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桁尔七岁的时候,齐家曾经因为朋友邀请,举家到江南游玩,途中经过奉霄镇上,刚好那晚上办庙会,街上实在太热闹,小孩兴奋得不行,齐老爷便命令车子停下,在这镇上过一夜。
到了夜晚,街上张灯结彩,繁华无比,有捞金鱼的,有卖糖人的,还有几个变戏法的,人们摩肩擦踵的在街上走着,齐桁尔初次见到小镇热闹风光,心里开心,却没想到一阵推挤,嬷嬷松开他的手,他就被人潮给挤走了,虽然四岁开始识字,先生也称他早慧,可一个七岁孩子面对人潮,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就这样被推挤到很远的江边,等到人潮散去,月已经上了树梢,远远传来敲更声。
他累极了,实在挡不住倦意便在草地上睡着,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在一间破庙里,十几个乞丐席地而睡,也不知道是谁看到他睡在江边,怕他出意外所以抱过来的。
齐桁尔问了最近的寺庙,就徒步过去,他记得爹爹说过,寺庙的师父人最好,跟他们说,他们肯定会帮自己找到家人。
没想到这里却是没有大庙,只有一座没人看管的土地公庙,他到那里时,见到有一对母女正在参拜,女人喃喃自语,“请保佑我们娘俩平安到京城,保佑老爷那一起长大的堂兄愿意收留我们。”
女娃手上拿着个馒头,咬了一口,齐桁尔看她吃东西的样子,肚子突然饿了,发出了响声。
女人还在跪地跟神明祈求,那女娃拿着馒头过来,“要吃吗?分一半给你。”
齐桁尔点点头,他很饿。
后来他才知道,母女二人是要上京寻亲去的,女人脚伤了,得在这边停几日,他带着母女到破庙休息,女人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去买吃食。
那几日,他都跟这对母女在一起,女人虽然拮据,却也没饿过他,女娃总跟他说:“小胖哥哥不用担心,你的家人一定会找到你的。”
齐桁尔也不知道女娃哪来的自信,但见她一脸笑眯眯,心情总是会好起来,经过这几日,他们已经变成好朋友了,把树叶当货品,把石头当银两,你买我卖,还用树枝搭起手掌大的小铺子,也是买卖用的,齐桁尔自小被当成当家培养,自然没玩过这种游戏,一时间事事新鲜,倒也冲淡不少跟父母走散的不安。
过了几日,齐家的人终于寻来,母亲给了那女人一包银子,她说了谢谢,然后收下了。
齐桁尔有点舍不得那女娃,但还是在母亲催促下跟两人告别,他只记得女人姓方,其他的都没问,方婶子喊那女娃叫做妞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方婶子,记得妞妞,也还留着方婶子给他擦手用的帕子,可怎么也没想过方婶子竟变成孟家的平太太,而妞妞成了他的妻,此刻正在他身边吃着荷花酥,品着太平猴魁。
齐桁尔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看到孟翠栩疑惑的神情,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把帕子还了回去,“当时你们母女一路到京城,很辛苦吧?”
孟翠栩想起当年,脸上露出一抹感怀的笑意,“是啊,舅母很凶,舅舅将好不容易存下的几两私房钱全给了我娘,一路上吃馒头、睡破庙,我曾想过去大寺庙里乞讨,母亲却是不允许,说就算穷,也不准我做那种事情,冬天寒风刮得寸步难行,夏天太阳又毒辣,我们往往黎明即起,走到日头正烈的时候,便找树荫休息两个时辰,晚上又继续走,直到天黑才吃晚饭,幸好我们东瑞国富庶,许多寺庙都有善粥,善服,善鞋,倒是省去不少开销。”
齐桁尔有点失落,妞妞不记得自己了吗?想想又继续问:“一年多的时间说短不短,辛苦在所难免,但应该也有好的事情吧?”
“有,到奉霄镇时,刚好遇上庙会,捡到个小胖……妹子,妹子很可爱,刚好母亲脚扭伤需要休息几日,我天天跟那小妹子一起玩,我在家中可没有弟妹,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妹妹,很开心。”
小、小妹子?他齐桁尔怎么会像小妹妹?!当时虽然是她的个子高点,但自己分明就是男孩子啊,妞妞真不记得他了,连性别都记错?
“过几天后,那小妹妹的家人寻来,给了母亲一百两谢银,多亏那一百两,我们后来的路途总算轻松些,要是风大雨大,还能有余钱找个客栈,而不像以前一样只能窝在破庙,盼着风别灌进来,雨水别淋到。
“所以啊,我母亲常说人不能做坏事,老天都在看呢,要不是我娘发善心顾了那妹妹几日,我们后来的日子哪这么好过呢。”
齐桁尔郁闷,突然没了聊天的兴致。
孟翠栩见他意兴阑珊,识趣的说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齐桁尔心情不好是很明显的,几个下人没人敢进入打扰,直到了饭点,才由大丫头绯儿作主把饭端上来。
绯儿比他大了六岁,跟了他许多年,与一般丫头想嫁给少爷不一样,绯儿倒是有主见的,想学齐太太身边的艾画,不嫁人,自己过日子,由于没那心思,因此从不试探自家二爷,齐桁尔反而因为这样特别重用她。
这二爷也算是绯儿从小看到大的,故不像其他丫头那样会怕他,见他神色不好,便笑着问:“二爷这是怎么啦,每回见二奶奶不都高高兴兴的,怎么今日这样严肃?”
“绯儿,你可记得幼年之事?”
“自然是记得的。”
“会不会把小玩伴女孩当男孩,或者男孩当女孩?”
绯儿笑说:“没名字不好说,有名自然不会,后面都有哥儿姐儿的,可能不记得名,但性别不会记错。”说完,见齐桁尔更郁闷了,于是又道:“不过还是得看情形的,二爷不如跟奴婢说一下,奴婢也许有不同的想法呢。”
齐桁尔心想也好,都是女子,也许她能解释出来,于是便把与孟翠栩的渊源说了出来——如何从那帕子认出她就是妞妞,如何问起往事,而孟翠栩又是如何说起母女俩捡到一个小妹妹的事。
绯儿自然十分诧异,这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齐桁尔走丢之时,绯儿已经十三四岁,自然是有印象的,当时大队人马都出去找,还报官,老爷又花钱请镖局帮忙大街小巷的走,后来听说是在破庙找到的,被一对乞儿母女给收留过日。
二奶奶居然就是那小乞儿,重点是她还不记得二爷了?
绯儿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笑着说:“二爷,话不是那样说,若是绯儿将来的夫君问起,自幼跟谁交好,我肯定会把邻家哥哥说成邻家妹妹,并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避嫌。这世道对女人来说是很苛刻的,一旦被怀疑,那就翻不了身,我想,二奶奶是不想二爷心里不痛快,毕竟男女七岁不同席,而二爷跟二奶奶相遇的时候都已经六七岁了还玩在一起,要是被有心人说上一说,二奶奶的日子只怕会难上许多。”
好像有点道理。齐桁尔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没错,一定是这样,当时两人都已经六七岁上下,他穿的又是男子服饰,玩了好几天怎么会不记得。
绯儿替他剥了只暇子,“二爷介意二奶奶啦?”
“什么介意不介意。”
“奴婢服侍了二爷十几年,可没见过二爷跟谁这么能聊。”
齐桁尔不以为然,“我人不在家,自然得透过她才能知道齐家状况。”
绯儿只是笑着没说话。二爷一向话不多,跟二奶奶却可以一说整个下午,这还不叫特别吗。
若想知道齐家的事情,二奶奶五日一报,基本上都是那样,不用几句就能交代完,二爷偏偏还会问东问西,夫妻之间的学问很多,“处得来”可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会像大爷跟大奶奶那样,刚开始浓情蜜意,后来鸡飞狗跳。
都问起小时候的事情了,还不在意呢?
“奴婢瞧二奶奶真好。”
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二爷却没喝斥,分明是要她说下去。
“二爷虽然暂时不能回家,但齐家上上下下可都过得好好的,不用二爷担心,反观二奶奶,祖父跟父亲死了,母亲嫁给孟家老爷当平太太,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没见过面,二奶奶想不想见?肯定想的,但她不能,她连母亲都不能见,好不容易知道弟弟跟孙姨娘的消息,却还得自己赚钱才能赎回,明明有丈夫,却得当寡妇,这林林总总可多糟心啊,可二奶奶永远那样平心静气,面对二爷也是笑意盈盈,奴婢大了二奶奶许多岁,但自问也做不到那样。”
齐桁尔点点头,“还真难为她了,有件事情,你去给我办一下。”
“是,二爷尽管吩咐。”
齐桁尔于是说了起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不到卯正,孟翠栩已经把自己打扮完毕,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崭新秋服,头戴翠玉簪子,脚踩粉珠香鞋,在金嬷嬷、芍光、亦丹的服侍下到了齐老爷夫妇的恰然园。
尽孝,是齐家每个媳妇的责任,但今天特别不同——齐桁山昨天成亲了。
今日是新妇奉茶,户部许大人的女儿正式成为齐家的三媳妇。
柳氏还没来,孟翠栩先在西首坐下,金嬷嬷跟芍光亦丹在后头站着,齐太太身边的赵嬷嬷很快奉上茶。
孟翠栩笑说:“赵嬷嬷辛苦。”
“是奴婢的本分。”二奶奶真是客气。
孟翠栩拿起白玉茶盏,尽孝时大家还没吃早饭,因此一向奉的是人参茶或者灵芝茶,今天倒是不太一样,孟翠栩嗅了嗅,是蜂蜜菊花,正好,虽然时序入秋,但这几日却有些燥热,喝蜂蜜菊花解解燥。
喝了几口,堪堪放下茶盏,就见齐桁宜带着柳氏以及大房一堆人马过来,一群孩子除了快三岁的襄哥儿外,还有镇哥儿、擎哥儿共三位小少爷,两位小小姐——眉姐儿,以及如月前几个月生出来的秀姐儿,而另一通房丫头如菊大腹便便,柳氏也已经显怀,大房算算,已经有七口人,坐在东首好不热闹,相对于西首一个人的孟翠栩,就显得单薄许多,所幸齐娟儿到了,姑嫂说话,时间快上许多。
大概半炷香时间,大厅廊下出现齐桁山跟另一个女子的身影,赵嬷嬷赶紧进去里房通报,齐老爷齐太太出来,在正中央坐定后,赵嬷嬷才喊着,“三爷、三奶奶敬茶。”
垫子已经准备好,齐桁山喜孜孜的牵着新娘子许氏给爹娘奉茶,齐老爷很高兴,儿子们总算都成亲了,齐太太也很高兴,按照齐家规矩,庶子成亲一年后分家,一年后她就能把陈姨娘一起扔出去,再也不用看到那两母子,故许氏奉茶时,两人都笑咪咪的,齐太太照例交代一些快点生孩子之类的话,许氏含羞点头。
给家里长辈敬了茶,又认识了大房一家子,接着是二房。
许氏显然已经知道二房状况,见只有孟翠栩一人也不意外,拿出一条绣花精致的手绢,“绣工粗糙,二嫂别嫌弃。”
孟翠栩收下,笑说:“弟妹长得真标致,三弟有福。”
许氏脸红,齐桁山却是神采飞扬。
大房人多,二房人少,三房的自然挨着二房坐下。
齐老爷见子孙满堂,心里舒服,“今日是桁山媳妇奉茶,按照家里规矩,一年后的今天分家,我齐家历代如此,不过如今家里状况不同往日,我身为家长,不能墨守成规,要做一些改变。”
这一番话,厅上众人神色各自精彩,大房满脸问号,三房一脸期待,只有二房孟翠栩容色如常,看在齐老爷夫妇眼底,自然加分不少,大户人家最怕孩子沉不住气,二媳妇除了出身比较差,还真挑不出一点错处。
“桁山聪慧,十二岁就考上秀才,去年的举人也只差上几位,如此看来,两年后的大试考上不会是问题,只不过到时已经分家,家底肯定拿不出捐官银,我今日便当着众人的面说,桁山,不管分家与否,你都是我齐家的子孙,你来。”
齐桁山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上前。
齐老爷一个眼神,薛管家便向前,拿着两个匣子给齐桁山。
齐桁山一脸疑惑,“爹,这是?”
“收好,大匣子是二十万两银票,这就是你考上进士后的捐官银跟疏通银,小匣子是买屋银五万两,你既然娶“许大人的千金,我们也不能委屈人家,这几日便找地,请先生画图样,把宅院盖起来,你将来肯定要走官路,盖屋子别小气,要想到将来,房舍得充足才行,花园也得是能宴客的大小,整个一年也差不多了。”
齐桁山跟许氏喜出望外,两人一起跪下,“谢谢爹。”
陈姨娘眼睛一下红了,她一直担心着这问题,想不到老爷都替三爷想好了,不管太太会不会放她出去跟儿子住,她都会好好侍奉老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