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拉着薛童颖的手,“颖娘,怎么只有你?大郎呢?你们二叔呢?可有随你一起回来。”
薛童颖听到问话,神情一正,拍了拍老太君的手,“世子和二叔还需些时日,此次是世子担忧老太君挂心,让我随着大将军先行回京。”
“齐绍回来了?”老太君难掩惊讶,郡主的长子叶齐绍跟她家大郎、二郎的爹年纪相仿,两府世交,她可说是看着叶齐绍长大的。
叶齐绍长相肖母,不若武将粗犷,但性子却是最像老国公,尽得老国公真传,调兵遣将,出神入化,数年前不知因何细故与老国公起了争执后,便请旨镇守边疆,多年未归,如今可终于盼到他回京了。
薛童颖点头,“将军出了意外,伤了右足,所以秘密回京。”
老太君闻言心一悬,“可严重?”
“只要将军回京好生休养,应当无事。”
“如此便好。”老太君松了口气,人人提起平城郡主都得赞声命好,郡主也确实一生荣华,但身为好姊妹,老太君却也知道她心中并非了无遗憾,她挂心着长子始终无法承欢膝下,明明贵为国舅,却情愿去守着苦寒之地,或许这次伤了,是个转机,能让人留在京城。
薛童颖看着紧盯着自己瞧的赵嫣,不由一笑,“这小模样真是可爱,让我好好看看我们的二郎媳妇。”
老太君被逗笑了,“我方才才说,二郎媳妇是个有福的,二郎与她的亲事才定下没多久,就听大郎脱险的消息,如今随着二郎返京过年,你也平安归家,看着你们一个个安好,年就过得舒心了。”
“能被二郎看上,自然是个有福的。”薛童颖带笑的眸子看向赵嫣。“我听闻弟妹做的面霜颇有功效,边疆冬季严寒,夏日酷暑,我厚着脸皮想向弟妹讨要些,让嫂子我在边疆也能美丽动人。”
看似轻巧的一句话,却让赵嫣明白,薛童颖对自己的出身早已了若指掌,但在她带笑的眼中,没有看到二房见到自己时的鄙夷,她的笑容更甜了几分,“嫂嫂喜欢,是巧巧的荣幸。”
“祖母,快瞧瞧二郎媳妇这笑,就跟个福娃娃似的可人,莫怪让二郎一眼相中,也不管世子爷想法了。”薛童颖面上带笑的看楼子棠一眼,自己的夫君这些年为了弟弟的亲事操碎了心,如今才知,原来二郎喜欢长得有福气的,“瞧瞧这脸蛋,令人好想捏上一把。”
“我娘子怕疼,”楼子棠状似不经意,却用了巧劲挥开薛童颖伸过来的手,“嫂嫂手下留情。”
薛童颖手背吃疼,不由暗笑,这还真是上了心,把人当成宝贝似的,连摸一下都不成。
赵嫣不以为然的看了楼子棠一眼,“你叫嫂嫂手下留情,那你平时捏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手下留情?”
赵嫣的话一出,老太君和薛童颖立刻不客气的笑出声。
楼子棠无奈的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没料到被自己的媳妇儿拆了台。
“巧巧,嫂子我真是太喜欢你了。”薛童颖爽朗的道,伸手搂了下赵嫣。她本就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贵女做派,原还担心自己的夫君固执,最后会挑个徒有身分,但惺惺作态,让人看得眼疼的贵女回府给二郎当媳妇,如今倒好,二郎自己挑的这个媳妇儿真是讨人喜欢,“二郎媳妇抱起来软乎乎的,真舒服。”
楼子棠皱了下眉,将赵嫣从薛童颖的手中拉回自己的怀里。
“真是小气。”薛童颖取笑。
杨氏得到薛童颖回府的消息,立刻赶到了松青院,还没踏进门里就听到里头笑语不断,她的嘴一抿,但随即挂上笑,“瞧瞧!颖娘可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不单你祖母,就连二婶母都叨念得紧。”
薛童颖脸上的笑微敛,对着进门的杨氏点了下头,“谢二婶母挂心了。”
杨氏敏感的察觉到异样,以往与薛童颖虽称不上亲近,但该有的规矩薛童颖也不会落下,纵使贵为世子夫人,也敬她是长辈,都会上前见礼,眼下却是端坐堂上,这般冷淡,所为何来?
杨氏济出一抹笑,“怎么不见世子?!还有你二叔和三郎呢?”
薛童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眼杨氏,“边疆出了事,将军受伤,我便先行送将军返京。”
杨氏被薛童颖锐利的眸子看得有些心虚,“将军受伤,可严重吗?”
“无事。”
“无事便好,”杨氏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喜可贺。”
“确实可喜,不过说到喜事——”薛童颖好整以暇的看着杨氏,“长房似乎还得感谢二婶母,据闻您费心的替二郎挑了门亲事,只可惜最后出了错,白费了二婶母一番苦心。”
杨氏的笑容有些尴尬,当时相中的是赵妍,最后嫁过来的是赵嫣——原还以为是个身分更低贱的丫头,更能弄得楼子棠的日子鸡飞狗跳,没料到事情出乎意料。
楼子棠很满意赵嫣,夫妻感情甚好,楼子棠的身子不单没有变差,反而一日好过一日,连老太君见了都心喜,时时把二郎媳妇是个有福的话挂在嘴边,赏的东西更是一次比一次好,气得她牙疼。
如今看到薛童颖,她才想起更严重的事。
若论起令二房最为忌惮之人,当数永安侯世子楼子沁莫属,这人心狠手辣,极其护短,若让他得知二房趁着他下落不明时,对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下手,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杨氏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已经盘算好,他家老爷引世子入大漠,派人追杀,只要楼子沁一死,楼子棠又是个好拿捏的病秧子,到时侯府早晚是二房的天下,谁知最后楼子沁没死,活得好好的不说,还即将返京,以他立下的战功,再加上叶大将军美言请旨,老侯爷就算还未咽气,楼子沁成为永安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到苦心白费,将来要寻下手的机会难上加难,杨氏的手在袖子握紧,心中很不甘,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分毫。
“婶母也是关心二郎。”她干巴巴的说。
“婶母的关心,我与世子心知肚明,他日定将回报。”薛童颖嘴角带笑,目光森冷的看着杨氏。
她与世子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原还以为是缘分未到,但世子此次受伤,遇上神医救其一命,却也因此得知世子被人用了药,此生子嗣艰难,抽丝剥茧竟是他们向来敬重的二房所为。
原以为一家和乐,都是假象,在权势面前,血脉至亲都能抛下。
薛童颖敛下眼中杀意,淡淡的说道:“赶了几日的路,没能好好歇息,祖母,我先回去梳洗一番,再来跟你叙话。”
“你有心了。”老太君心疼的拍拍她的手,“快回去歇着。时候也不早了,别再过来,有事明日请安时再说。”
薛童颖也没拒绝,起身行礼后,对杨氏视而不见的离去。
赵嫣随着楼子棠起身告退,楼子棠没理会杨氏,她自然也就夫唱妇随,反正她本来也不喜欢二房的人。
杨氏恼在心里,偏偏老太君没有出声,她也只能将屈辱往肚子里吞,行礼告退。
回望梅轩的路上,赵嫣的心情很好,“我喜欢嫂嫂,她好厉害,一个眼神就能让婶母吓得说不话来了。”
“我也可以。”
赵嫣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别像孩子似的跟嫂子拈酸吃醋的。”
“说我像孩子,”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不知道谁吃东西都吃得满嘴?”
“那是东西太好吃了。”赵嫣嘟了嘟嘴,“不过听嫂嫂的口气,世子真的不喜欢我对吧?”
楼子棠停下脚步,低头看她,没在她眼中看到受伤的神情,这才一笑,“我说过,我喜欢你便成了。”
她笑着勾着他的手,“要不是因为世子是你兄长,是你心中在意之人,我也不会在乎他喜欢与否。”
“放心吧!一切有我。”
两人才踏进望梅轩,只见薛童颖从阴影处现身,道:“感情真好。”
“大嫂。”赵嫣微惊的喊道。
薛童颖对她一笑,因为她长得比一般姑娘高,所以赵嫣站在身旁,只到她耳下的地方,她低头看着她一张圆脸,粉粉的脸颊,看不出年龄,这张娃娃脸真是可爱得紧。
现在楼子棠年少看来还好,就怕再过几年,二郎带着媳妇儿出门,会被当成爹爹带着女儿。想到这个,她笑得更欢,瞄了楼子棠一眼。
楼子棠挑了挑眉,不知薛童颖心中所想,只觉得她笑得有些阴险。“半路拦着我们,大嫂有事?”
“世子要我带话给你。”
楼子棠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事成。”
简短的两个字,却是沉重,楼子棠微敛下眼眸,心情没有太大起伏,只道:“大哥可还好?”
“放心吧!”薛童颖伸出手拍了拍楼子棠的肩。“新春时节,为了不让老太君心里不痛快,所以他们才晚几日回来。”
“知道了。”
他们的话听得赵嫣一副如坠五里迷雾,直到薛童颖离去,她才开口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成?”
楼子棠揉了揉她透着健康粉色的脸,“巧巧不是信善恶有报吗?”
赵嫣点了点头,“戏台上都是这么演的,最后落幕时,良善之人有福报,恶毒之人受制裁,这才大快人心。”
楼子棠用力的将她往自己的怀里一抱,轻声一叹,“事成便是终等到善恶有报。”赵嫣被抱得紧,也没挣扎,静了一会儿,隐约猜出了什么,但没有把话挑明,只是轻声说道:“若是终等到善恶有报,那就是大快人心。戏既落幕,便无须再想。”
果然是个心宽之人,楼子棠满心的柔情按捺不住,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她呻吟了声,也没阻止他,两人唇舌交缠,粗重与娇细的喘息声在房内交织响起……
正月十五才过,永安侯府世子回京的消息传了开来。
大军入城,最醒目的焦点除了最前方骑在马上的英挺将军楼子沁,还有身后一具漆黑沉重的棺椁。
侯府大门外,原等着迎接世子返京的一行人,眼见这一幕,眼中的喜气渐褪——
老太君的身子晃了一下,一旁的楼子棠上前扶了一把。
“这……”老太君的声音抖着,“这是怎么回事?”
楼子棠与薛童颖对视了一眼。
薛童颖微敛下眼,在老太君面前跪了下来,“孙媳不孝,隐瞒祖母。”
杨氏死死盯着一行人越来越近,她原也盼着一口棺椁回京,里头躺的是楼子沁的尸体,但眼下楼子沁英挺的坐在马上,而放眼望去不见她的夫、不见她的子……
杨氏回过神,一把拽起了薛童颖的手,“说清楚,你隐瞒了何事?”
薛童颖没有答腔,看着杨氏如同看着死物。在二房对她的夫君痛下杀手时,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楼子沁人已到大门前,伸出手,握住杨氏,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娘子身上拉开。
杨氏抬头,一与楼子沁黑白分明的双眸对视,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冰冷。
“我入大漠遇难,起因二叔传令有误,才会遇瓦剌埋伏,所领千名精兵,几乎无一幸免。”
杨氏闻言,面如死灰,她很清楚这大漠之行是自己的夫君给楼子沁设下的陷阱。
“伤重逃亡之时,遇上沙暴,侥幸逃过追杀,命悬一线之际,被行经的商队所救,可惜因伤重,昏迷许久,被商队带往西域,养了好几个月才好,与军中联系后,二叔为将功折罪,前来接人,却不幸在回营途中再遇刺杀,我救之不及,二叔命丧当场,就连将军和三郎赶往救援也受了伤。三郎人就在后头的马车上,还需二婶母照料。二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二叔是侯府的骄傲,是大房的恩人,也是二房的荣耀。”
楼子沁的话压得杨氏喘不过气,心神俱惧。
他知道!杨氏看着楼子沁,无法自欺欺人,楼子沁知道引他入大漠是要杀他,如今他反击了,不留情面。“你好狠的——”
楼子沁握住杨氏的手,微微用力,打断了她的话,“还有老太君在,二婶母节哀。”杨氏身子一软,这是要她认了这个结局,过往如何,为了老太君,楼子沁不会拆穿。身后失了分寸的楼映玉哭花了脸,扶住了自己的娘亲。
楼子沁松开手,双膝跪在老太君面前。
楼子棠见了也立刻一跪,赵嫣跟着连忙跪下。
“祖母,大郎不孝,”楼子沁低着头,“未能护住二叔周全。”
老太君苍白着一张脸,心如刀绞,只能摇着头,无法说话,盯着眼前的棺椁落泪。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原以为长孙失踪,难逃一死,但蒙老天垂怜,长孙平安获救,次子却传来死讯。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十多年前自己的长子是被次子送回,如今次子亡故,被大郎送回,是命——就得认命。
她摇晃着身子,颤抖着手,将楼子沁给拉起。
楼子沁反手握住老太君冰冷的手,立刻交代下去,“送太君回松青院。”
一声令下,侯府下人回过了神,朱红大门上原还挂着新春喜气的红灯笼被换下,白色灯笼挂起。
不过才转眼间,侯府不见一丝喜色,灵幔垂挂,满目苍白。
赵嫣与楼子棠已换上麻衣,跪在灵堂上,冷静的如同旁观者似的盯着。
除夕那日,薛童颖返京,在望梅轩说的那句一事成,如今赵嫣心里有数。
她低头烧着纸钱,她从未见过二老爷,自然没有情分可言,只知二郎无数次遇险,皆有二房的手笔,所以她无法同情,唯一能做的是在灵堂上炷清香,给足最后一丝颜面,跪送最后一程。
一旁的楼映玉一脸惨白,以往跋扈的模样已不复见,整个人失魂落魄,她或许不知父兄所作所为,却也知道父亲死了、兄长重伤,她没了以往张狂的本钱。
原以为杨氏会大哭大闹,没想到她竟坦然接受结果,甚至在太医来给独子医治,说其伤重,伤其根本,日后子嗣无望之后,她也只是木然接受。
她抬起头,看着楼子棠眼中一片悲凉,明白他纵使行事再狠,终究是血脉至亲,也不可能真的心平气定。
楼子棠察觉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嘴角微扬。
这抹浅笑令她的心头一松,楼子棠向来不是个软弱之人,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纵使悲伤,不过只是因为血脉相连,觉得惋惜。
如此落幕,残忍吗?
他们并非凉薄,只是所谓一报还一报,总不能恶人逍遥,好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