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美松开范贞绫,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简单的字句。
不能太难,想见她的阅读能力就算没有丧失,也已经残破不堪。
“小贞,看得懂吗?”
范贞绫看着白纸上写的字迹,先是愣了一会儿,仔细深入看着,过了好一段时间,小贞终于露出笑容,非常开心的笑容,她的眼里仿佛点燃光亮,仿佛快熄灭的浊火再度点起火花,仿佛陷落的黑暗再度看到光亮……
她用力点头,终于破涕而笑;李富美也跟含泪笑着,老天还留着一扇门,这很不可思议。
失语症就是语言接受与处理方面出了问题,照推论就是人的听、说、读、写能力受到破坏,但是人体太奥妙,常常会有一些特殊的例子,因此医界对于每一个个案,总是会怀抱希望。
她继续写着——
“小贞,能写吗?”
将笔递给范贞绫,她握着笔,不停发抖,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
李富美拿过另外一枝笔,藉由书写与她对话。
“写写看你的小名,小贞。”
范贞绫终于下笔,笔尖点在白纸上,微微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想尽办法将脑海里的东西写出来,终于范贞绫一笔一画写下了她么名字。
“小贞。”
笔画虽然潦草,歪七扭八,虽然相当不工整,可以显见脑中关于语言表达上的受损程度,可是这样就让李富美感动到想哭了。
虽然范贞绫的读写原来还可以,与失语症的定义有点不符,这让人惊讶,可是李富美几乎可以断定她确实罹患了这种大脑的疾病。
李富美继续写,“小贞,告诉你,你生病了,我不知道你生什么病,但是你生病了。”
范贞绫看着,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又有点哀伤,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面临这种事情,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甚至想:我还能继续做阿劲的妻子吗?
阿劲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李富美又写,“章劲知道了吗?”
范贞绫又看了快要一分钟,才弄懂文字的意思,她用力摇摇头,显见她不太想让章劲知道。
“必须让他知道。”
范贞绫头摇得更用力了。
不行……不行……阿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很难过、很难过,她不能让阿劲知道……
李富美颇不赞同,“小贞,你不可能隐瞒他。”
范贞绫还是摇着头,眼里的泪水甚至准备再度决堤。
她拿起笔,费力写下几个字,“求求你。”
李富美看着她这样,心里更加痛楚,小贞那颗不想让章劲担心的心,她懂……只是此病非同小可,能否治疗是个问题,若亦接受治疗,需要许多学习治疗,那就需要自己的亲人耐心参与陪同。
摇摇头,不管了,“我先帮你做一些检查。”
接着,范贞绫被推进一间特殊的房间,接受核磁共振造影脑部扫瞄,同时她也抽了范贞绫的血,送往基因检验中心。
除了确定脑部的状况外,她还想知道这个疾病的来源为何。
若是遗传,就代表小贞往后的孩子也可能有这样的状况;若不是,她猜测可能是小贞母亲在怀孕时造成的伤害。
希望是后者……
经过一整天的检查,夜幕已经低垂,办公室内依旧灯火通明,李富美看着检查扫描图与报告。
应范贞绫的要求,最近几天她要跟李富美住在一起。
李富美方才打电话通知章劲,章劲那家伙,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叫她赶快把他老婆还给他。
这个呆子,根本不知道小贞现在的痛苦……
范贞绫坐在椅子上看着李富美,安安静静连声呼吸都不敢,李富美专注看着,对照大脑左侧的两个区域。
确定是了,就是失语症。
小贞大脑左侧的渥尼克区与布洛卡区明显可看出正在退化,这两个区域就是负责语言接受及处理的区域,一旦受损,便可能罹患失语症。
李富美决定告诉她真相,她拿起笔写下——
“小贞,你得到的是失语症。”
不用说话,看她一脸疑惑就知道她完全没有概念。
“听不懂别人说的话,自己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失语症的状况。”
范贞绫沉默无言,李富美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是个医生,她知道该怎么治疗,但也知道这是一条漫长且甚至不可能走向复原的路,
小贞的阅读能力目前还存在,或许可以归结为她擅长画画,对于图像的东西相当熟悉,而文字正是图像的一种形式,看到文字,小贞还能跟意义连在一起,但这样的能力或许哪一天会消失也不知道。
或许最终,小贞会走向熄灭,与外界再也没有接触,从此关进她自己的世界里……
李富美逼自己眼眶不要红,不能在小贞面前先失去信心。现在的小贞正值人生最彷徨的时候,她必须坚强起来,好好研究出一个方法帮助小贞。
小贞是她最好的朋友啊……这么样一个善良的人,上天为什么要夺走她的一切……
“小贞,别想太多,今天晚上跟我住,我帮你想办法,好吗?”
范贞绫点点头,此时的她持续往谷底坠去,李富美想要拉着她,却未必拉得住她。
明天在哪里……
场景移到医院外,章父坐在章家轿车内等了整整一天,动也没动,直到司机请示。
“老爷,现在很晚了,您一天都没进餐……我们先回去吧!”
章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医院,心里做出决定。“你想办法进医院,找出少夫人今天就医的纪录。”
“是!”
“还有,少夫人就医的事情……绝对不要传出去。”
范贞绫一定有问题,而他必须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问题,这个问题究竟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到阿劲,需不需要他做些什么……
*
住在李富美家中三天,范贞绫的情绪逐渐变得冷静,三天下来,她的收获很多,李富美是个很好的朋友,更是个很尽责的医生。
她利用许多种的测验方法,包括正式的、非正式的,临床的、或是谣传的,一样一样来检查范贞绫的反应。
那天接获院方的血液报告与基因报告,证实范贞绫的疾病并非遗传疾病,小贞的基因在显性与隐性上都没有问题。
她有问过范贞绫,“你担心自己不能生孩子吗?”当然是用写的。
范贞绫点点头,眼睛又是湿红。
她这么爱章劲,自然希望为他孕育下一代,可是若自己不够健康……她也不能破坏章劲拥有孩子的机会。
李富美考虑过脑部手术,可是这样的风险太大,也不知道小贞能不能承受。很多时候,这种疾病无法真正根治,只能在生活的学习中获得进步,或是退步。
小贞问过她,握着笔,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很费力的写出她的问题——
“我能好吗?”
这一句话让李富美所有的心防全部崩溃,她第一次抱着范贞绫,失去自制的痛哭失声,最后反而是范贞绫来安慰她。
过了好久好久,李富美才拿起笔,换她颤抖不已的写出答案,一字一句,没有欺骗、没有隐瞒。
经过这三天她不断的去问以前的老师、问医院内资深的前辈,甚至问美国失语症协会,得到的答案都是……
“很难。小贞,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贞是脑部退化造成失语症,而不是受到心理压力影响,这是最让人心痛的,不然她早就请心理医生会诊治疗。
脑部两大区域的退化可以从核磁共振扫瞄结果看出来,几个前辈一会诊,都摇头叹息。
范贞绫看着她的答案,很沉默却也很镇定,自从三天前知道自己的病症以来,小贞反而变得冷静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哭泣流泪,但却也更加的消沉、更加的落寞。
她一直鼓励范贞绫,趁自己还能够阅读的时候,透过肢体语言与文字,跟章劲沟通,但范贞绫不肯,或说是不敢,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住在李富美这里已经三天了,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接到章劲打来的电话,当然由李富美来接电话。
“小贞呢?”
“她……”看向一旁安静发呆的女孩,李富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再将纸条递给她。
“是章劲,要接吗?”
范贞绫拚命摇头,甚至起身往后退,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阿劲……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富美叹息,只能再写着,“你不能躲一辈子,总要给他一个答案。”
范贞绫不停落泪,摇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话筒那边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李富美,我的小贞呢?”
“她在厕所!”给他逼烦,只好先这样应付他。
“你到底要霸占我老婆到什么时候?可不可以赶快把人还给我?”章劲笑了笑,“你不要自己没结婚,就要让我晚上睡觉没有人抱。”
这三天公司又出了一些状况,他忙了好久,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老婆住在李富美那里。
本来他想,小贞跟李富美的感情很好,偶尔去找她没有关系,可是长时间不回家,他可是会受不了。“我等会儿再打电话来,你不要霸占我老婆太久。过一段时间,我要带她出国去玩……”
“章劲,如果小贞她……”
“如果怎样?”
还是说不出口,“没事!我会转告小贞。”
挂上电话,看向一旁的女人。李富美拿起笔写下——
“章劲很关心你,也很爱你,你要相信他,给他机会照顾你。”
“我不会好了。”
“但是你还活着,这样至少就有希望。小贞,我希望你回去跟章劲坦白,让他陪着你接受后续的治疗。”
范贞绫无言,也不写字,只是迳自哭泣。
“我送你回去。”
她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现在的她就如无根的浮萍,要飘到哪里,只能由命运决定。
“小贞,如果章劲不能接受你,我也会陪着你,不要害怕。”
看着这个好朋友写下这段话,范贞绫抱着她,两个女人一同放声哭泣。未来该怎么办,就让时间浮现最后的答案。
李富美开车送范贞绫回去,到了章家大门前,李富美摇下车窗,看着范贞绫瘦弱的模样,她又写了几个字。
“放宽心。”
范贞绫送走李富美,看着她的车子离去,她突然有一种此生似乎再也见不到她的感觉。
富美,谢谢你,谢谢你的关心,谢谢你,一切的一切。
走进章家大门,门口的警卫与花园的工人向她问好,可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样,听不懂,只能呆滞的看着他们。
走到大门口,她不敢进去,转过身,从大门左边的小道走向屋后花园,那里有一片花海,有一个小池子,还有一座凉亭。
夜深,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范贞绫坐在池子边,看着池水上倒映着她的脸,一张满是惊惶与恐惧的脸。
她真的不能说话了吗?
她张开口,低声喊叫着,“啊……”
她想把脑袋里的一切话说出来:为什么是她,如果阿劲知道了该怎么办?阿劲会很伤心吗?还是会要她离开?
“啊——”最后范贞绫失控的大叫着,但声音依旧虚弱。
她好恨自己,恨自己不能言语,她狠下心重重打了自己的嘴巴,不停的打,打到洁白的脸颊上满是红肿,嘴角甚至流下了血,依旧不停挥打着。
她想要藉由痛,逼自己说出话,可是却徒劳无功,最后,她累了,她好累,整个人瘫在池子旁,只剩下最后一丁点力气,放声痛哭。
没有了,没有希望了……
她再也说不出阿劲的名字了……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声音,范贞绫转头看去,那是章劲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公公。
他的表情严肃,似想开口,却又止住,最后他朝她挥出手势,挥出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范贞绫不明就里,只能擦干眼泪,赶紧跟上,但心却莫名其妙一沉。
夜,好深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