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间,一件运动外套又甩到她身上。
她接过了,微偏头看他一眼,只见他赌气似的看向窗外,根本不肯看她。窗外根本是一片黑暗夜色,有什么好看的呢?
默默穿上外套,把拉链一路拉到下巴,紧紧把自己包住。她像是被他的体温包裹住一样,惊惶失措的心情,终于慢慢的、慢慢的真的平稳了。
车子在夜色中缓缓滑行。经过了整天的折腾之后,她此刻觉得疲倦像浪潮一样淹上来。闭上眼,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好久好久,车内都没有声响。
“蠢女。”麦纬哲突然低低的嘀咕了一句。
开车的大汉由后视镜瞄了后座两人一眼。果然,黎小姐睡着了。秀气的脸蛋虽然还很苍白,但紧锁的眉已经松开,惊慌的表情也消失了。她歪着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靠在身旁人的肩上。
而那位贱嘴双耍痞、以脾气不佳闻名的短道滑冰世界纪录保持人,正一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另一边的肩膀,则是动也不动地,充当人家的枕头。
她其实不记得当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大概就是被送回她下榻的旅馆吧。这一点她还是很感激麦纬哲的。虽然他一直在生气,拒绝跟她有任何交谈,但还是确认她安全回到房间之后才离开。
再隔一天,她便只身离开,浑浑噩噩回到自己住处。才到楼下,便被大楼管理员叫住,说有人在等她。
“有人等我?”她困惑地反问。
结果出现的两名高大的男子,以及一个一看就是秘书、助理模样的精明女子。全都是很陌生的脸,黎永萱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们。
“是黎小姐吗?”那精明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简短有力地说:“你的租约已经到期了,请你现在上楼整理东西,一个小时内要离开。”
黎永萱更困惑了,她看看大楼管理员,又看看陌生人。“可是,这房子是我们公司租的,有长期租约,怎么会突然到期、要我搬走?”
精明女子弯了弯嘴角,“是的,因为是公司出钱给你住,所以随时可以收回。黎小姐,这里是董事会的传真,你看一下吧。”
她接过传真信件,稍嫌模糊的字迹中,清楚说明了黎永萱与集团的聘雇关系已经终止,在限期内要交还所有公物并搬出住处。
至此,她的脑中一片茫然。
研究所毕业之后,她的生命就专注在工作上,所有心思全围绕着名洋集团打转,连暗恋的对象都是名洋的总监。短短两三天之内,这一切就全部变调,她就像一棵被硬生生连根拔起的植物,飘荡无依到极点。
“他们会陪你上楼,帮你打包、搬东西。”精明女子对着旁边的大汉挥了挥手,言下之意便是黎永萱将在他们的监视之下立刻滚蛋,没有商量余地。
“我可以请问……这封传真是谁发的吗?”黎永萱忍不住问,“我的直接上司可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总监——”
难道短短一天不到,总监暗示的“后果”已经来临了?
“解雇就是解雇,你不必问那么多。”女子又弯了弯嘴角,是一种很鄙夷的笑法。
“雇主不能无预警解雇我……”
“说得没错。所以,是你主动离职的。”一道陌生而清冷的女子嗓音加进来。高跟鞋跟敲在大理石的地板,清脆而笃定地靠近。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们雍容贵妇,大概有四十五上下了,身材略略发福,但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香奈儿套装,装饰品是低调的珍珠镶钻,浑身上下的贵气还是令人不敢逼视。
她在黎永萱面前站定,递上一只雪白的信封。里头,是一张已经打好的离职信。
“请在这儿签名。”贵妇淡淡地说。
“我并没有要离职——”
贵妇抬起眼,望入黎永萱困惑的双眼里。眼神冰冷而锐利。
“在你半夜走进我丈夫的饭店房间时,就该想到后果。”贵妇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让你主动离职已经是留余地了,别再做无谓的挣扎。”
“我是……”
“我是梁文河的妻子。”贵妇笃定地说。“只是好奇……像你们这种做白日梦的女人,到底都长什么样子。没想到,每个都差不多。”
黎永萱沉默了。
“看在你没有留下过夜的份上,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贵妇冷冷说:“以后请自重,别再对有妇之夫投怀送抱,这是很不要脸的。”
她张口却说不出话。那一夜……她并没有……
但想必梁太太布下的眼线所看到的,就是她不但跟梁总吃了烛光晚餐,离开之后还又折返梁总的饭店,直接进入房间。
更何况,过去几年内,她确实一直在仰慕梁总,想尽办法在他面前表现,踊跃地写报告、发信给梁总……
这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笑而羞耻。
“我、我并不是……”她深吸一口气,停了一下,才能继续开口:“我以为你们早已离婚了。”
梁总对外确实以单身形象现身,从没提过自己的妻子。
“是吗?”梁太太笑了笑,根本不相信的样子。“你们每一个都这么说。真的那么爱他,不会好好调查一下吗?不把我放在眼里?”
关于梁总的婚姻状况传言实在太多,在公司她也没有多问过;很难想像在分析数字上如此精明的她,遇上了这种事,却无比的盲目胡涂。
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不如不说吧。
“梁太太是董事之一,梁总的丈人便是董事长。怎么可能离婚?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无辜?”秘书小姐尖锐地反问。
“算了,不用跟她多说。请你快些签名、搬走吧。”梁太太把离职通知书推给她,还给了她一支笔。
黎永萱接过了,在好几双不悄的眼睛监视之下,她方签了一个黎字,手就抖到快要写不下去。她闭起眼,再度深呼吸了一口。
“我有一个请求。”她说。
“你还想谈条件?要不要脸啊?已经很给你留余地了!”秘书尖锐打断。
“让她说。”梁太太拦住了,转问黎永萱,“你要什么?钱吗?要多少?别太过分的话,我可以——”
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居然是那一群努力集训、努力比赛的选手。
她这么一走,未竟的计画该怎么办?胎死腹中吗?她一个人无所谓,但因为她的关系让滑冰队丢掉了大赞助商,那就罪该万死了。
“不是钱。”黎永萱摇了摇头,“是我之前提案的计画,关于赞助短速滑冰队的。还没有得到最后结果,我无法离开。”
梁太太眯细了眼,研究似的看着她。
“你是在找借口留下吗?”梁太太当机立断,“不用多虑,这个案子我会让它通过,你安心地走吧。”
黎永萱盯着她,“口说无凭,梁太太能给我实质的保证吗?”
梁太太笑了,笑容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轻蔑,“一个小人物,想跟我要保证?就算我真的说话不算话,你又能怎样?”
她确实不能怎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更别说什么有力的靠山。在这世界上她只剩下自己一人,就算被这些人绑起来丢到深山里,也不会有人发现、来救她。
那种寂寞而无力的感觉,像是一股强酸,侵蚀了她的胸口。
心都被蚀光了之后,就只剩一个大洞了。
黎永萱不再多说,低头签下了名。她过去四年半的生命,就这样被一笔勾消。
在两名大汉的监视之下,她安静地上楼收拾东西。脸色苍白,双手一直微微在颤抖,便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被打倒、崩溃。
她的电脑、档案等等全都是公司的公物,房子里所有家具也都不属于她,盥洗用品之类的杂物根本不值得带走,最后,她只打包了一个旅行袋的衣物,简单得令人鼻酸。
但她一直在四下找着什么东西,连地毯边缘、浴室里都不放过,细细找了非常久,都没有收获。
“黎小姐,可以走了吗?”大汉忍不住问。
“就好了,只剩有个东西……不见了……”她开着厨房的橱柜,甚至打开冰箱里的每一个夹层抽屉,翻找着。
“你要找什么呢?我们帮你找找看。”
“一个戒指。”她说。看大汉露出狐疑的神色,她疲倦地笑了笑,“别担心,不是梁总送的,是我姑姑的遗物。一个很简单的银戒。掉了好几天了,我一直找不到。”
那两名男子点点头,没有多问的也帮她找了起来。三人合力都快把整间房子翻过来了,还是没有戒指的踪影。
“真的掉在房子里吗?”大汉之一坐在地上,刚重新地毯式搜寻过所有地板的他抹了一把汗。
也许真的缘分尽了吧。黎永萱笑了笑,笑容惨兮兮的。
“算了,谢谢你们帮忙。”她提起了旅行袋,迟疑了两秒,把整串钥匙交了出去。
以后都不需要了。
看着她安静温驯的模样,两名负责监视的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很习惯处理总监的粉红色烂摊子。总监与夫人这出烂戏码多年来已经上演了太多太多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女生这么孤单又朴素的,不闹也不争辩,就是默默接受了羞辱与驱赶。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黎永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会是谁。”
大汉去开了门,一名年轻人捧着一在篮的鲜花,探头探脑。
“是黎小姐的家吗?”花店小弟说:“这是送她的花,请在这里签名。”
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全是新鲜娇艳的粉色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美得令人屏息。
黎永萱走到门口,木然地接过卡片。上头只是电脑打字的制式贺词,祝她生日快乐,底下印着名洋集团敬贺。
啊,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只是每年的例行公事,由人事部统一发出,但以往的她收到这样的花,还是会开心个好几天——至少,有人记得她。
但是此刻她连这样卑微的开心都没有了。
“不,这不是黎小姐的家。”她安静地说,手指放开,卡片飘落坠地。
现在不是,从来也都不是,未来,更没有可能。
她早就没有家了。
说完,她默默地离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