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是梁朝边城,距离东魏彭城不是百里,虽然因为兵祸和匪患,这里的常住人口大为减少,但由于地处两国交界,加上水路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商旅和难民大都喜欢选择这里为中转站,因此商号遍布、街市繁忙。
苏氏玉石场是当地最大、也最有名的玉石收购站,主要是将由南北各地收购来的玉石进行切割,经挑选打磨,再送往京城,制作更为上品的玉器。
夜里,从作坊回来的苏木楠又累又疲,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把自己累惨了,可是如果不让自己保持忙禄,他要如何将柳青儿逐出脑海?
今天,他刚完成一块巨大的玉的切割与打磨,那真是块绝美好玉,大家都在为它庆贺,可他却无心参与欢庆,他得再找件事让自己忙碌。
卧房内黑漆漆的,因为他同意仆从与工匠们留在作坊里饮酒狂欢,因此,他得自己摸索着寻找灯烛。
然而,还没走近桌子,他就察觉屋内有人,危机意识令他即刻后退,可仍迟了一步,颈间受一重击,他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中。
短暂而深刻的疼痛将他的意识拉回,他猛然张开眼睛。
眼前有灯光,他暗自舒了口气,动动四肢,一切正常。
抬起头打量四周,他突然跳了起来,身上的血液冻着。
这地方他来过一一青桑坡丰院的东厢房,他曾在这里与柳青儿舌战,与墨叔等人交谈,可是,他不是该在武州玉石坊卧室吗?为何到了这里?
在他惊诧不已时,一个声音响起。
“苏爷不必惊慌,是在下把阁下‘请’来的。”
苏木楠没有回头便知道那人是谁,于是冷然道:“侯老大,你想干嘛?”
“想借兄台盛名,说服我心爱的女人嫁给我。”
猛然回身,身后站着蒙面男子,今夜侯老大没穿华贵锦裳,但一身黑衣仍然价格不菲,看来他的家世不俗。
苏木楠阴郁地问:“你真想娶柳青儿?”
“朝思暮想。”侯老大声音沙哑。“只要能说服她。”
“她拒绝嫁给你吗?”他感到喉咙堵塞,呼吸困难。
“所有向她提亲的男人都遭到她的拒绝。”
呼吸突然顺畅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情不自禁地问:“她的伤好了吗?”
“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却不得而知。”侯老大人低沉地说。
苏木楠心头一紧,无言以对。
“想见见她吗?”
想,太想了!可是见过呢,会有什么不同?“不必了。”他冷漠地回答。
两人陷入沉默。
忽然,附近响起某种声响,苏木楠并未注意,侯老大则转身走人侧门,随意地说:“既然在这里,兄台还是跟我来吧!”
苏木楠略有迟疑,但最终仍跟了进去。
侧门后面是个长形穿堂,穿堂的彼端通向另一间屋子,此刻,那屋房门半敞,透出里面的灯光。
尚未走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苏木楠浑身一震,定住脚步,用力瞪着已停步转向他的侯老大。
尽管这里很暗,但对方似乎看见了他凶狠的目光,却只以一个耸肩动作,表示愿接收他的任何指责,气得他很想往对方神秘的脸上挥出一举,可半敞的门内传来的说话声及时阻止了他,并令他心神大乱,再也顾不上身边的男人。
帐房内,董浩正坐在桌前清理帐目。
房门忽然被推开,左手仍包扎着绷带的柳青儿走了进去,脸上充满焦虑。
“浩哥哥,你真要我哥把我许配给侯老大吗?”
“是的。”董浩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你气色很好,看来你的肋骨完全愈合了,还会痛吗?”
“别管我的肋骨,请你立刻告诉我哥哥,我不嫁!”
“婚事是你哥哥和我,还有侯老大一起商定的,由不得你更改。”董浩的声音不急不躁,却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柳青儿的双眼霎时起了泪雾。“非要这样冷酷吗?难道我不能为自己做主?”
“你有能力为自己做主吗?”董浩的声音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气。“如果有,你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样遍体鳞伤……”
他的话在看到她身形猛然一晃时顿住,随后指指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吧!我找人去喊你哥哥来,让他替你做主。”
“没用的,如果他不是那么怯懦,我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她紧抓着椅背没有坐下,声音因强压悲愤而颤抖。“他刚才跑去找我,告诉我必须尽快出嫁,然后就走掉了,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把我交给他?”
“他毕竟是你的亲哥哥。”
“可是他自私又胆小怕事,只要你开口,他会收回婚书的。”
董浩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对侯老大很有好感吗?为何不愿嫁给他?”
“我对他确实有好感,但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不能嫁给他。”
“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着苏木楠?”
柳青儿面色泛白,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他放柔了声音。“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才能决定什么对你最好。”
“我……是的,我想他一一每天都想。”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董浩为她心痛,为她惋惜,也气她痴情,更气那个害她如此伤心的男人。
情绪失控间,他的语气不觉严厉起来。“他误解你、恨你,公开羞辱你,为何还要想他?难道你已经失去了你的骄傲和尊严了吗?”
她猛然抬头看着他,泪水从她张得很大、很大的眼里滚落。“浩哥哥……我让你失望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心……”她的嘴唇颤抖,面色苍白。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桌子扶她坐下。“我不能看着你在一口没有希望的枯井里等死,嫁给珍惜你的人吧!把自己从感情的囚笼里释放出来。”
“我……不能……这?不公平……”她的头垂至胸前。
“青儿一一”
“不要再逼她,我娶她!”突然,帐房后门出现了苏木楠瘦长的身影。
柳青儿猛然站起,做梦也没想到苏木楠会出现在这里,慌乱中她碰倒椅子,弯腰想扶起椅子时,头撞到董浩,身子一晃,又绊了椅脚,最后惊叫着摔向地面。
“老天,青儿,镇定点,这可一点儿都不像你!”董浩稳稳地托住了她。
一只手伸来,粗鲁地将董浩推开。“谁再敢碰她,别怪我不客气!”苏木楠绝对认真的声音震得四壁沙沙响。
在听到柳青儿的声音,得知董浩正在安排她嫁人时,他已经明白自己再次被人设计,而设计者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董大少爷,和他爱管闲事的夫人冼碧萝。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无法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地转身走开。
一想到柳青儿将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他感到心里空虚得可怕。
她怎么能?在她宣称爱他时,她怎么能嫁给其他男人?
而他如何能放她走?在他的恨与爱纠缠难解时,他怎能看着她快乐嫁人?
老天助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需要时间独自探索心中的感受。
可现在,他必须阻止柳青儿嫁给别人!无论有多么恨她,但就是无法忘记目睹她飞坠河流时,那令他绝望的一刻;无法忘记她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里时,那让他撕裂般地痛苦;更无法忘记她从昏迷中醒来凝望着他时,他心灵深处的悸动。
也许就在那些悸动的时刻,他已经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只是怒气和仇恨掩盖了事实。
在亲手照顾她那几天后,他更感觉到他们拥有无人能取代、一种难以忘怀的亲密联系,为此,他无法容忍她再次离开。
不管想娶她的人是何方神圣,他都要一争到底!
可是董浩不理睬他凶狠且冰凉的目光,还不怕死地把柳青儿从他身边拉走,推给随后进来的侯老大,似笑非笑地说:“虽然苏爷深夜求亲诚意感人,可惜你来迟了,她已经许配给侯老大,你另作他选吧!”
此言一出,室内气氛明显紧绷。
柳青儿震惊地看着董浩,知道他是故意刺激苏木楠,目的是挑起他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以此成全她。
可是,那样会有用吗?她很怀疑。
苏木楠下颚紧绷,向董浩逼近一步,冷然道:“姓董的,你少给我玩这套猫捉老鼠的游戏,我的‘诚意’正是你逼出来的,给我留神听好,我苏木楠有债必还,别以为有点臭功夫就能唬住我。”
董浩不为所动地。“我没逼你,可是凭着这点臭功夫,我有两个选择给你。”
苏木楠的眼睛眯起,细小的眼缝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董浩相信,如果眼光能伤人,没有人能在如此锐目下逃生,而他的声音同样令人胆寒。“什么选择?”
董浩耸耸肩,坐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以同样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目光盯着他。
“一,娶她为妻,善待于她,二,安静地消失,让她出嫁。”
苏木楠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寒光,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口吻说:“安静地消失?你以为我会像只老鼠似地躲在一旁看热闹?”
董浩嘴角不易察觉地一颤。“那你想怎样?”
“如此费尽心机,想做媒人,我自然会让你们称心如意。”他的嘴抿起。“三天后,苏家花轿会到青桑坡接人,其余的你看着办。”
“三天不行,来不及回京城。”
“何须回京城?既然你早有心促成此事,那就地办了吧!不必再折腾。”
“可我需要时间准备嫁妆。”与他的急切相比,董浩显得悠然。
“她不需要嫁妆。”苏木楠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喜气。
“哪有这梓仓促嫁女的?我起码需要一个月。”
“三天!”
“十天。”
“三天!”苏木楠平板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好吧!依你的。”
他要娶她!三天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柳青儿难以置信,同时也怒火填膺。
并没有人要苏木楠娶她,是他自己要娶,却摆出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看着两个男人冷言相向,互不退让,全然不把自己这个当事者放在眼里,她更是羞愤交加,冲到他们身边大声说:“我还没有答应,你们怎么可以替我决定?难道我不该参与自己的婚事吗?”
“安静!”
两个斗鸡似的男人整齐划一地猛然转向她发出怒喝,然后不给她反击的机会,苏木楠大步走了出去。
“等等,你不能在说娶我后,就这样走掉。”柳青儿在他迈出门槛前拦住他。
他望着那只挡在身前的小手,再顺着它慢慢往上,与她的视线相接,她的焦虑和期待令他的下颚不由自主地抽动,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紧得令她感到疼痛。
然后他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完,他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房间。
直到他走远,柳青儿仍对他的那句话百思不解。
“我会娶你,但我们的婚姻只是一个陷阱,你和我将陷在那里面,毫无欢愉地付出余生!”
陷阱?为何他要那样说?
她困惑的目光转向身边两个正低声说话的男人,当看到董浩笑得像抢到心爱的玩具的孩子时,豁然醒悟。
“浩哥哥、侯老大,难道是你俩设计了他,逼迫他娶我?”
她气愤的声音让两个男人一起看向她,董浩笑容不减地说:“对非常之人,必以非常之法,你不必理会其他细节,只要好好跟着他,用你的智慧降服他就好。”
说完,他忙着安排车马送苏爷去他想去的地方。
当她再寻找侯老大时,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失去踪影。
唉,难道他因为自己拒绝嫁给他而生气离开了?
她怀着几分歉意地想,侯老大是个好人,可是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她如何能信任?再说,她的心里只有苏木楠,不可能再接受其他男人的求亲。
“愚蠢!自投罗网的呆子!”
离开帐房的苏木楠愤怒地咒骂着自己,为自己完全失去控制的表现生气,非常生气。
他们以拙劣的手段潜入他的地盘,将他敲昏后带来,又诱惑他亲耳听到柳青儿的表白,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他心上。
当听到董浩逼迫她出嫁,想到她将属于某个男人时,他无法控制想抢走她的冲动。于是,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他也只能傻得跳了进去。
如今他被牢牢地困在陷阱里,再也无法翻身,为此,他很想将董浩和侯老大五马分尸!
可是,当他将那两个人的十八代祖宗全骂遍后,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局似乎与他某些隐隐的愿望相符。
他知道,让他愤怒失控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该成为被诱入陷阱里的猎物,毕竟,他擅长的角色是当猎人,而非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