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暗无天日,两名汉子在外看守。邝灵缩坐角落闭目养神,直到一阵杂沓脚步声由远而近。黑暗中,柔软的唇弯起一抹笑弧。
转眼间,孙二与六姨太冲入地窖,还有两人抬着昏迷的陆歌岩。
油灯照射下,邝灵向被放在地上的陆歌岩望去,他似乎昏迷了,满面血污,血已止,但他双眸紧闭,脸色极为可怖。
她面色漠然,仿佛无动于衷,在场众人之中,唯有她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星眸扫到他身上,他的腰带不见了,衣衫凌乱……她的心锐利地抽痛。
“你对他做了什么?”六姨太气急败坏地尖声问。
“我做了什么?”邝灵单手托腮,柔声道∶“我刚刚才说过,我不喜欢有人碰我的东西,你怎地立刻就忘了呀?”
“你……你因为不愿他与我燕好,就杀了他?”
邝灵粉唇弯起,轻轻地笑了,声如银铃,昏暗的油灯光下,清秀小脸阴柔诡秘,邪魅更胜陆歌岩。她明明是个弱女子,神情却让众人毛骨悚然。
六姨太倒抽口冷气。“你快救他!”
“我干么救他?”邝灵起身,忽然一脚踢在陆歌岩肩头,接连踢了几脚。“他被你碰过,已经脏了,脏掉的东西,我就不想要了。”
陆歌岩并未失去神智,只是全身僵直,不听使唤,她这几脚踢在他肩头穴道,他身上闭塞之感立刻大为减轻。她是在救他。他闭眼,继续假装昏迷。
孙二忽道∶“不必救了。我刚派人搜过他房间,已经在一只皮囊中找到横山密书,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他本就厌恶陆歌岩,得知六姨太迷恋这男人,更想杀他。他瞧着邝灵,手按腰刀。“既然他要死了,留着你也没用。”
“孙爷杀我之前,请你与六夫人按自己小腹,瞧瞧有什么感觉?”
两人不明邝灵用意,但还是依言按住小腹,一按之下,腹部陡然剧痛,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我对两位下了七日散,六夫人精通此毒,就不须我多作解释了。”邝灵笑吟吟道∶“夫人这么爱用七日散,自己没试过滋味,岂不可惜?”
六姨太美颜惨白,见孙二茫然,她道∶“这……这是我下在李昆和赵夫人身上的毒物,这毒随下药的人千变万化,非下毒者无法自解……”但不可能啊!她早知道邝灵懂得用毒,小心提防,怎么还是着了她的道?
“六夫人想必大惑不解,你严密防备我,怎么还是被我暗算了?我也知道你防着我,所以我向孙爷下毒,当你俩燕好之际,他身上的毒自然就过给你了。”
“不可能!七日散不是这样用的!”六姨太尖叫。
“所以我说,在我面前,你还不配说擅于使毒。”邝灵微笑,星眸冰冷灿烂。
“你一心想要陆大哥,孙二爷只是你利用的棋子,就算我杀了他,你也无所谓吧?你根本没提醒他要小心我吧?因此我要对他下毒,比吃饭还简单。”
“不是那样!”六姨太惊叫,见孙二面色铁青,她急道∶“我、我以为你从她箱中偷药时,便知道她会用毒,自然有所提防,所以才没有……”
孙二瞪着邝灵。“你到底是谁?”
“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当世鼎鼎大名的邝神医的独生孙女,邝灵是也。我爷爷声名远播,我却没没无闻,你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爷爷活命无数,人人传颂他的恩德,可是和我交过手的人全都死了,所以江湖上从来不知有我这号人物存在。”
陆歌岩感到一阵凉意,不难想象孙二与六姨太如何惊惧。
孙二首先恢复镇定。“好,你把解药交出来,我让你平安离府。”
“好呀,我也正这么想。”邝灵将左手衣袖扯下。“我将解药浸在这片衣袖上后风干,你们将这片衣袖拿去熬煮后,将药汁服下,放心,我保证分量绝对足够解毒。不过,解药只有一份,你们有两人,谁要?”
孙二与六姨太同时伸手,又不约而同相望一眼。
陆歌岩微掀眼皮,只见两人僵持不动。这一手玩得很毒,不论是哪一个拿到解药,另一个必定怀恨在心。这妮子一出手就将仇恨转嫁于旁人,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如此心机,委实可怕。
“小媚,你服解药吧。”孙二缩回手,但双眼仍望着解药。他是男人,和女人拉扯争夺的丑态实在做不出来,但心中已然起疑。他对这女子一片真情,她竟没只字提醒他防范邝灵,难道真如邝灵所言,她是在利用他?
六姨太长叹口气。“孙郎,你服解药吧,我是个苦命女子,本就不幸,你还有大好前途,犯不着在此送命。我知道你爱我,为你而死,我无憾。”她是以退为进,孙二身有武功,她要抢是抢不赢,只能赌孙二对她的迷恋。
“好吧,我就不辜负你的心意了。”孙二一把抢过衣袖,转过头不瞧她一眼。
看着六姨太震惊怨毒的美颜,邝灵轻声道∶“夫人永远别忘了今日,在生死交关之际,孙爷抛弃你,只顾自己活命。”
“你别胡说!解药是小媚自己让给我的!”孙二胀红面孔。
挑拨的目的达到了,邝灵嘻嘻一笑。“夫人别心急,我当然准备了第二份解药,不过要等我安全脱身后,才能给你们。孙爷赶紧去服药吧,这毒不容易解,服药之后需静卧一个时辰休息,否则毒性散入全身,我也救不了。”
她转向六姨太。“就请夫人替我准备马车,送我与陆大哥离开吧!”
六姨太命人送孙二回房,再让人用担架抬了陆歌岩,前往大门。
邝灵一路跟在担架旁,用衣袖擦净陆歌岩脸上血迹。他应该是清醒的,她对他下的药只会令他身体麻木,但这些血出乎她的预料。
“你早就算到这结果吗?”六姨太忽然开口。“你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
邝灵偏头想了想。“最初那些厨子被毒杀时,我还不能确定是谁。我知道你懂毒物,但牙木桂不难用,而且赵夫人和孙二行为怪异,说不定是他们下的毒。”
“的确,当时他们想嫁祸给你,我不过建议孙二去偷你的药。”
“后来我为赵夫人把脉,发现她也中了七日散,我就知道你参与进来了。你和孙爷联手,他想要秘籍和你,你却想要陆大哥,无论先前赵夫人与孙二的计划如何,我依然是你们的眼中钉,对阿卫下手陷害于我,这招确实狠毒。”
她瞧着陆歌岩,轻声道∶“你明知阿卫与他情同兄弟,依然下了剧毒,你认为阿卫若是死了,陆大哥永远不会原谅我;孙爷则想翦除陆大哥唯一的心腹护卫,令他孤身无援。可惜功败垂成,阿卫被我救了,而陆大哥盛怒的一掌也没打死我。”
“他确实很喜欢你,连误会你杀害他的护卫时,都没对你下杀手。”六姨太涩然,嫉妒又不甘愿。但她忽然冷笑。
“我知道我为何斗不过你,我心思虽然恶毒,你却比我更毒辣,才能看穿我的每一步。”这丫头该死地太能忍,受了冤枉也不急着分辩,隐忍到最后才报复;而她对毒物运用如神、对人观察入微、对情势计算精准,这丫头比她强得太多。
“我当这是恭维了。”邝灵淡笑。“的确,我天生冷酷,杀人与杀畜生于我毫无分别,我爷爷因此从小谆谆教诲我,教我善恶之分。我或许永远当不成好人,至少我不滥杀好人。你们这伙人相互算计、拼得你死我活,我本来不想管,但你为何要杀牡丹姐姐?”她俏脸一沉。“她是被李老爷逼迫才有了身孕,其实她和一位李府长工有情。她曾告诉我,她想和那位长工离开李家,两人成亲,将孩子视如己出,抚养成人,根本没想过争夺李家财产。你自觉苦命,被卖来当丫头还被欺负的她,难道不是和你一样不幸?你为什么非杀她不可?”
她在李府的一个月,牡丹对她温柔亲切,她因此决定为她报仇。
“太迟了,她已经死了。”六姨太苦笑。“那你为何不杀我,为她报仇?”
邝灵抿唇,不回答。六姨太也不敢追问。
到了大门口,邝灵指示家仆将陆歌岩放上马车。
“解药呢?”六姨太急问。
“啊,我差点忘了。解药就放在厨房的水缸下,你自己去找吧!”邝灵头也不回,扶着陆歌岩在马车上坐好。
六姨太怔怔望着她背影。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让这丫头毫发无伤,带着她爱慕的男人,全身而退?她就这么一败涂地?她不甘心!
她拔出袖中预藏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猛然往邝灵背后刺去。
邝灵不闪躲,娇躯一侧,转了半个身,这一刺于是刺中她腰带,一股黑水忽然自腰带破口喷出,溅在六姨太手上,黑水沾上她雪白肌肤,立刻干去,无影无踪。
“这、这是什么?”六姨太惊问,见邝灵迅速掩住自身肌肤,唯恐沾到半点黑水,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我手上仅剩的全部血绣菊。”
“当”一声,六姨太手里匕首落了地。
“夫人想必懂得这种剧毒,我就不多解释了。我的用法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将足够毒杀上万人的药量,全部用在这一剂。据说中了这么大量的血绣菊,无药可救,中毒者反而不会立刻便死,还能多活半年,这半年之中,身体由内到外渐渐腐烂,等腐烂蔓延到脑部,才会死去。”邝灵粉唇冰冷地弯起。“这用法我只在书上见过,因为血绣菊太难取得了,难得我手上有足够的量,你又自己送上来让我试药,可惜我马上要走了,见不到半年后毒发的结果。”
六姨太嘶哑道∶“你……你好残忍!”
“我残忍?你若不来刺我这一刀,怎会中毒?”
可是她刚才侧转身子,让腰带迎向刀尖,好像是故意让她刺中……此时也无暇想这些,想到半年后惨死的情状,六姨太软倒在地。“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是我错了,我不该杀牡丹,你……你救救我!你一定有法子吧?”
邝灵沉吟。“好吧,我是有办法延你半年之命——你只需将毒过给别人。”
“怎样将毒过给别人?”
“孙爷怎样将毒传给你,你就如何将这毒过给他。”
六姨太怔怔无语。
“这一来他也会中毒,你们俩都剩下一年寿命,谁知道呢?或许这一年,你们可以找到解毒之法。你要挑别的男人也行,不过孙爷把毒传给你,又抢走解药,你甘心就这么饶过他吗?”
对,她是不甘,但报仇的机会未免来得太快,简直像是设计好的……从她刺中邝灵腰带开始,六姨太只觉自己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不,或许更早——她与孙二分头逮人时,邝灵根本是坐在房中等她去捉。
她未能如愿得到陆歌岩,未能破坏他与邝灵的感情,邝灵甚至早就对她与孙二下毒,就此反客为主,箝制她与孙二,再挑拨他们反目,自相残……
唯一堪称成功的是孙二取得他想要的秘籍,可是邝灵毫无索回之意,那秘籍——难道是假的?六姨太只觉筋疲力竭。就算她还存着一丝反击之念,现下也已破灭,哪敢再对邝灵出手?谁知这丫头手上是不是还有更歹毒的机关?
这是一盘邝灵老早排好的棋,棋子只能顺着她的意走,反抗都是无用。
她忽然想起邝灵说过的几句话∶与她交过手的人,全都死了——
她知道她不会放过孙二,于是对她下了剧毒,让她去报复,他们两人不肯放弃活命的希望,会苦苦寻觅解药,但终将毒发无救,同归于尽,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
她与孙二都会死,江湖上终究还是不知道邝灵这号人物。
六姨太只觉浑身冰凉,美颜灰败如土,一语不发地回府,她不敢也不想回头看邝灵。她的余生,都不想再和这女子斗,不想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