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曦,看着我,想一想,秋天会让你想起什么?”
“天凉啦,食欲变好了,妈的,我奶奶从不煮烧酒鸡!”
“……还有呢?”
“橘子,橘子啦,我喜欢吃橘子。”
“还有呢?再想一想。”
“柿饼!我奶奶床头柜藏了一大落,妈的,怕我帮她干光!”
“只能想到吃的吗?再想个不一样的。”
“老怪物喽,我奶奶啊!不是说日薄西山吗?秋天就给我这种感觉啊。别误会,我指的是她的年纪啦,她的精神可比夏天还勇悍呐!”
“安曦……把你的二郎腿放下,再想最后一个相关词,把它们发挥串连成五百字短文,我不再为难你,今天说到此结束。”
不该再想起,尤其在这时候,可那些锁进记忆匣子里的对话,鲜明地、只字不漏,一一窜出脑海,使他突然想抽根烟。
手指在薄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成就的打火机和一根压扁的烟,凑近略干涩的唇,点燃,深吸一口,他眯着眼,依靠在捷运二号出入口旁的水泥墙上。黑色电扶梯冉冉而上,陆续吞吐着缺乏表情的下班人潮,他抬头瞄了一眼电子广告牌,还有三分钟列车抵达。
“去吧,应该快到了,别让人家等。”身边的女人提醒他,语气柔软,模样认真。
他扯扯唇角,想释放出无所谓的笑,身体却动也不动,迳自抽着无味的烟。他很清楚,这一分钟的耽搁,会让满怀善意的女人开始焦虑,他无意这么做,但就是迈不开脚步,勉强回应:“别担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尽管剩下半截时,他在墙面捺息,向女人做个出发的手势,三并两步奔下电扶梯,在转角处将烟头抛进咧着口的银色圆柱垃圾桶内,翻出口袋里的票卡,通过闸口,立刻听到列车轰轰进站的壮烈声势。
随着电扶梯趋近月台,列车同时抵定,他站定不动,在上下车交错的面孔中搜寻辩视着。
进出车厢的人潮很快净空,列车起动驶离,刮起一道强烈的气流,外套翻扬,左右环视一遭,没有见到等待的目标。
“大哥,我在这。”女孩嗓音略沉,穿着白色制服上衣,黑色褶裙,及肩黑发有些紊乱,裹住单薄的面庞,若有所思的笑容保持着。
他低下头,两手插进牛仔裤前方口袋,在前方引领,女孩跟随着他,沿着黄线走了一小段距离,两人停在一张长型石板椅前,他率先就坐,她拽进臀下的制服裙褶,弯腰傍着他坐下,两人自然的举措搭配和谐;头顶上方是斜倾的楼梯底部,右手边是工具机房的一道边墙,他们被覆罩在洞开的一方天地里。
她挪整好坐姿,书包平放在并拢的膝上,纤细的手里握着白色的迷你手机,向左微微倾靠着他,一缕少女淡馨悄悄漾开,在两人传递。他没有拒绝那般恬适怡人的芳氛,呼吸始终保持平稳,将之纳进肺腑深处。
隔着两层衣料,她的手臂渐进贴住他,以轻款的力道;他缩了缩臂,露出僵硬的浅笑:“女孩,坐过去一点,别让人以为我在拐骗未成年少女。”
“担心什么?”女孩不以为然的撅起上唇,从书包拿出手掌大的小东西,逼近他鼻尖,“看!不说出来,人家以为你是哦我亲大哥,我们俩长得超像的,对不对?”
女孩手中的木框小圆镜里,映照出一张赶不上时光速度的文秀男性脸容,刻意剪成的刺蜻五分头,淡化不了有两道深褶的长睫大眼带来的阴柔,配上他那具瘦苗长挑的骨架子,他像个大学生多过社会人士,对一个成年男人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优点。
女孩歪着脸探视镜面,“你今天怎么了?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吗?看!你眉头皱得——”
有点粗鲁地推开镜子,他直视前方,静默了好一阵,眉间轻锁,女孩注意到了,再度歪靠过来,眼睫快速煽动着,小心翼翼到:“你现在——很难过,有事情发生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柔亮轻软的长发在她肩上滑动,耳畔的矢车菊发夹仿佛躺在黑色缎纲里,他克制了抚触那片发丝的欲望,安置喟叹。
女孩,你既然拥有一颗纤敏觉察的心,感应了我的忧伤,为何不能忆及前尘往事?就算是一点点也好。
无法探知他的心事,她开始着急,“大哥,不要紧的,你说吧!”
他移开目光,展开世故的笑容,轻快地响应:“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最近我工作有些变动,可能要调职到上海去,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你要大考了,该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所遇最好——”
女孩膝上的两手突然握紧,指节紧绷,视线定在空气中,两人迅速陷入了沉默。
他顿了顿,咬牙继续到:“最近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你应该——”
“是主任吗?还是我家人?”她偏头紧盯着他,雾瞳里漾着灼光,与其异常冷静,“还是我?我让大哥烦恼吗?”
“当然不是你!”他勉强接腔,掠过她的凝视,“和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那你发誓!”声量低且短促,面庞更加挨近他,他几乎可以数出她两颊上几颗淡淡雀斑。
他楞了一下,“发誓?”掩饰地干笑两声,捏了捏她的粉腮,“发什么誓啊?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孩,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没头没脑开什么玩笑?”
“那为什么——”她僵直地站起来,两手无措地举起又垂下,薄唇轻颤,罕有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期。“我不是小孩,大哥,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可以考前三名,我不会再逃课?我愿意参加钢琴初赛,只要你别那样说——”
他伸出掌心掩住她的嘴,四目张望,女孩的眼蒙上一层水波,倔强地在眼眶内晃动,他硬着头皮承接那双审视的目光,不消一会儿,终于投降,缩回手?“不要说了,就这样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起,因为我的私心让你烦恼。好好过你的日子,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一样可以写信给我……”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有事没告诉我,我感觉到了。”攫住他的手,使劲握牢?“你在怕什么?”
“赵熙,别乱猜。”他略施力挣脱她的手。
怕什么?他再次自问着。
女孩,我怕的、我追索的,此刻或许此生都无法向你言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拿十七年的遥遥光阴,还有我仍铭记,你却空白若素纸的种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