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他漠然的打断她未竟的话。
且不论她的存在容易扰乱他的心神,光凭她是汉人,还是下作的乐户这两点,她便不可能继续留下。
先前所有人误以为她成了他侍寝的妾室,如今他已透过安墨的嘴,让众人知道那不过是诱妖的幌子,两人不曾有过什么。
如此一来,母妃那边势必也会卸下这份心,不再想方设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继续留下,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划清界线,将不该牵扯在一块儿的两人,过好各自该过的日子,一方面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既然他没碰过她,对她亦无那份心思,她也没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难与算计。
“你走吧,这段时日你能帮着我引出那只妖物,也算是为民除害,帮我破了这桩案子。再说,那妖物才是当初刺杀我的真凶,与你毫无干系,那些狱讼俱已撤除,如今你已清白,我亦下了令,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难者家眷,每人均可得到一笔抚恤安家的银两,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回去过你原来的日子。”
原来的日子……听闻此言,佟妍露出一抹凄楚的苦笑。他是要她再回去当那受世人轻贱的乐户吗?
不,她不愿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亦不想离开他……他是唯一对她好过的人,暖过她心的人,她不求什么,只求能待在看得见他的地方。
“真的……不能让我留下吗?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她幽幽的瞅着他,目光盈满了哀求。
“你能做的,别人亦能做,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留下来。”仲烨的口吻甚是冷峻,隐约带了几分怒气。
知她身份卑微,本就没资格待在他身边,可听着她这般不顾尊严的乞求,他的胸口隐隐发闷,亦有些躁烦。
他不喜这样,心思总是轻易地被她牵动,全然不由自主。他的喜怒哀乐不该被任何人左右,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汉族女子。
“出去吧,我已经吩咐下去,安墨会着人护送你平安离开。”
语罢,仲烨淡淡别开了眼,望向外头已盛开的紫荆花,姿态之冷绝,教佟妍心头一颤,胸口的暖意一点一滴的被抽离。
她张嘴欲言,嗓子却噎着,哽着,堵着,泪水却没法儿拦住,就这么满出眼眶。
不错,她是痴心妄想,是天真可笑的奢求着,可仲烨不要她,他看不上她这样低贱的女子,她这样不祥又卑微的女子,哪怕她身子是干净的,哪怕或许……他对她是有些微动情的。
可身份到底是跨不过去的那条槛,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是血脉尊贵的西荒皇裔,怎能留她这样的女子在身边?
痴心妄想呵。
佟妍轻掩双眸,泪已潸然落下。她转过身,缓缓提足,一步一步,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就这么直直往前走。
珠帘被撞得晃动作响,仲烨漠然的听着,直到身后逐渐静了下来,惟可闻见自己的呼息声,他才转过身,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
她一走,他骚乱的心,应当也能逐日恢复沉静……那诡谲的异象应当也不会再浮现。
仲烨走回了长案之后,静静伫立着,垂下眼望着案上那幅画。
画里,是一片荒芜之景,仿若世人所传的地狱,一望无际的黑色焦土上,只见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不知守望着什么人,以着遗世孤绝的姿态一直等待着……
这人,究竟等着什么?
心窝处骤然一阵刺痛,仲烨只手抚着胸膛,望着那幅画的眸光越添迷惘,脑中亦又浮现那张苦苦央求的小脸。
他闭起眼,抹去那些景象。心,该平静了,只是尚待一段时日……是的,定是如此。
宝盖珠璎的朱红马车驶入了临川城最脏乱不堪的旧城,街上景色尽是斑驳衰败,车夫也忍不住面露几分嫌恶,然后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嘱,寻着了隐于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甩动马鞭往里驶去。
这里向来龙蛇混杂,多是不怎么宽裕的汉人居住在此,沿途可见戏班子聚在简陋的庭院里吊嗓子练戏,要不便是一些乐户在练琴习舞。
这些戏班乐户水平并不高,多是替一般有些余裕的老百姓,或者是寻常富商在碰上喜丧节庆或是宴席时才会雇请,是以这些人的生活也谈不上好坏,至多是糊口饭罢了。
“姑娘,到了。”车夫吁了一声,勒起了缰绳,将马车停在一间陈旧的宅院前,口吻有些不耐。
佟妍拎着一个小包袱,掀开锦帘下了马车,低垂着眉眼向车夫道了声谢,呆杵在原地,怔怔的目送马车离开。
“姊姊?!”方才听到马车声,宅子里便有人从大门内探出头窥觑,待到马车驶离,那名年轻稚气的小姑娘才奔出,拉住了佟妍的手。
“真的是姊姊!爹、娘,姊姊回来了!”小姑娘激动的朝宅子里大喊,不一会儿,一双中年夫妇步出,一家子又哭又笑的将佟妍围住。
眼前这对夫妇,便是将她扶养成人的养父母,以及他们的亲生女小蓉。佟妍望着他们,再回想起先前在王府里的安逸日子,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简陋的楼房,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为了填饱肚子庸庸碌碌的养父母,她一直视为亲妹妹疼爱的小蓉,熟悉的琴筝声,日复一日练琴习舞,在那些陌生人家里为其弹曲作乐以赚取银两……
这,便是她该过的日子。
佟妍的心已麻木,仍是强颜欢笑,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将这段日子的大致情形向养父母草草述说了一遍。
她被妖物附身,又让衙府的人拘捕的这段日子,养父母一家人也不好过,虽然担心她的生死,到底只是没身份地位的贱民,只能终日守在家里等消息,
一方面也怕被她所犯下的罪行牵连,昼夜担心受怕。
“是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为了我也一并受苦了。”佟妍向养父母道了歉,遂又将仲烨赏赐给她的银两交给两位老人家。
原先这笔抚恤意味浓厚的银两数目更为丰厚,按仲烨之意,似是代朝廷酬谢她协助抓妖的赏金,可她觉得不妥,只领走她自认该拿的数目。
“好多的银两!爹、娘,我能置办嫁妆了!”陆明蓉甚为欢喜的笑嚷着。
“胡说八道!这是你姊姊平白受了这些冤苦换来的银两,怎能拿来置办你的嫁妆!”王氏责怨的瞪了女儿一眼。
陆明蓉委屈的扁起嘴,一双眼巴巴的瞅着那些银两。
“娘,这些银两我也用不上,这些日子你们也为了我遭了不少罪,明蓉的婚事本已谈妥,却因为出了我这事,险些被对方退亲,这些银两就当是我一点心意。”佟妍真心实意的将银两推回了奶娘手里。
陆氏夫妇闻言大喜,陆明蓉也笑开了脸儿,一家子开始商量着如何操办婚事冲煞。
佟妍静悄悄的退出了前厅,踩着一地朦胧的月色,回到了后院陈陋的平房,推开蛀锈的木门,没点上灯,熟门熟路的探上已睡了十多年的旧床榻。
铺着粗棉布的旧床榻,棉絮已硬得结块的抽纱枕头,空气中那股子熟悉的气味儿,她回来了。
回到她原来的日子。在这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锦绣寝被,没有那好闻的暖香,可这些都不重要,也非是她留恋的。
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那具教她眷恋不已的温暖身躯,再也见不着那张俊丽非凡的面庞,那个曾带给她感动与温暖的尊贵世子……
她侧着身蜷起自己,双手抱住了膝头,左膝的旧疾隐隐泛疼,医官说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
这样也好,因为有这伤,她才能时时想起那夜他为她敷药的温柔,她才不会将这段时日在湍王府的种种当成了一场梦,醒来便忘。
闭起眼,似有泪滑落,她忍住,不哽咽出声,只盼沉沉的睡上一觉,明早醒来,她能继续过起从前的日子,别再痴心妄想那些永不可能的梦。
无声的泪水,沉入心底,静静的风干。
湍王府里一片静寂,惟有曲廊上几盏幽微的宫纱灯犹然亮着,守着这深沉的夜。
仲烨靠坐在床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垂下眼,心不在焉的览着,一手却不自觉的抚上胸口。
那伤疤,自佟妍离去之后便一直疼着,他心思烦乱,一日下来竟无法聚精会神办好一件事。
“每年中元节的时候,我们汉人白天祭拜孤魂野鬼,夜里便会到河边放水灯,一是为了析福,二是盼那水鬼别作乱。那一盏盏的水灯在河面上飘呀飘,黑幽幽的河水被照得熠熠发亮,那景象可漂亮了。”
软糯而娇甜的声嗓似在耳畔响起,仲烨一僵,侧眸睐去,榻里一片空荡,堆着一床被子与金花绣枕,何来人声?
他烦乱的别开眼,心思却已不在书册上,胸口堵着一股气,却连自己也不明白这气从何而来。
“外头可有人?!”仲烨不快的高唤一声。
丑时已过,守夜的人刚换了一班,片刻,才有个小丫鬟急急奔进,隔着莲花玉屏风福身应声。
“世子爷请吩咐。”
“去将安墨找来。”仲烨抬起手,揉着紧拧的眉宇,微带怒意的命令道。
不出片刻,安墨一边拢着外衫,一边套着一脚靴子,狼狈又匆忙的进了寝居,惶然的低道:“小的这就来了,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听说汉人在中元节有放水灯的习俗?”颀长的人影下了床,顺手披了件黑色外袍,仲烨散着发走出寝房。
“欸?回禀世子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安墨愣头愣脑的回道,见主子步出,连忙压低了头不敢冒犯直视。
“你这就命人去放。”仲烨绕过他身侧,走近小厅的窗边往外探,看着被曲廊围着的池水。
“放?放什么?”方睡醒,脑袋还有些迷糊的安墨傻了。
仲烨眯细了眸子冷瞥他一眼,安墨霎时睡意全消,一个激灵便醒悟过来。
“世子爷想看水灯?小的这就去办!”安墨立马夺门而出,吆喝着守夜的下人着手筹办水灯一事。
不出一个时辰,王府里那顺着曲廊而建的池子,一盏盏水灯在水面上漂着、晃着,烛影熠熠,在幽黑的夜中如梦似幻。
仲烨伫立在廊上,倚着玉砌栏杆,未束起的长发被风吹散,拂过了面无表情的俊颜,那双银蓝色眸子要比黑夜来得更冷沉。
那水灯,随着水流缓缓漂动,好似一朵朵开在水面上的火花,烛火映照着幽黑的水波,分划出明与暗的界线。
烨,你看,这是我从佛祖的莲花池偷偷摘下的莲花,我将它们种在血池里,说不准能稍稍化解这座血池的煞气。
女孩的声嗓又在脑中回荡,仲烨已快分不清,那女孩究竟是虚迷的异象,抑或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他只消闭上眼,便能看见那女孩,努力想看清她的模样,却又始终如隔一层雾,只能隐约看清她的形体。
那开落在血池中的白色莲花,那样圣洁纯白,却始终抵挡不过血池的污浊,不出几日便凋零……异象中的黑衫男子不死心,又为她种下了一朵又一朵,只盼血池里能开出最纯洁的白莲。
一如黑衫男子被赐予的名——火上之华,烨。
仲烨睁开眼,复又看着河面上的水灯,搭在玉栏上的大手微地一紧,胸中的那份痛不减反增……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些玄奥古怪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