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透不疾不徐地将流言三言两语带过,话意点到为止,但已经让华千华听得够明白了。淑妃、德妃是五皇子、六皇子的母妃,她可以理解为何方才不见淑妃伴驾了,可为何这事情听来像是经过缜密计算的谋略,总有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感觉?
是他吗?
一个无所依靠又不受重视的皇子,即将年满二十却没有任何建树,待在这宫里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所以他的心眼必定要多,否则怎能在这宫中牢笼活下去?可问题是,他有什么本事可以操控这些?
她向来没兴趣听皇子们的小道消息,但也许今天过后,她得要探探宫女们的口风,至少得要给她足够的筹码,她才知道该怎么防备。
「难怪父皇急着要追查囤积药材一事,却忘了边境多需要药材。」华千华试探性地说着,唱作倶佳地叹了口气,彷佛为了这事多烦忧。
「所以,我今儿个也是为了这事来。」
「怎说?」
「之前听四弟提起他在东宁园种了不少药材,里头不乏战场上用得着的药材,我想这儿要是有的话,也许可以先拿一些应急。」
华千华摆着愁容,心底却哼笑着。杯水救得了星星之火,却救不了燎原大火,东宁园里栽种的分量岂应付得了边境将士所需?况且东宁圔里栽种的种类繁多,数量自然更少。
而他,竟然想拿她当棋子,要她到皇上面前进言,要是成了,功劳是他的,要是失败了,她这个公主被冷——到天涯海角去,之于他一点损失皆无,他脑筋倒是动得挺快的啊。
「有是有,可不多,况且父皇……」
「妹,三哥之前在通政司里走动,私下让人寄送一些,压根不需要让父皇知晓,况且咱们做的是桩好事。」
「三哥,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量实在不多,而我也照着四哥的法子栽种了一些所需药材,然而要等到能采收,最快也要秋天,但再经过炮制,送到雎城恐怕也已经入冬了。」她说的全是实话,但拒绝他是因为她压根不想成为代罪羔羊,因为她无法确定他到底会寄什么东西到雎城。
「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该如何是好呢?要真是能寄出应急的分量,哪怕只要能凑出二十斤……不,只要十斤就好,要是能凑出十斤的白莨和木鳖仁,届时配合宫中四熟药局里的乳香、没药、血竭等几种树脂,不知道该有多好。」喏,她给个头了,他有没有想清楚,端看他有没有慧根。
「十斤的白莨和木鳖仁就成了?」
「对,到时候就算不经通政司,只要交给每十日回报军情的驿兵就成了。」喏,这样是不是更快了些,更少人知情?而且不管他要随便乱寄什么鬼玩意儿,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省得他利用她去牵制华逸。
但是,如果他想藉此抢功劳,眼前是绝佳时机。虽说对付敌人很重要,但适时地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在日后少了敌人时,他才会显得更突出。
她相信他肯定知道民间被抢购的药材到底跑哪去了,而她呢,向来能将时局看得清楚,唯一可惜的是,她身为姑娘家,受限太多。如果他有意抢功,她不介意献计,只要让华逸在雎城可以无后顾之忧。
「我知道,我常在民间走动,有些小店小铺也许未被收购一空,我去瞧瞧好了,要是能帮上四弟的忙就好。」他面露无懈可击的关怀模样。
华千华回以感激不尽的笑。「有三哥在,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就在她缺人脉时,老天送来一个三皇子,倒也挺好使的,虽说利益不同,但目标一致,这样就好办事。
华透果然没辜负华千华的期待,早早就将第一批药材交给了送军情来的驿兵,还不忘到她跟前邀功,怕是他日她会忘了他曾有这么一番作为。
而华千华只能藉着和华逸的书信往来,确定华透到底寄了什么药材前往雎城,一旦确定华透没多添加任何莫名其妙的药材,她才随手捎上一些东宁园里的药材。
「这也成吗?」华透看着她将研磨成粉的几袋药粉给他,哪怕他不懂药材,也能从气味知晓这是不同的药材。
「三哥不也说了,外头几乎是找不到货源了?穷则变、变则通,咱们虽然凑不齐做成金创药的药材,但也不是非得要金创药才能疗伤,好比这黄芩既能止血又能解毒,又好比牛蒡子能疏散风热,又能解毒消肿,这些都是外伤的特效药,而适巧我手上的木鳖仁已经收成了,过几日晒干了就能开始炮制,待下一回的驿官来时,方巧赶得及送上。」
华透听完,笑得斯文俊雅。「瞧你这说话的模样,怎么觉得像极了四弟?」
「……许是我跟四哥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她努力地挤出笑意回应。她跟华逸像?看来,他的眼睛不好,该找个御医诊脉了。
「不管怎样,有药材总好过没药材。」
「是呀。」
目送华透离去后,华千华噙笑的脸瞬间变得冰冷。要不是逼不得已,她还真不想跟这种货色说话,累死她了。
「瞧公主似乎不怎么待见三皇子,怎么却三天两头就与他碰头一回?」青龄在旁送上热茶边问着。
她呷了口便递还给青龄。「唯有如此才能托他将药材送到雎城。」
「但也不必要见得如此频繁呀。」何苦让自己难受?「况且放任三皇子不经通报,在钟粹宫里来去自如,似有不妥。」
「这样才能确知所有消息。」不管是宫中还是雎城的消息。虽说她每个月都收到华逸的信,但是华逸不会据实告知她雎城的状况的。「青龄,让钟粹宫里的人嘴巴都闭牢点,别跟三皇子攀谈,尤其是别让三皇子得知四皇子在雎城里的状况。」
钟粹宫的宫女们向来是训练有素的,一个个手脚俐落,全都是万中选一,可就怕嘴巴不牢靠,怕华逸写给范贵妃的书信内容,会从宫女们的嘴巴流出。
青龄想了下,突道:「原来公主是如此喜欢四皇子呀。」
华千华顿了下,缓缓回头,用一种你脑袋坏了般的眼神看着青龄。
喜欢?别闹了!她不过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母妃待她如亲儿,华逸待她如亲妹,她当然得帮衬着,不能让华逸在雎城出了意外,这点待人处世的行规,她还懂的。
「难道公主压根不想四皇子?」青龄像是没察觉她目光里的讪笑,迳自笑吟吟地问着。「有什么好想的?」她没好气地道。
「那就是想啰。」
「……」什么时候开始,青龄也变成了个无法沟通的人了?
无奈叹了口气,她迳自朝东宁园走去,看着满园萧瑟的景象,不知怎地觉得心底涩涩的,像是失去了什么,教她怎么也无法打从内心扬笑。
入冬了,两天前京城下了第一波初雪,她不禁想着雎城呢?那儿更靠近北方,肯定比京城还冷,可是她前几天收到的书信,却未见华逸在信上提起雪景,提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思念和嘱咐,而她敏锐地察觉他的字迹有异,落笔变轻了,字末不再有力,他……受伤了吗?真是教人厌烦的人,离得十万八千里远,怎还是教人这般牵肠挂肚?
他冷吗?穿得暖吗?吃得饱吗?睡得好吗……烦死了,为什么她非得想这些无聊小事折腾自己?
可偏偏她像是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是清醒时就净想这些芝麻小事,存心不让自己好过,简直是蠢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骂自己。
清醒吧,柳堇……别以为在这里过了几年,就真的成了华千华。是柳堇,就不会为旁人担忧思虑;是柳堇,就该自私地只为自己着想……她当柳堇就好,成为华千华,太苦……好苦。
庆幸的是,过了这个冬天,才一开春,雎城便传来捷报,皇上为此龙心大悦,而华千华敏锐地察觉范贵妃脸上的笑意浓了些,眼下不再有黑影。
巧的是,皇上执意要查的药材一案也在这当头水落石出了——原来是淑妃的皇商兄长和德妃的母舅挂勾,联手将雎城所需的几种药材囤积。
德妃和淑妃虽未因此被废,但与此案有关的人轻则抄家,重则流放,等于是将两位妃子的外戚势力彻底拔除,就连底下两名皇子也跟着被淡漠以对。
偏在这当头,五皇子还私自出宫,寻花问柳便罢,竟还闹出人命,皇上气得将五皇子给关进了专罚皇族的五伦塔里,不管淑妃哭倒在南天宫前,皇上依旧不理不睬,也没差宫人将她送回灵秀宫,任凭她染上风寒。
入夏之后,雎城捷报连传,气势如虹地一再将外族击退上百里。古怪的是,二皇子在宫内莫名染上怪病,经追查后,竟意外在六皇子寝殿里找出了咒具,任凭六皇子如何喊冤,皇上仍动怒地将六皇子一并关进五伦塔。
巧合的是,没多久二皇子就痊癒了。
这事直到中秋时,还不断有人谈起这桩异闻。
「瞧,谁能想得到几个月前二皇子消瘦得可怕,连床都下不了,如今瞧来倒是精神抖擞的很。」路经广林苑东边的小径时,青龄朝小径旁的圔子一比,就见华逵正和官员举杯敬酒,气色红润哪像是曾得过什么病。
而华透如往常般地跟在华逵身边,俨然像是华逵养的狗,在华千华眼里,可以如此忍辱负重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偏偏华逵压根没放在心上。
华千华懒懒瞥了眼,对这宫闱中的斗争不表意见。
雎城捷报不停,传闻也许年底华逸就会回京,又或者最迟明年春天,皇上龙心大悦,所以才会在今年的中秋宴,邀百官进宫同庆。
而她呢,正赶着到广林苑去,听说女眷的筵席是在那头。
一到广林苑,她先往皇后那里请安,而后再来到范贵妃的席边上。
「怎么晚了?」范贵妃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
「在东宁圔忙了会儿,弄脏了衣裳,所以又梳洗了下才会迟了些。」华千华浅露笑意,目光不着痕迹地又扫了皇后一眼。
皇后的气色红润,精气神十足,要说她之前为了二皇子哭了数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调养得这么好,她不得不说宫中御医真是医术超人。
原来这场骗局的主导者一直是皇后这一派的,那么后头那只黄雀到底抓不抓得到螳螂呢?
「千华,你帮我瞧瞧那位姑娘如何。」
华千华回神,顺着范贵妃指的方向望去。「不错呀,长得秀美如画,美人胚子一个,母妃,她是谁?」
「她是鸿胪寺卿的小千金。」
华千华微扬起眉,疑惑之际,见范贵妃又指了个人。「那么,那位姑娘如何?」
「也不错,相貌端正,虽然不是个绝顶美人,但小家碧玉颇得好感,尤其那笑容恬淡适中,应该是出身名门吧。」华千华中肯地道,瞧那坐姿、笑颜,澄澈眸子不见半点算计,所谓闺秀,大抵就是这模样吧。
「她是礼部尚书的孙女。」范贵妃颇满意她的评语,轻轻地点着头。「你四哥说你看人眼光独到,能得你赞美肯定不错。」
「四哥胡说,母妃可别信。」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眼光独到的?
「你四哥向来不胡说,他说,要是你不喜欢的,你就不亲近,而你不亲近的,通常都是很长心眼的,都是咱们钟粹宫不留的人。」
华千华顿住,没料到这些事华逸竟是看在眼里,所以那些没再出现过的宫女不是因为被范贵妃收去,而是被赶出钟粹宫?
「没错,四皇子一直嘱咐奴婢要留意公主,只要公主不喜亲近的,直接禀报娘娘处置。」站在后头的青龄忍不住插了嘴,还补了一句——「可公主打一开始就挺亲近奴婢的。」
华千华眼角抽了下,彻底无言……对上青龄这种自圆其想的狠角色,她还真的是束手无策。
范贵妃掩嘴低笑着。「那倒是,除了青龄外,公主最亲近的就是逸儿了,不过往后还会有个姑娘比公主还要亲近逸儿呢。」
华千华心里喀登了下,像是察觉了什么,正欲问出口时,广林苑另一头突地传来骚动,华千华抬眼望去,瞧见是皇上身边的太监,身旁的范贵妃随即握起她的手,要她跟着起身。
华千华满脸疑惑,余光瞥见那太监持着圣旨朝这头走来,朝她细声喊道:「皇上有旨,公主接旨。」
她微皱起眉,却感觉范贵妃轻扯她一下,她才意会地福身等候旨意。
太监打开了圣旨,细声念着,「朕知悉雎城一战,公主费尽心思备药材,助战有功,封公主为——长乐公主,赐百匹帛,食邑六千户。」
她狠顿了下,抬眼直瞪着那太监。
……长乐?她梦中的长乐公主!
还没来得及厘清思绪,广林苑后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可以听闻禁卫沉而急的脚步声,这头的女眷不禁朝后头探去,不一会有人急步奔来,边喊道:「不好了,二皇子溺死在御池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