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疑问是,既然要钓我,为什么没有遵循你爸爸的计画?第一次骂我讨厌没礼貌,第二次承认会心向娘家,你不知道这样钓不到我吗?你爸爸难道没教你要谄媚讨好我?”
“我爸爸才不教我这些!”果然采矿人家粗鲁兼无文,她辩驳说;“没错,他是很想要有你这样的女婿,也拜托宜芬姨帮忙过,就这样而已,一切决定权仍在我,如果没有感情,他绝不勉强。”
“谁说这与感情有关?从头到尾不就只有金钱利益吗?”
“从头到尾就只关感情!你若真爱一个人,就会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怕他伤心怕他痛苦,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一切,生命、财富、名利皆可抛,只要他幸福快乐!”冒出这些字句,旭萱也吓一大跳,这是爸妈之间深浓的感情。
“别拿这种东西来荼毒我,你直接说要我颜家金钱,我们或许还有商量,但用感情来伪饰,就怎么也谈不下去了!”他猛斥。
“我们从没要颜家金钱,或什么攀附之类的!”她稍激动说;“老实告诉你好了,我爸爸一向以我妈妈健康为重,‘远成’和‘合祥’都是次要,公司真没有了,我们清简生活也能过下去。但爸爸毕竟是男人,总想把公司传给儿子,而我弟弟还小,他又想找个能力强的帮手,多年来能让他看上眼列入女婿名单的,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你一个,真的不关金钱!”
“所以,你们不要我的钱,只要我的人?”他发怪声。
“也不见得要你的人,我爸爸欣赏你,但我妈妈中意的是别人!”她忍无可忍豁出去说;“我妈妈认为我不适合嫁生意人,我学公共卫生,嫁给医生志趣相投最好,因此她看中一位曾替她诊治的简医师。那位简医师出自普通家庭,没财没势却是人好心好,可保我们全家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竟还有对手?他如当头一棒说;“你也和那个……简医师交往?”
“没有。目前我爸爸说服我妈妈,先给你机会,如果行不通——”
“先给我机会?”辰阳脸都绿了,这是哪国语言,应该是他给她机会吧?这乍来的混乱,方向盘一歪差点擦撞到另一辆车子,他又问;“那么你呢?你是喜欢我,还是那个简医师?”
“我谁都不喜欢!”她抓紧座椅说;“喂,你开慢点好不好!”
“你也和那个简医师出去约会吃饭吗?”
“没有!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约会,我告诉爸妈我一个人就可以照顾弟妹和整个家,不需要外人,他们总是担心!”他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她急地高声说;“颜辰阳,你慢下来!万一弄个什么意外,伤了你这宝贝金孙,我怎么向你祖母交代!”
这还差不多,她至少知道他的重要性和独特性,不是那个姓剪什么刀随便列在一起的路人甲乙丙。
车子暂停在右侧路旁的空地,辰阳下车走向一排暗矮商店,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咕噜噜灌下喉想浇熄浑身的燥热气,喝太急了没几口就呛流出来,湿了大片昂贵衬衫。
惊魂未定的旭萱,见他弄得一身湿,好端端的两个人偏在这荒郊公路上比狼狈,抑不住怒火说;“颜辰阳你听清楚,我第一次骂你讨厌没礼貌,是因为你真的讨厌没礼貌。第二次承认心向娘家,是因为明白你的狂妄自大、夫家为尊,不可能是爸爸期望的好帮手。理念不同,一切到此为止,不是都说好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了?今天爸爸请你来接我,是我们不对,但脚长在你身上,你大可一口回绝不来,又何必来了之后一直说我们要……钓你,真叫人受不了!”
“好个脚长在我身上!”听完她长篇大论,他并没生气或变脸,只回一句后又说;“很高兴那个坦然率直的旭萱又回来了,我实在不喜欢海鲜宴上那个心机深沉的旭萱。”
“心机深沉,谁比得上你?”她声音带着倦意。“把事情讲明白,自然就坦然率直了。”
“解个渴吧,你看来快昏倒了。”他把手中的汽水递给她。
旭萱下意识接过汽水,喝了几口才醒悟全是他的味道,忙又递回。
取回汽水,他直接就着她的唇印处全喝光光,突然又问;“你说没有感情,你爸爸绝不勉强,所以……你对我没感情,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颜辰阳!”她用力瞪他。“一切到此为止,别再说了!”
*
一切到此为止,事情已说清楚,为什么他内心仍有怅惘?为什么对旭萱不能像对柯小姐一样水过无痕不牵念?又为什么随便一次偶遇都要来个浪高八尺打翻船?真能从此和她划清界限不相往来吗?
祖父生前常说的,做你应该做的事,不是做想做的事,千万不可感情用事,才能避免错误的判断——辰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以家族利益和个人前程,他应和柯家小姐走近,远离冯家旭萱。
车子进入台北南郊的城镇,房屋和人群逐渐密集,辰阳几次到此探勘,放眼望去无限商机,将来必是寸土寸金地。
为配合经济发展,有关单位也急包工程不断拓宽道路,车速因而减慢。
“你看到左边那片六楼新公寓吗?是柯家盖的。”辰阳指着窗外如春笋冒起的新颖楼房说;“你听过柯家吧?新店果农出身的地主,与我颜家采矿起家有许多相似处。”
“听过。惜梅姨婆曾宴请过他们。”旭萱说。
辰阳沉默,没再提柯家小姐是祖母选媳名单上的第一名,也不提颜家正准备到南郊发展,更不提柯小姐可能带来的土地合并效益,这一切都是她冯小姐没有的,不但如此,娶她的男人还得终身照应冯家,谁头壳坏了会去当这冤大头?再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也没有用呀……
车子驶近新店溪,太阳刚刚落山,远天紫蒙漫着水气,往台北的跨溪大桥上灯火一盏盏亮起。过了桥就表示冯家快到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巧遇”机会,辰阳愈想愈不舍,真要到此为止吗?
他车子愈开愈慢,方向盘突然向右一转,岔出大马路,开下一条斜坡小道,颠簸几分钟后来到一片大黄坡地。
眼前荒凉无人,杂草乱蔓东一丛西一丛,遍地布满瘠上碎石,更远处的溪畔淤泥积塞,水面灰湍湍的只系两条破舟,没有美丽风景。
这是颜家在南郊评估的三块土地之一,有可能是最快被淘汰的一块,因为地理位置并不合他们现有的公寓企画案。辰阳曾另有想法,这跨溪的两城交会处是人潮车流的汇集点,若规画成百货商场也许是更大的生财金鸡母,但空间稍嫌不足又冒险性大,董事会并不赞成。
既无风景可看,来此目的成疑,旭萱若问起,总不能说是私心想延长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吧?辰阳正苦思理由时,听见她说;
“好巧,你竟开到这里来!看到那有几只鸟盘旋已干涸的大水塘吗?那是我们冯家的,好久没来了!”
“你家在这儿有地?”辰阳诧异问。这倒是新闻,水塘地靠近溪河床,和黄坡地有部分接壤,调查报告怎么没写呢?
“正确说法,是以前育幼院司机老杜叔叔的。”旭萱说;“他早年退伍时领了一笔钱,因为没讨老婆、没养孩子放着没用,育幼院的何院长怕他被朋友骗光,就叫他拿去买地。老杜叔叔也有趣,人家介绍的市区地段不买,偏买这没人要的新店溪旁,说以后不上山养老,就到这溪畔来养鸭。”
“养鸭?不可能吧?现在这里全是黄金地段了!”
“无论如何,老杜叔叔都已享受不到,四年前他生病过世,临终前把地过继给我,要我代理。”她叹口气说;“我不懂养鸭,等我毕业后,筹募到足够的赞助,就在这块地上盖老人院和育幼院,以老杜叔叔名字来纪念他。”
“拿来盖老人院和育幼院?你知道现在这块地值多少吗?”他嗓门更大。
“这是非卖地,早设定好用途,值多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块地好好使用可有干万倍暴利,有那一堆钱,你就不需要找什么帮助娘家的丈夫了,不是吗?”
“我说过了一切不关金钱,也不是只有金钱,你怎么不懂呢?”她表情认真说;“严格讲起来,这水塘地并不算我的,等于老杜叔叔托我代管,我岂能拿来赚钱图暴利?他一生飘零在育幼院工作,最关怀是孤儿老人那些弱势团体,我一定要照他的心愿来善用这块地。”
“水塘地的产权所有人是你的名字吧?”
“是的——”
“以法律来讲,土地登记你名下就是你的,随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别说那位老杜叔叔死了,就是还活着,他也管不着。”辰阳就事论事。
“颜辰阳,拜托你尊敬一下死去的人好不好?荣美和老杜叔叔都一样,他们虽已往生,不表示就灰飞烟灭不值一顾了!”她瞪他说;“我父母都尊重我的决定,你就别说了!”
“随便你!我只是很诚恳的专业建议,听不听由你!”他咬牙切齿说。
可是……在水塘地盖老人院和育幼院,愈想愈心痛,简直暴殄天物,也真有冯家父女这样的天才,难怪事业发不起来,做生意讲慈悲心,注定被淘汰!
假设他真要盖百货商场,旁边忽然来个老人院和育幼院,岂不像金鸡母身上镀铜铁,大大损害其价值?反过来说,如果水塘地能配合黄坡地建设,相互帮衬两方获利,说不定身价还能成倍增长——嘿——慢着——
眼前倏地电光一闪,这两块土地合起并用,面积足够大,空间问题解决,董事会不就会同意让他进行百货商场案了?
他盖过公寓、大厦、办公大楼,就是没有规画过更复杂和全方位的新型大商场,这是南郊第一个,也是“阳邦”集团的第一个,可称划时代,这可比当年赚入第一个一百万还令人兴奋呀!
而且杨冯两家合作,旭萱有利于他,他也有利于她,两边都不亏本,他不必当头壳坏的冤大头,就不必被迫放弃她了!
美好念头一个个飞驰而过,辰阳全身血脉贲张奔流不已,他一定会成功,也非成功不可……只是旭萱很固执,要她拿出水塘地恐怕有困难,除非冯老板以亲情强制她,或她爱他到无法自拔什么都愿意付出……后者辰阳非常乐意达成,而且立刻就可以行动!
心似满涨的汽球,如舞华尔滋般,他下车走到旭萱那边,很绅士地开门。
“做什么?”她奇怪他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像哪儿有天使颂歌。
“欣赏一下美丽的……新店溪。”其实是水塘地,他声调亦轻快如春风。
平常可阴沉到吓人、城府不可测的辰阳,转眼成了热情洋溢的大男孩,左手牵着她,拨开杂单一路向前行。
旭萱一时反应不过来,被拉着跟上去,直到一座小丘才挣脱开说;“天黑了没什么好欣赏,而且有点冷,该打电话给我爸爸,他一定开始担心了!”
“旭萱,这世界实在太奇妙了,命运总在我们意料之外。”他迳自望着暮色中的苍茫水塘,又回头望她继续以快乐神情说;“你知道我今天在庙里,抓着你的手问你命重几两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只要不是中邪,什么都好。”她小心说。
“是吗?这个也可以吗?”最后一字才落下,他已双手往她腰间一带,她整个人倾跌到他怀里,一时间柔肌秀骨贴着健硕身躯,麻酥感清楚地穿透体肤,又听他在她耳廓低吟说;“我那时心里就想这样抱住你,看我有多重、你有多轻,看我们之间有多不平衡。没想到上天早已计算妥当,不多也不少……”
怎么也没防到这个,经最初的惊愕,像有一世纪那么长,她浑身着火般推开他,感觉他唇由耳廓移来,轻柔柔划过她的,他吻到她了吗?
半暗不明中,只见他眸里簇跃着炙热火花,脸上一派无辜笑容。
“你这……太无礼了,都说好不交往了还这样……比语言羞辱还过分,你至少要有点绅士风度吧!”她又慌又怒到结巴。
“谁说我们不交往的?我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说。”他必先得到她的心,也很享受诱惑她的感觉,甜蜜话极顺溜就出口。“不然你以为我专程到你爸爸桃园工厂,又不辞辛苦跑到庙里,还带你到这无人的溪边做什么?纯粹来看风景、来接人?我才没那么闲,这一切都是为向你表明心迹的!”
“你在胡说什么?”她完全困惑,这转变太戏剧化了!
“我没有胡说,我再认真不过了。”他以最诚恳动人的声音说;“上回海鲜宴我们有一些观念上的冲突,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耿耿于怀,很高兴今天终于有机会解释清楚,你不是投机爱财的女子,我也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我身为颜家长孙有时难免顾虑多,这点要请你多谅解……承蒙你爸爸欣赏,我做他的帮手没问题,事实上我们已开始一些合作计画,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也是我今天来的一点小心意。”
“可是……你说过,并不打算和我交往,因为我连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你颜家媳妇……”旭萱承认自己听了雾煞煞,有点晕头转向了。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你在我祖母名单上不是前三名,却是我心中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我没有选别人,不是吗?”
“你说过,那是因为我不会哭哭啼啼纠缠不清……”
“真的吗?我真说出那种可恶的话?我祖母也常骂我太放肆无礼,都是美式作风害的……旭萱,你对我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我在祖母名单上选中你绝非一时偶然,而是因为我对你早动了心,是你的奇特性情和秀净气质……”
辰阳不自觉重复方才庙里曾出现在他耳畔的那段话,由嘴里说出又带一股特别缠绵的魅力,像难以抗拒的爱情咒,让入迷迷糊糊的。
旭萱还记得那晚溪边的月亮,小小薄淡的一勾弯刀,印在玄蓝色天空,纸片似的吹一口气就要飘走的样子。
当时心里还想,誓言如薄纸,这是割说谎人耳朵的月亮。
但辰阳商人缠赖本性一旦下决心追求什么,魅力极难抵挡;她没有忘记这人本性中还包含令人心寒的锱铢必较和精明冷酷,只是她对他也早已动了心,这一切就忽然变得遥远且不重要……她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