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总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来说,王子会说骑马『容易』真令人匪夷所思。」
她的眼神,再次让段颂宇觉得这个叫罕伯泽的王子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白痴,还害得他现在得被眼前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狠狠踩在脚底下。
「是否容易,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他没有让自己心头的不悦显露出来,只是抬起头,不疾不徐的看着她道。
虽然这女人打从心底令他生气,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眉宇之间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英气。她太过男孩子气,一点都不温柔甜美,却有其独特的味道。
一个女人出仕,不是太过大胆就是太过愚蠢,但她显然非常聪明,一介女流却能管理一个数百人的沙洲,不管是以现代或是古代的角度看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吃——用膳了吗?」
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他会学着当一个古代人,相信只要他想要,他可以扮演好任何一个角色。
「属下刚回宫。」
段颂宇这才注意到她神色疲累,不由得皱起眉头,「跟我一起吃。」他的手轻轻一挥。
在门外的侍女立刻拿来矮案,放在他床上。
「王子先用吧,属下还有——」
「你称我为王子,」他抬起头打断她的话,黑眸在火光之中闪闪发亮,「那么现在我命令你,跟我一起用膳。」
原本打算要离去的木显青听到他的话,迟疑了一下,「什么?」
「我『命令』你,跟我一起用膳。」
木显青注意到他的黑眸变得深邃,从来他都不曾用过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虽然外表是个男人,但是骨子里,他就像个孩子,所以她不懂他现在的傲然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
不过虽然有点陌生,但在多年之后,看到他似乎终于有点长进,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故意以严肃的目光盯着罕伯泽,他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逃避退缩。
段颂宇步下台阶走向她,站定在她面前,两人的身体几乎要相触。「听到了吗?木将军。」
心猛抽了一下,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惊慌从何而来,但是她不容许自己退缩。
伸出手拉住她,段颂宇带她走到床边,在他的无声催促下,她坐到床边的阶梯。
看到主子的嘴角因此扬起了胜利的笑容,木显青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如此得意,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他还是那个长不大的王子——罕伯泽。
段颂宇半卧在正殿桌案旁的一张便椅上头,藉着桌上的烛光,看木显青一脸专注的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这几天,他可是非常合作的配合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与她起冲突,把握住每一个可以搞清一切的机会。
在寝殿的桌上有张皮革地图,他看出以地理位置来说,这是一个位在中国通往西亚路上的国家,换言之,便是中国古丝路上的一个城镇,因为绿洲与水而发展成聚落。
或许因为靠近西亚,所以有许多不同种族的人种在城镇内出入,他的宫殿就位在最显眼的顶端,要通过守在大型拱门的士兵后才得以进入。
一条中轴划开了宫殿与居民区,宫殿两旁的建筑较民居高,但又不高过宫殿,是士兵与官吏的住所,单由建筑的划分,就可以知道这里贵族、平民、奴隶的阶级制度非常明显。
除了对于茴月国及净水沙洲有些粗略了解,他也听了不少罕伯泽的事。据说罕伯泽就像个幼稚、懦弱又长不大的孩子,把一切该是属于自己的责任全都丢到木显青身上,自己只顾着唱歌跳舞,闲来无事还会把牛油涂在马背上,让士兵滑下来,自己则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
要跟在这样一个主子的身旁,木显青实在也不容易。
段颂宇的目光直盯着振笔疾书的女人。虽然她总是惹他生气,他却发现自己喜欢盯着她看,越来越好奇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净水沙洲的人都拿她当神看,而且都真的把她当成男人。
她深受当地平民、奴隶爱戴,个个对她心悦诚服,看重她更胜于他这个王子,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段颂宇的嘴一撇,毕竟这个罕伯泽,虽然贵为皇族,确实没用得很。
有为数不少的女人对木显青投怀送抱,只不过都被她拒绝了,唯一跟她最亲近的,便是从大都带来的奴婢,据说那名奴婢还是她所谓的「房里人」。
他在心中冷冷一哼。古代人的眼睛真的都有问题,明明就是女人,怎么会把她当男人看?就算为了骑马方便,所以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衣裤,但是她的骨架也细小得不像个男人,怎么认错?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能力卓越,又身为大将军,为人严谨得令人不敢直视,所以至今才没有人怀疑她的性别吧。
段颂宇忍不住坐直身子,把她看得更仔细。她是个美人儿,着男装的她是俊美少年,所以女装的她一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而这样的美女竟是茴月国王子面前的第一统领将军,手下有近六百名的士兵……他不得不佩服。
据说这支士兵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农民,有矿工,更有奴隶。可一盘散沙的他们,最后竟然在木显青的训练之下成了可以随时战斗的军队,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尽管如此,一旦她的真实身份曝光,仍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简单的道理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懂,她却宁可冒着欺君之罪,守在无能的罕伯泽身旁,他实在想不透个中原因。
同为他的手下,白克力就好懂太多了。
他这第一勇士存在的意义就如同保镳,以他为首,共有二十名勇士保护罕伯泽的人身安全。虽然白克力的块头很大,但是脑子却很单纯,是个难得的忠心人物。
这样直爽的性子,使段颂宇好办事多了,反正他问什么,白克力就答什么,一点都没有任何怀疑,他的所有情报来源几乎都是从白克力那边听来的。
这种人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纪,大概就是那种很容易被有点小聪明的人摆弄,顾着往前冲去打架,然后替别人出头,自己弄得浑身伤,却半点好处都捞不到的人。
「看来王子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将手中的鹅毛笔放下,木显青注意到他直盯着她不放,「属下听侍女们说,这几日你的食欲甚佳。」
段颂宇收回目光,状似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王子大可说出对属下的不满。」木显青并没有将他不以为然的态度给放在心上,反正在她心目中,一直当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等王子身子再好些,咱们就出发回大都。」
「随便。」反正对他而言,在这个陌生的朝代中,要他去哪里根本没有半点差别,他比较感兴趣的是,要怎么离开这个朝代,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过现在——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木显青身上。在回去之前,他不介意找点乐子。
他承认这个奇特的女人挑起了他的兴趣,勾起他想要征服的欲望。
「王子是以退为进吗?」
「以退为进?」
「没错!表面上说愿意听从属下安排,实际上却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实在觉得她真的很有激怒他的能耐。「我说我会跟你回去就会做到,所以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木显青彷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迳自说:「既然王子的身子好了些,那么明日咱们就到西原的校场去练骑吧。」
「随便。」段颂宇挥了下手。反正不过就是骑马而已,根本难不了他,更何况什么事她都决定好了,他就算反对,她也不会理会。他索性往后一躺,闭上眼睛,掩去自己的情绪。
木显青静静的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称不上喜欢他现在一副凡事都不在乎的态度。
放下手中的笔,她笔直走向他,站定在便椅前,居高临下的看着。
原本她预期王子会因为她要他去练骑而像以前一样开始耍脾气,现在他却平心静气的接受……
「王子心中是否又在盘算些什么?」
听到这话,段颂宇缓缓睁开眼睛,因为他听出了她话中未说出口的无奈与担忧。
见他默不吭声,木显青只能轻叹一口气,「不管王子心中在想什么,只要王子答应不要伤了自己就好。」
「你放心吧。」他总算开口,欣赏她眸光之中对他的专注,「我不会愚蠢到再伤害自己。只不过——对你,我十分好奇。」
木显青不解。「王子所指何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的手从上到下指着她的装束, 上衣、 裤子,还有束在腰上的武器,「还打算要玩多久?」
这话和他眼底深处的慧黠光亮令木显青心一突,顿时有种被看穿的错觉,但是慧黠跟头脑简单的罕伯泽根本就扯不上边。
「王子……」或许有一瞬间的惊慌,但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是什么意思?」
段颂宇耸了耸肩,没有回答。看到她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无措,这带给他小小的满足。
他的唇一扬,「你可以骗尽天下人,但是骗不了自己。」
听到他的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别皱眉!」段颂宇抬起手,在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之前轻抚过她的眉峰,「我不喜欢。」
反射性的,她伸手挥开他的碰触,但是他的动作竟比她更快,反而转手握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看着她惊呆的表情,段颂宇轻笑出声,脸上透出一丝揶揄,「我只是想要对我忠心不二的下属表达一点关心罢了!」
木显青吞咽了口口水,困惑于他语气中似有若无的阴邪。
「属下只是谨守君臣之礼。」她不着痕迹的想要拉回自己的手,但是他却坚持不放。
「君臣之礼我真怀疑这四个字你怎么能如此轻易的说出口。」他的嘴角嘲讽的一扬,「你我之间,到底谁是君谁是臣,有时我都搞不清楚,你应该也一样吧?」
她顿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所言不假。
从初识至今,虽然罕伯泽贵为主子,却总是任她左右,只是现在……情况似乎已经转变。
「王子吓不倒属下的。」这句话,她对罕伯泽,也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想吓你」抬起她的手,段颂宇仔细打量着她,「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
「王子,」为了强调自己的认真,木显青压下心慌,强迫自己抬头,视线与他对上,「属下的心意已决,无论现在你怎么胡闹,我都不会放纵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都得随属下回大都,出战沙漠大盗。无法骑战无妨,但是明天至少你要学着怎么上马,这次丑话说在前,就算王子摔得浑身伤,属下都不会心软。」
「放心,就算我因此摔断了条腿,也不会说你一句不是。」说话时,他突然坐起来,唇状似不经意的拂过木显青的脸颊。
她一惊,立即大退一步,要不是因为他的手还拉着她,她可能会因此而跌倒在地。
「木将军,你怎么了?」段颂宇语带笑意,「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你一下,怎么这么紧张?」
木显青只能深吸口气,镇定自己的情绪,「属下不是紧张,只是被王子突然起身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真令人吃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伸了个懒腰,他终于放开她的手,不过双眼依然紧盯着她不放。
决定不要再忍受这种诡异压力,所以木显青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
「这世上无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走回桌案,继续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书,「只不过面对恐惧时,属下习惯去面对,而非逃避。这一点也希望王子能牢牢记住。很多事情当选择面对的时候,其实会发现,也没有脑中所想像的可怕。」
她的话使段颂宇微扬起唇。这个女人实在有趣,她的一举一动显示了她的与众不同,若是处在二十一世纪,她的表现依然会令人眼睛为之一亮,更别说这个以父权为主的朝代了。
「有趣!」他的唇边缓缓浮出一个笑容,「真的有趣。」
木显青不懂他笑容中的含意,而且理智也要她不要试着去探索,「若没别的事,王子就回寝殿早点歇息吧,明日的训练对王子而言将是场苦战,所以请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好啊!」段颂宇随意应了一声,接着往后一躺。
「王子?」木显青不解的看着他,「这是做什么?」
段颂宇懒懒的回了一句,「睡觉。」
「王子该回寝殿——」
「木将军,我什么都得听你的,现在连我要睡哪里,也一定得照你的安排吗?」
这话使木显青一时语塞,「你是王子,当然——」
「别说场面话。」他闭上眼睛,直率的说,「你心头怎么想我的,我心知肚明。」
「王子——」
「王子、王子,若真敬我为主,再这么叫我吧。」他淡淡的说,「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扶不起的王子,所以从今而后,你就叫我罕伯泽吧。」
「可是王子——」
「就像我说的,」他打断她的话,「当你打从心底敬我为主之后,再这么叫我。」
「王子,你是否对属下有所误解?对显青而言,王子永远是我的主子,属下从未想过要放弃王子。」
「愚忠!」段颂宇啐了一口。对他而言,将精神花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根本就是浪费。
木显青听出他语气底下的不屑,这令她感到不舒服,黑眸沉沉的锁着他,但是罕伯泽却紧闭着眼,不再开口,似乎真的睡着了。
叹了口气,木显青觉得他真的令她感到陌生了。
有片刻她想要叫醒他,要他回房,但是最终仍选择了沉默。
因为她有强烈的预感,若是坚持,他并不会在乎与她针锋相对的硬杠上,所以他睡下也好,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至少他不会再用令她心乱的眼神看她了。
招来掌灯的侍女,命她为主子盖上被子,她则继续专注于桌案上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