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右丞相府一样忙碌,工人们进出府内祠堂,忙起修缮事宜,下人们则负责擦拭清扫、备祭品等事,身为右丞相夫人的牧氏更是为此祭祖大事忙得脚不沾地。
褚临安虽是府里的主心骨,但政事繁忙的他,待在府内的时间极少,就连在家的时候也最常待在外院书房与同僚议事,基本不大管府里的事。
但随着褚氏一族一年一度祭祖大典的日子近了,他留在府内的时间多了些,府里的奴仆们莫不战战兢兢,对内他一向是声色俱厉之人,与在外温文儒雅的形象不同。
打祭祖大典的几天前开始,已有不少来自远方的族亲入住府中,府里热闹非凡,天天大摆宴席。
席间褚临安从容应对,心情甚佳的听众亲友赞美他这几年深受皇上恩宠等成就。
“皇上对右丞相大人的意见相当重视,大人是皇朝的股肱之臣啊。”
“大人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有机会也得多提拔我们几个啊。”
“当然,当然。”褚临安举起酒杯笑着回礼。
褚临安刚满四十五,但因政权在握,事业得意,加上保养得宜,俊逸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席间他踌躇满志、应对自如。
因是家宴,褚家人皆出席,也不特别讲究男女分桌,是以一家人全坐在主桌。
褚临安的右手边依次是老太太巩氏、继室牧氏、嫡长子褚司容、庶子褚司廷、庶女褚芳瑢及妾室贺姨娘,当然,巩棋华是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年逾六十、满头银丝的巩氏身着一袭宝蓝裙袍,慈眉善目,自有一股温润慈祥气质,颇受族亲敬重,而牧氏容貌秀丽,身着一身紫红裙服,看来雍容贵气,可惜她是清冷话少之人,席间多是庄重的点头或微笑,倒不如一身喜红的贺姨娘抢眼。
贺姨娘虽是四十出头的妇人,但容貌娇艳,加上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对着来客总是笑意盈盈,颇为讨人喜欢,不少人私下臆度,也难怪她能稳坐现在的位置,甚至能以一名妾室的身分出席这种场合。
褚司容则坐在牧氏右手边,但他跟继母、庶弟都不亲热,顶多对宾客虚应几句,比起他,贺姨娘所出的褚司廷、褚芳瑢显得跟生母一般好相处,知无不答、笑容可掬。
宴席结束,来客陆续被安排到客房休息,明儿个一早吉时一到便要开始祭祖大典。
巩氏在丫鬟的陪同下第一个离席,褚临安随后去了外院书房。
事实上,褚临安对妻妾相当冷情,对牧氏是相敬如宾,对贺姨娘则是看在她生有儿女的分上,给了她一些特权,不过相处间都不见恩爱,只除了一个月会宿在她们各自的院落几次,平时大多住在书房的耳房。
褚临安离席后,牧氏看着丈夫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在丫鬟的扶持下起身。
见状,贺姨娘连忙款款起身,朝牧氏行礼,“姐姐先走。”
这声姐姐喊得亲切,可在场其他人包括牧氏都知道她喊得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论入府先后,贺姨娘在先夫人王氏之后入府,比牧氏要早,偏偏论起身分地位,牧氏是西昌侯嫡女,贺姨娘只是户部侍郎庶女,身分硬是矮了人家几截,这让原本打着如意算盘,希望能在王氏死后抬正的贺姨娘狠栽一个跟头。
虽说仗着牧氏无出,且她生有一儿一女,贺姨娘在府里的生活比起其他人家的妾室好多了,可她就是不满,毕竟牧氏继室的身分就摆在那,府里的大小事当然还是牧氏说的算,这时常让她憋了一肚子气。
牧氏对贺姨娘的礼让无感,仅是点个头就在丫鬟的伺候下离开。丈夫、婆母、宾客都离席了,她没必要再撑着一张好脸色。
牧氏一走,冷着一张脸的褚司容跟着走,完全没打算跟其他人寒暄几句。
“妹妹,你看大哥做什么?”褚司廷注意到亲妹子的目光追随着褚司容的背影,不解的问。毕竟他们跟大哥向来没交集。
“我哪是看他。”明明一颗心抨枰狂跳,褚芳瑢却连忙否认,“我是在看太太,明明没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的,怎么还能一脸傲气。”
在一旁整理桌面的丫鬟们低头交换一下眼色。就她们看来,出身大家的牧氏的确挑剔难伺候,可要说到颐指气使的功力,还是数这母子三人最厉害。
“大姑娘可要仔细说话。”贺姨娘出声斥责女儿,不忘狠狠丢给在收拾杯盘的丫鬟们一个警告的眼神,摆明了谁敢乱说话她绝对不轻饶。
褚芳瑢对生母当着下人的面斥责她一事感到不悦,随即起了身,褚司廷、贺姨娘见状也跟着离席,三人很有默契的往贺姨娘住的院子碧霞阁走去。
半途,褚芳瑢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姨娘方才让我很丢脸!我说的是实话,你怎么能骂我。”
贺姨娘瞪她一眼,“就怕你祸从口出,也不想想方才身边还那么多下人,说话这么不经脑,西昌侯府可是世族大家,你爹有不少人脉都要靠西昌侯打点,你以为太太是你能批评的吗,再说了,名义上她还是你母亲呢。”
“怎么说太太也的确没替父亲生下一儿半女,我们私下说几句又怎么着。”褚司廷开口帮腔。“这也难怪,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男人哪有胃口碰。”
褚司廷性好渔色,经常流连青楼花街,是京城出了名的纨裤,私下说话总是流气。
“啧,说不准父亲根本没碰她,她啊……”褚芳瑢突然捣住了嘴。
就在前方,牧氏去而复返,只离他们几步远,而他们几个方才忙着大放厥词,压根没注意到。
“姐姐。”
“母亲。”三人尴尬的行礼。
“姐姐怎么回头了呢?可是忘了什么东西?”贺姨娘硬是挤出一张笑脸问。
“我要去库房确认明儿个给族亲们回礼的事,心想这条路虽较远,可日照少,倒没想到会遇上贺姨娘。”牧氏皮笑肉不笑的说。
“姐姐不是早交代好了,这时候就算要改也来不及。”贺姨娘边笑边打量牧氏,看对方眼神无波,想来是没听见他们刚刚说的话。
“要改库房也还有准备,倒不用贺姨娘担心了。”牧氏冷冷丢下这句话,便带着一众丫鬟越过他们三人。
看着牧氏的背影,贺姨娘的内心十分不悦。这牧氏摆着主母的谱,到现在都不肯回叫她一声妹妹,老是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叫她贺姨娘!
另一边的牧氏则是露出一抹苦笑,其实他们几个说的话她全听到了,可也只能装没听到,因为就算她执意闹大也不能抹灭他们说的事实,所以即便基于礼,贺姨娘身为妾室该喊自己一声太太,该自称奴婢才对,可因为她底气不足,又不想跟对方置气,也就由着对方喊她姐姐,她不理会就是。
褚临安娶她的确是为了权势,所以除了没有给她夫妻情分外,他将内宅掌家的权力都放给了她,即便是婆母也少有过问的,可即便如此又如何?
她依旧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疼惜又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毕竟他宿在她屋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如果他真是这样冷情的男人也就罢了,她可以安慰自己也没别的女人拥有他,她
至少能当他明媒正娶的妻,但事实上除了早年幸运怀有一儿一女的贺姨娘之外,她有种直觉——褚临安在府外还有其他女人,且他将那女人藏得很好。
思绪翻转间,她人已来到库房,特地叫来看库房的婆子。
“明日的回礼都准备好了?”她问。
“是的,太太,都准备妥当了,晚些时候会着人往外院搬。”
“取一份给我看看。”
她这么一说,婆子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也只能哈着腰,“是。”话落,她随即着小丫鬟开库房取一份回礼。
看库房的婆子心想,这种事其实可以着丫鬟来取即可,太太这样亲自走一趟,摆明了是怕她们欺上瞒下、从中牟利。
小丫鬟将原木漆盒奉上,牧氏身边的一等丫鬟接过,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并呈到牧氏眼前。只见盒子里有一把雕刻精细的玉如意、一只珐琅狮形香熏炉,看来贵重极了。
牧氏唇一抿,“东西是照礼单上的不错,可是……现在看来有些寒酸,我回去再拟新的礼单送过来。”
“可是明天就是要礼,现在时辰已晚……”库房婆子颇觉为难,这份礼物的价值可足够寻常百姓省吃俭用一年了,太太怎么还嫌寒酸。
牧氏冷冷的道:“这个家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这管库房的说了算。”
“是!奴婢等单子送来就连夜赶办。”库房婆子硬着头皮应下,心想又是一个忙碌的夜晚了。
翌日,祭祖大典的日子到了。
天刚泛鱼肚白时,厨房那就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准备各房主子、宾客们的早膳,还得准备三牲佳肴等祭品。
因为这回的吉时早,今日府中无论主人宾客皆早早起身,洗面修容,收拾齐整。
巩棋华跟着早起,虽然这天跟她这个外姓人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她想早起陪巩氏用早膳。
“待会儿大伙都要去祠堂,会待上好一阵子,你也别老闷在这院子,多去走走,”巩氏伸手握住她的手,“祖母知道你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所以凡事低调,但再怎么说你跟祖母也沾着亲,下人们见着你还称一句表小姐,你别看低了自己。”
“我知道。”她乖顺的道,但她知道自己哪也不会去。
“这样吧,你陪我走一段。”巩氏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便更觉得心疼。
这孩子性子单纯良善,都怪自己虽让人尊称一声老太太,却护不了这孩子,毕竟她跟儿子不亲,也将掌家的权放手给媳妇,而贺彩霞那女人又替儿子生了一男一女,她要发落也为难,害得这孩子得听那几人冷嘲热讽。
“祖母,还是让荷芯、莲锦陪着你吧。”辈棋华看着在旁伺候的两名丫鬟,又看向欲言又止的巩氏,摇了摇头。
她自己被冷嘲热讽不打紧,她可不希望这段路要是遇上贺姨娘那几人,得累得祖母跟着受委屈。
“你就陪我走一段,到时候我身边留莲锦伺候,荷芯跟着你回来。”
巩氏都这么说了,巩棋华也不好再推拒,连忙挽着她的手臂跨出澄园。
她一路陪着巩氏走到褚府居中的大花园,再走过去就是祠堂了,她随即停下脚步,目送祖母跟丫鬟们走进去——最后她还是让荷芯跟着祖母去祠堂。
没想到,她一回身就看到有两名丫鬟随侍身边的褚芳瑢。
一看到来人是她,巩棋华直想叹气,她也很清楚,美好的早晨又要被破坏了。
两名丫鬟一见到她,下意识低了低身子喊了声,“表小姐。”
褚芳瑢一脸娇蛮的走近,没好气的瞪了自己的丫鬟一眼,“什么表小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凭着与祖母那么点远亲关系,就不知廉耻的把自个儿当小姐,可说到底,就是一个跟父亲没有血缘关系还敢白吃白住的无赖。”
巩棋华仅是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丫发们也没人敢吭声,巩棋华虽为表小姐,但怎么说也比不上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再说了,大家都知道荷芯那件事——老太太本有意把荷芯拨去伺候表小姐,可大小姐发了顿脾气后,最终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也让这些下人知道遇事该帮谁。
“默认了?那就该掂掂自己的斤两,有必要浪费我们褚家的银两给你一个外人裁制新衣吗?”说白了,就是巩棋华这一身粉白绣花新衣让褚芳瑢看得剌眼无比。
闻言,丫鬟们小心的交换眼色。三天两头就找裁缝师过府裁制新衣、花费最凶的当数她自己吧。
“祖母说,这段时间来府的客人多,不能让宾客看笑话,所以才给我裁制新衣,本来我也说不用……”
“不用?现在不就穿在你身上了。”褚芳瑢没好气的打断她的话,开始酸言酸语的批评,“你住府里多少年了?人要有自知之明,老是用……”
解释不得,巩棋华只能无奈听训,没想到就在此时,只见褚司容从不远处迎面走过来,脸色沉郁。
完了!他看到褚芳瑢在数落她了!
褚司容半眯着黑眸,虽然明明看到低着头的巩棋华将手放低偷偷朝他摇手,示意他别往这里走,但他就是看不惯贺姨娘一家对她的欺凌。
一走近,他淡淡的问:“发生什么事了?”其实他心里早怒火冲天。
乍闻声音,褚芳瑢连忙转身,“呃,大哥。”
“大表哥。”巩棋华屈膝一礼。
没人发现褚芳瑢正努力压抑评评狂跳的心,就怕被人发现她对他的畸恋。
虽然褚司容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可放眼京城,实在无人比他俊美,剑眉横飞,一双黑阵内敛幽深,鼻如悬胆,薄唇轻抿,脸上的每一寸都像是上苍细细雕琢而出。
此刻的他,身着一袭黑袍绸服,更添一股威势……所以她又气又恨,为什么他会是自己的兄长呢?
这样一年比一年还要挺拔俊朗的男子、这样带着浑然天成贵气的男子,为何要是她永远无法与之结为连理的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