧没有任何讯息能显示她所在的真正位置,英国以前曾被称为日不落帝国,虽然最后那帝国还是垮掉了,但这世界上依然到处都有英语系国家。
不过,也因为如此,她排除了更多的不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不多了。
那些机器是用柴油驱动的,她可以闻到柴油的味道,只是不清楚里面的油还剩多少,或者那些柴油是否还有作用。
有几栋建筑物里,有着大量的血迹,但那些血迹都已经干掉变色,分不清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也无法辨认是多久之前。
她在被风沙泥土掩盖的大街上,看到许多不同的脚印,大部分都还很清楚,皮鞋、运动鞋、高跟鞋、休闲鞋,还有登山鞋和军靴。
猎物与猎人。
她看着那些脚印,就在这时,一记枪响,蓦然划破了夜空。大批飞鸟被惊得从森林里窜出,振翅逃离。
枪声回荡在山林里,尖叫声响起,她迈开脚步,在黑夜中飞奔进这场狩猎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