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一晚,虽然全身上下各处的痛楚依然争先恐后地在和他作对,手里的汤匙仍不忘把香浓的陈皮汤一勺勺送进嘴里,尽管一双利眼在斜前方惩罚性地监看他,但是挨打后还有口福实在太难得了,不好好把握怎行!
“跟你说过了多少次,少跟黑面那些人来往,看看你的下场,自己遭殃也罢,还弄个女人回家,你是怎么了?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死呢,想跟你死老爸一样混流氓,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作没养过你!”
一年大概有一、两次,只有遇到这种时候,他奶奶才会提到一向讳莫如深的他爸爸,再以深恶痛绝的口吻历责一番,手里拐杖在地上敲得叩叩响。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些人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而且这事和黑面根本没关系。”他咬着一片陈皮含糊地辩解。
“喔?那个女人呢?她是你的老师没错吧?怎么也镗了浑水了?死小子敢为非作歹我就先阅了你,少唬弄我!”拳头一捶,弹跳的汤碗溢出了一些红豆汤汁。
“干嘛那么生气?人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小心晕过去,我总不能把她留在街头吧?她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怎么送她回家?”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拿起大汤瓢往锅里舀。“别人就算了,你干嘛老是把我想歪啊!”
“别喝个精光?留一点给你的老师,”老人拍一下他的手背,忽然狐颖地左顾右盼,矮下身子朝桌底、沙发椅上查看,“奇怪,你有没有看见泥巴?到哪儿去了?从昨晚你回来后就没听见它的声音……”
他不出声,放下碗和汤瓢,蹑手蹑脚往楼梯方向倒退,直到后背碰到了手扶,一回身就要溜上楼,老人知时叫住了他,“小子,我在问你话怎么跑了?”
“我上去看看老师醒了没。”他头也不回,踏板蹬蹬冲上楼,不敢多逗留,转角直往卧房跑,半途一个影子从另一道门后闪身出现,巧立在走道中央看着匆匆的安曦。
“老师?”紧急煞住,他关心地检视程如兰的皮肉伤。
“安曦啊,这是你家吗?”她转头看了看陌生环境,和衣而眠使她的衣裙皱巴巴,她说话声音变弱了些,脸色尚未恢复红润,圆领敞开的部分肌肤,明显一道红青瘀痕,拖蠛到衣领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是我家,对不起,老师昏过去了,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没办法送你回去……”
“我明白,不要紧。”她盯着他鼻唇间的一片肿胀,皱眉问:“有没有关系?要不要看医生?”
“没关系啊!”不很在意在挥手,随即困惑地搔搔头,一脸过意不去。“老师昨晚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她拨拨耳畔头发,不好意思笑了,“昨晚一走开,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钱包弄丢了,想回去和你借点车费回家,不遇上那件事……”
借钱?他不禁失笑,忽然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糊涂的女人,漫无心机,很容易陷入怔忡,做事全凭直觉,缺乏危机意识,坦白说,她待在家里会比较安全,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了,“老师,你常昏倒,身体没问题吧?”
她怔了怔,稍微偏头,转个身看着窗外,沉默了许久,咬着下唇,苦思的模样带点惆怅,他以为触犯了她的隐私,正愁如何转开话题,她却启齿了,“我是常昏倒,只要一紧张,或受到惊吓,就会控制不了身体,我已经很努力不昏倒了,不过太不容易。安曦,如果以后类似的情况发生,让你遇上了,请不要慌张,只要保持安静,我会回复正常的。”
多么另类的隐疾!是车祸的后遗症吧?让她和昔日判若两人。诚心而论,现在的她虽然不比以前灵光,但可爱多了,单从她想都不想替他挨上那一棍,就值得他在心里为她记上三个大功。
“这里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窝,十分不忍。
“还好。”她不以为意的轻笑,“及时昏过去,没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挡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应该。”
“老师,”他挺起胸,郑重地宣誓,眼里眨着激动的光。“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说,我一定义不辞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达,“不管怎样,我一定挺老师到底,请老师安心。”
这誓言的孩子气成分逗得她忍俊不禁,但是他不算小了,个头比她高上一截,唇上还有隐隐青髭,平时的吊儿朗当表现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该笑,他是这么认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励一番。
“哎呀,你这么说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你把书念好,虽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还没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所以…”她转了转眼眸,又羞的笑,“你看我又说些陈腔烂调了,哎,我真不会说话,这不是我的长才。我想说的是,别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许多事,错过了就不能重来了,无论花多少力气都没有用,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像我…”
她陡然噤口,一股忧伤和落寞袭上眉目,他连忙接口,“我知道了,老师,你不用举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厌其烦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
“安曦…你这混小子…”一声厉喝穿过他和程如兰,他奶奶以不可思议的气势摇摆前进,直抵他的卧房,碰声撞开门,头也不抬地钻进去。
房里传出古怪的刮搔声和低鸣声,程如兰低问一脸紧张的安曦:“出了什么事?”
他奶奶旋风般冲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团毛绒绒发抖的东西,程如兰俯首仔细一看,禁不住“呃”了一声,倒退了两步,安曦抡在前头护住她。
毛绒的东西不过是泥巴那只老狗,只是狗嘴被胶带缠住,狗腿被五花大绑,屁股后还沾了一片黏呼呼的东西,惊惧的狗眼不敢直视安曦,一径往老人怀里窜躲。
“说,你没事把它搞成这德性做什么?还关在衣柜子里!要不是我在底下听见它掉出来,拚命在抓地板的声音,还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张老脸皱得更历害。
“安曦你…”程如兰诧异得说不出话。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担当态势,”对啦,是我啦!我怕这只疯狗又发神经吓唬坏老师,干脆绑起来关它一个晚上,那么紧张干嘛,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你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兰,吞下不大妥当的俗骂,”好,很好,既然你那么理直气壮,那一柜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请你自己清洗干净,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会涎着脸向他奶奶讨饶,毕竟整理内务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现在他任凭他奶奶摇下狠话,挡住程如兰的身躯不曾稍移,直到那只狗被抱远了,一根毛也看不见了,他才垂下两臂,面对如惊弓之鸟的女人。
“老师,没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壮举般心生愉悦。
“安曦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与其一只狗因为我而差点毙命,不如晕倒一次也罢,我没那么重要,真的。”
那一瞬,他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那只疯狗怎能和她相提并论?后来,他才明白她说的是实话,除非不说出口,她从未骗过他,她不重,她轻如鸿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记忆中,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执念,一个等待,他今生今世不会遇见她。
阳光太明艳,路太坦荡,车内太寂寥,她几乎无所遁形,神识又一点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边的人说话了。
“如兰,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勉强撑开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说话?”笑容很恍惚,男人皱眉了。
“我说,你那晚去看电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沈维良说话很少加重语气,最近频率变高了,而且无奈得很,多半发生在和程如兰对答时。
她低下头,审视手里的半瓶水,中气不足地说:“那天妈妈不是告诉你了?”
“到大学同学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学长,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学同学我不认识的?好好的出门为什么裙子沾了血回来?”面无表情是他最严厉的表情,连串问题形成了层层罗网,身她兜头罩来。
她没能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车身疾驰,目的地仿佛遥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着他开车的侧脸,面目平静无波。”你真的关心我?”
“不然呢?”他像在忍着气。
“不然呢……”她看着前方复述着,一股湿气蒙上眼眶,前路霎时朦胧。
有一段时间了,她总以为,所有的感受,包括爱与恨,欢喜与讨厌,伤痕与追悔,都会随着光阴的累积变得淡薄,轻浅,麻木,终将随风而逝,现在证明,这种推想太简单了;每一次,从他的言语,笑颜,举手投足所得到的爱的讯息,一切只归属于程如兰,没有例外,他的爱意宛如烈焰炽烧她的周身,像利刃乱过她的肌肤,无不一次能幸免,只要她见到他一次,深烙的伤痕就被掀揭一次,从未能完全愈合。接触他,是一项残忍的试炼,依她里里外外的脆弱状态,能若无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断,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须打一剂预防针,暂时疏远他。
她轻轻说:“你放心,我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好的解释,慢点,维良……请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树下停车。”纤指指示前方弯道处。
他依言缓缓煞车,疑惑地看着她。“学校还没到啊?”
“我习惯从树后面那条小径走到学校侧门。”她按开门锁,默思一会道:“不必担心,也别想太多,请给我一段时间和空间,不用太久,你爱的如兰会回来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请多点耐心,毕竟那不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车祸。等待,对于其实不吝惜说爱的你而言,不该是难事,对吗?沈维良。”
她知道那棵树名叫山芙蓉?程如兰不应该清楚?她对于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热情,刚才她却轻而易举地道出树名。此刻她下了车,绕过那棵开满白色硕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隐没于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态轻松自如,毫不勉强;过去,她鲜少选择踏青,健走这一类的休闲活动。因为扰人的飞虫,乱擦细嫩皮肤的长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谢不敏,现在为何都不介意了?
还有她语重心长的语气,那异样的劝慰口吻,对他使用全名称谓,刻意保持相处的距离,情人间的亲昵几乎消失,”你爱的如兰”?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能确定,他的如兰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观一样,从那声车祸里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一置身于林荫拱护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肤仿佛吸纳了四面八方的凉气,让她在弹指间恢复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状态。
越来越热爱这片林子了,她凝神倾听各种虫鸣鸟唱,专注带来平静,忘了尚未密合的伤口疼痛;掠擦过小腿的草叶轻轻在抚慰她,使她紧抿的嘴角微绽笑意,并且轻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过的冷门曲子;十只手指甚至在隐形的琴键上跳跃起来,一边走路,一边仍能准确无误地弹出每个音符。
弹出每个音符是她醉心的小游戏,让她不再是娇贵的程如兰,而是渐渐被遗忘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姓名难以启齿的人。
弹奏到最高chao,她仰头对着好似在俯看她的树冠呐喊:”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
一阵风骤然拂过,力道足以晃动枝级,一列树冠似在交头接耳,忙不迭响应她,她笑得更欢快了,接着喊:“对,我不叫程如兰,我叫……”
答案在唇齿戛然而止,前主尽头处,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着小石子,用枯枝挥打着坡旁野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应该等候有一阵子了。
两人都发现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间对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开嘴友善地笑了,“老师,你今天忘了戴帽子。”
”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红一片,敛起仿弹的十指,背在身后。“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门太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坚持护送让她乱了方寸。
“今天阳光很强,一点都不像秋天。”她眯着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听见了她方才忘我的独白。
“对啊,一点都不像秋天。”
“前面没有树荫了。”他指示围墙后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没有树荫了。”
“老师不是怕晒吗?”视线回到她脸上。
“对,我怕晒,我元气不足。”她手足无措地漫应着,忽然发现师生两的对谈有如初次约见一时找不到话题的小情侣,立刻噗哧地迸笑出来。
他不是很明白笑点何在,可见她愉快,也跟着眉开眼笑,一只手伸进书包,掏出一把折叠黑伞,往天空撑开,移往她的头顶上方,她错愕的抬起头,伞身十分陈旧,伞尖的圆心四周有两、三个破洞,但不妨碍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碍她接受到一份纯真的体贴。
“真是谢谢你啊!可爱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湿热了,赶紧别开脸迈步前进。
被赞美为可爱不会令十八岁的大男生感到飘飘然,但从她嘴里说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动。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小动作!而让她感动的这把伞,还是他奶奶不厌其烦的塞进他书包以便他有备无患的结果。
跨过塌口,他回身牵系了她的手一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傍着他的伞往前走,绕过那颗凤凰树,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唤她:“老师。”
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将伞柄撒塞进她手心,“老师,伞给你,前面人多,我先走了。”
来不及问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身影交错在一群打扫校园的学生之中,转眼不见了。
几个学生看见了她,敷衍地行个举手礼,彼此交换一样的眼神。
她大约明白了什么,不以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两个人并行成为校园焦点,她的话题方歇,不宜再掀涟漪。
“看你平时满不在乎的酷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着,胸口忽然轻松了起来,两个月来这所学校给予的无形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她不再孤独地抵抗所有的质疑目光,有人诚心地接纳了她,即使就那么一个人。
她泰然自若的撑着那把醒目的黑伞,在秋高气爽的天候里,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