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长一排二十间相连、外观雅致的六层楼房,是人们经过台北北郊这座城镇时注目的焦点。
楼房底层是骑楼商店,统一铺上平滑干净的磨石子地,商家包括照相馆、家具店、文具店、糕饼行、百货行、西药房……各个宽敞明亮;楼房上层则是公寓住家,有新颖的不透明玻璃和雕花栏杆。
如果多问一下,会发现无论商店或住家,大半姓颜。
颜家正如台湾传统的财主或地主家庭,在大城发达后,乡下族人便不断前来投靠,一房连着一房,关系近的安排在公司工作,关系远的资助一份小生意,挨家挨户住在一起,成为新的同族聚落,彼此帮忙照应着。
辰阳这一房是目前家族的龙头老大,除了在外有办公大楼外,也不忘本的在这排楼的最右端设个银行、最左端管个货运公司,高高广告牌和台丽门面远远便可见,领着中间一排生财店,真像一条卧地的巨龙。
因为重传统,即使留过洋又外面生意动则千百万,辰阳回到这条街来,碰到族人无论亲疏穷富,仍要适当应答,不可嚣张无礼,这是祖父生前的规定。
“辰阳,你下班了呀,今天比较早喔!”一出宝蓝汽车就有人问。
“是呀,工作提早做完了。”他一路点头招呼说。
由专用电梯回到自己家,到了二楼玄关处,往右整层是客厅、餐厅、吧台,往左整层是祖母卧室、佛堂、起居室,妹妹晓玉手里抱着胖胖北京狗伫在那儿喊他。
“大哥,阿嬷召见。”晓玉又悄声加一句;“小心,又要三选一了。”
意思是那一大堆相亲小姐的照片,辰阳又不得清静了。
除了祖母外,起居室内还有叔婆、母亲、大婶、二婶、秘书吴百合,六个女人围坐在古董圆桌旁,都以别具深意的笑容望着他,可怕的“母姐会”!
“过来这里坐,要报告这几个月的成果喽!”老夫人拍拍身旁的位子,笑眯眯说;“我们依照每位小姐的个性背景学识、相亲当天的情形,最重要的是你冷淡或热心的态度,仔细挑出三位小姐,最后一票当然由你来决定。”
“阿嬷,要约哪位小姐我自己会找,何必要劳师动众,又不是公司在招聘员工,那么多道手续,都收起来吧!”辰阳想如何可以逃过一劫。
“选颜家媳妇事关家族兴旺和后代子孙,可比招聘员工慎重多了!”老夫人不放松说;“看你工作忙成那样,要等你约,人家小姐早就跑了,不如我们替你先挑过,省你不少时间,也是你们年轻人最爱说的……‘效率’两个字吧!”
“你就看看吧,阿嬷为了你的事,好几天人家招呼打麻将都没去,别辜负她的一番好意。”母亲秀瑞使眼色说。
爸爸讲过,女人们吃饱闲闲没事做,总要想点花样来表示自己的重要性,有时虚应一下让她们眉开眼笑,也是所谓的家和万事兴——辰阳无奈坐下来。
“这是台北老地主章家的二小姐,人细白文静看来很乖巧。”老夫人先拿出来的通常评价第三,一定有但书,果然她说;“但她兄弟名声似乎不太好,做亲家不知以后会不会有麻烦……百合,你来讲。”
“章小姐面相单薄软弱了点,鼻翼那里有漏财现象。”吴百合虽只是秘书兼伴护身分,因略懂命理,深获老夫人信任,每有相亲场合就在旁暗中观察再加以评论,意见还颇为受重视。
“OK,所以这个我不能要。”辰阳顺手推舟说。
“再看这位金融界的刘家小姐,在美国读过书,和你也挺有话聊,做朋友可以,但做颜家媳妇又太洋派了。百合,你来讲……”老夫人说。
不想再浪费时间听面相那一套,辰阳把两张照片一收说;“不必讲了,阿嬷就直接秀出心中的第一名吧!”
“你这孩子,就会猜我的心!”老夫人笑呵呵说;“这是柯家小姐,你清楚的,她家在南郊有不少土地,开了几间建设公司,和我们是南北对拼做。你们也碰过几次面,我看她嘴甜人伶俐,对你印象很好,百合说她很有帮夫运。”
“不但有帮夫运,脸上财库旺,还有宜男之相。”吴百合猛点头。
“吴秘书,你这样大力夸奖,柯家铁定会送上大红包来谢谢你的金口吧!”辰阳转头向她。
“大少爷爱开玩笑,这哪算金口呀!”吴百合小心回答。“看面相绝对要凭良心说实话,我一切都是为老夫人和颜家好,等你娶了福气多多的柯小姐,就知道这是天定的好姻缘。”
“是这样吗?”口气甚怀疑。辰阳突然想起说;“对了,我今天午餐的时候碰到冯老板,才想到上回在基隆见过的冯小姐,那天阿嬷好像很喜欢她,她怎么没在您名单的前三名呢?”
“冯小姐名声是很好,见了本人也不错,但念什么卫生的说要救人济世,又对生意没兴趣,说商人都只想赚钱没意义,头脑有一点怪怪的。”老夫人答。
辰阳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来,这果然是冯旭萱会说的话,那日回忆如潮水般涌现依然鲜活,算是所有无聊相亲中比较有意思的一次。
老夫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继续评论说;“学位念那么高也不会温顺,你们跑到和平岛时我吓一跳,看到你回来全身脏兮兮像被人打一顿的样子更惊惶,当时就觉得你和冯小姐不会合。”
“阿嬷反应过度了,我在工地可更脏,和平岛那次根本不算什么。”辰阳又胡诌说;“依我对面相学粗浅的看法——吴秘书失礼喔,抢你的饭碗——冯小姐也有帮夫运才对。”
“她是有啦!”吴百合有点怕他不敢唱反调,只说;“但她父母缘很深,是个很顾娘家的人。”
“这也是我考虑的一点,太顾娘家,心不在我们这里,以后夫家钱财往娘家搬,不就像饲老鼠咬布袋吗?”老夫人说。
“阿嬷,面相归面相,听听就算了,我们自己也要有常理的判断力。冯小姐不是爱救人济世,又批评商人爱赚钱吗?既然如此,她不是贪财之人,就不会乱拿别人的东西。”辰阳没察觉自己正为旭萱辩护。“而且父母缘深顾娘家,表示她很孝顺,孝顺的人心地必善良,应该算好的优点吧?”
歪在沙发旁听的晓玉,像探到什么八卦般睁大眼睛说;“大哥,你是在为冯小姐说话吗?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喔,你是不是看中她了?”
圆桌旁的六个女人全目光炯炯瞪着他。
“你爱情小说看太多了,整天脑袋胡思乱想,我不过是很简单地就事论事而已信一一辰阳当然不承认这种谬论。“如果我为冯小姐说话,也是因为我很敬重冯老板,就像哪天轮到你相亲,有人说你不好,我也会替你申辩两句。”
“那位冯小姐又不是你妹妹,妹妹跟你一起生活二十几年,冯小姐才见过一次面,哪能比在一起呢?”叔婆笑说。
“对呀,而且你没替刘小姐、章小姐、柯小姐说话,明显地不公平喔!”这大哥向来刀枪不入难占便宜,晓玉逮到糗他的机会自然不放过。
“我们现在主要谈的是柯小姐,怎么跑到冯小姐那儿去了?”秀瑞见婆婆脸色不太好连忙说。
“从基隆回来的第二天宜芬就来问消息啦!”老夫人开口。“她说冯小姐很满意我们辰阳,我就照实说辰阳那天回家气嘟嘟的很不高兴,宜芬听了就没再往下提,这件事大概就算了。乖孙呀,你还是专心看柯小姐吧……”
冯旭萱会满意他才怪,她最后表情避之唯恐不及,一定是宜芬表姑不敢得罪的客套话……脑袋极快速运作,这母姐会扯下去没完没了,何不拿冯旭萱来应付一下?就这起兴一念问,辰阳站起来宣布说;
“阿嬷,为了您能安心打麻将,为了不让叔婆妈妈婶婶们烦心,我决定了,如果非要我选一个不可,我选冯小姐。理由嘛……冯老板作人好,我相信他教出的女儿不会太差。”
这次是八双眼晴乌晶晶直瞪他,七个女人加上一只哈着气的母北京狗。
“这是什么理由?阿嬷费那么多苦心,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秀瑞惊说。
“我非常认真呀,就请帮我约冯小姐,除了她我谁都没兴趣。”辰阳又逗笑说;“阿嬷您辛苦了,孙儿从心底万分感谢,您快和叔婆去打麻将,外面有一堆钱等着你们赢呢!”
辰阳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的?他不算有正义感的人,又为什么一直为冯旭萱说话?别问他,一时头昏脑钝不正常吧!
而且选冯旭萱比选别人好,至少她是坦白率直的女人……总之,足够阿嬷她们忙一阵子不再来吵他。
*
由客厅纱窗望出去,童年时种的几棵相思树已绿荫满枝,虽几次找工人来修整以防遮光,但附近楼房一栋栋盖起来,挡去原本大片的阳光,再怎么也不复往日明亮。
旭萱家连着隔壁纪仁姨公家两座日式平房,位于台北市信义路、新生南路一带的精华地段,是许多建商觊觎的对象,不时有人来游说改建,但因敏贞身体不好不敢随便迁移,条件再好两家都不曾动心。
周日下午宜芬依约来到冯家,寒暄会便切入主题说;
“昨晚秀瑞表嫂突然打电话来,我也很讶异。她说辰阳对旭萱印象很好,和上次我大姨的口气不太一样,我还差点接不上话呢!受人之托我还是得问,旭萱愿不愿意和辰阳交往呢?”
“怎会愿意呢?那场相亲是被阿姨设计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早当个可笑的错误丢到脑后了。”旭萱以为事情已结束,没想到还拖个尾。
“你爸爸没告诉你呀?这件事是他起的头,那天根本没有紧急公文,只是借口要你跑一趟基隆而已。以你爸爸脾气,没他同意,我哪敢动他宝贝女儿!”宜芬看一眼绍远说;“学长,你到底要我背多久的黑锅呢?”
宜芬和绍远是商学系前后期毕业的,高兴起来就叫长学。旭萱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宜芬曾一心想嫁给绍远而没嫁成,只觉这表姨对爸爸很讲义气,凡事有求必应的样子。
“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旭萱无法置信问。
“我当然有理由。”绍远回答女儿说;“因为辰阳是这几年来企业界少见的好人才,聪明有干劲不必说,重要的是他的肯担当,现在好高骛远一击就倒的年轻人太多了,我就欣赏肩能扛重任的人。这一年观察下来,我愈看辰阳愈喜欢,觉得你不认识他太可惜,但又怕你们年轻人排斥相亲,刚好颜老夫人随辰阳到基隆看大楼,我才拜托你宜芬姨在公司安排这一段‘巧遇’。”
“妈,你知道这件事吗?”旭萱转向母亲。
“你爸爸做哪件事不经过你妈允许?她才是正主呢!”宜芬半开玩笑说。
“这次他不听我的,若依旭萱个性和所学,我觉得商人不适合她。”敏贞身体弱,说话慢而轻柔。“我倒觉得胸腔科那位新来的简宗霖医师不错,但绍远喜欢辰阳,我也只好让步了。”
“妈,连你也这么说?”旭萱急了。“都什么时代了,哪有父母还安排子女婚姻的!而且我才二十二岁,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你们这样急着推销女儿真的很奇怪耶!”
“萱萱,你不是一向最崇拜爸爸吗?”敏贞唤女儿小名。“每次问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你总说没碰到像爸爸一样的人。现在爸爸帮你找到这样的人,颜辰阳有些方面和你爸爸年轻时很像,既然他对你印象不错,你就试着和他交往看看吧!”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和爸爸像,他差爸爸还远呢!而且正如妈说的,商人并不适合我……”旭萱正说时,里间电话隐约响起,有人接听。
没三分钟,十五岁的旭晶走出来,她一号完联考便把头发削得极薄短,身穿宽大T恤、牛仔短裤,乍看之下以为是男孩。
“是不是你姨丈打电话来?”宜芬先问,儿子在家有点发烧。
“不是,是鸟笼批发商找妈妈。”旭晶回答。
“他们一直想透过我批货到代工家庭……”敏贞想站起来。
“妈,你不必起来,我已经处理好了。”旭晶说;“我告诉他们鸟笼工太过细,很多小孩的手都被细竹子割得红肿裂伤连功课都不能写,如果他们再来烦,就告他们非法虐待儿童,他们还真被我装大人的嗓门吓到了。”
“我看哪,这旭晶胆子够大又能谈生意,倒很适合嫁入颜家,可惜年纪还太小。”宜芬觉得有趣说。
“阿姨,别打我主意,我是永远不结婚的!”旭晶应了一句又回到里间去。
“才说她有大人样,她又是小孩子了!”宜芬笑说。
趁妹妹这及时来的打岔,旭萱已准备好婉拒之词说;
“别说旭晶小,我也不大呀!我对未来还有很多计画,要念完硕士、要办育幼院和养老院,在没有完成这些之前我是不会考虑婚姻的。请阿姨告诉颜家,谢谢他们的不弃嫌,但我真的不适合做颜家媳妇。”
宜芬正要回话时,旭晶又走进客厅。
“阿姨,这次是姨丈的电话,说替小劲擦身很多次温度还不下降,问要不要立刻挂急诊?”
“真气人,一点小病就慌成这样,还一天到晚埋怨我没生老二,一个儿子都快顾不来了!”宜芬赶着回家,拿起皮包说;“旭萱别急着做决定,再和爸妈多讨论一下,晚两天回颜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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