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她再次见到迟暮春,已是半个月后、总经理办公室装潢完工时。
她仍坐在行政组小位上输入资料。
喀拉喀拉……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这阵子食住安稳,营养均衡。搓了搓手臂,原来以前是营养不良的虚胖,现在好多了。
喀拉喀拉……她停下休息,隐约有一阵甘草清香扑鼻,难道是真想吃零食,日有所思?
她没特别在意,喝口水,然后“噗——”噎到!
蓝眼珠对上她的,迟暮春一身儒墨般的颜色,穿着打扮人模人样,唯一不变的是那份温雅。
他怎么又出现了?
“迟总经理好。”身旁同事突然站起,点头小声道,两颊红红。
哽。这一口水没咽下就噎了两次。刚刚同事叫他什么?迟总?那,现在在总经理休息室的曾总经理是……
瞥向总经理室的幽幽暗暗,她身旁的同事向来机灵,消息灵通。
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辈子同一口水噎到的次数过三。
“嗨,小桃子、小李子……嗳小李子用掉了。嗳小衰子,茶,要上等的!”
怎么连斐悦也跟在后头,还频频对其他女同事放电?
咳、咳、咳……她揉着喉。
“你们认识呀?”一旁同事偷偷探头询问。
她眉头抽搐,摇头,摇得像波浪鼓。
山雨欲来风满楼。随着步伐,手上托盘陶瓷碰碰撞撞,她头皮可以很硬的,可以很硬很硬的……
总经理办公室硝烟弥漫,气氛停滞。
一声咆炸传来:“迟暮春!你还敢来?你害公司赔光本,董事会现在盯牢了!我不是出钱请你帮忙?你这神棍!不……畜生!”
相较于曾总的激烈,迟暮春显得慢条斯理。
“我是畜生。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他懒洋洋地以手支额。“而你,身为营运部总经理,不靠自己努力振作,竟然相信一只畜生的话。”
“你,畜……”气结,指头抖着比他。
“我不是提醒过,公司的风水即是人。人,用该用的人,就是用对风水。”他突然笑开:“你错用我了。”
“你——”
“而董事会错用的人,是你。”
“你说董事会?我干爹干妈不会允许他们这么说!”
“斐悦。”迟暮春淡唤。
“在。董事会共同协议书,请过目。”一张纸,十几个人的签名。
“从今天起曾总您的职位正式革除。前些日子私下请曾总退位时,是给您面子,但您不接受,我们只好赏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曾总一把抢过,气头上不管纸张白底黑字的密密麻麻。“理由呢?总要给我理由吧!”
“理由……”迟暮春语气慵懒。“一位堂堂营运部总经理不能冷静控制脾气,仗着董事会关系私挪公款沉迷赔马,逢迎巴结畜生。在公司财务拮据时,不但不能共体时艰,还迷信,迷信大肆装潢办公室的风水之说,这还需要理由么?”
李衰衰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是迟暮春告诉曾总办公室哪要修建哪要改变的,怎么现在全反过来了?
她瞪圆眼,恍然!这是个坑呀!曾总一开始就被卖了,还替人开心点钞票——这只狐狸不知多早前就挖的坑啊!
“装潢办公室是听了你这只畜生的话!”眼楮瞪纸张瞪得暴凸。“妈的!你是下任总经理?”纸应声撕裂成两半。
“比起您当初开的价码,董事会能给的利益更多。”抚上未拆封的新椅,唇角微勾,淡淡出声:“送客。”
“曾总,请。”斐悦说。
“迟暮春!你、你给我记着!还有你,走狗!”见她挡门,一挥手。
呜,要被打了,她闭上眼,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没有。该打下来的,没有?
李衰衰左眼睁开,再缓缓睁开右眼,手上托盘瓷茶壶铿锵抖着,眼前曾总像尊雕像“叮咚”定格。
斐悦眨眨眼,在曾总面前挥挥手,一扬声:“迟先生,您点他叮咚穴?那会很尴尬的。”
迟暮春眼神不暖不寒,不知何时拿出一尊极小木雕放置桌面。
“喔……真像家了,那我请搬家公司来。嗳,扛吧、扛吧!铜锣湾!”斐悦像清楚迟暮春的暗示,手一挥,后头赶至的保全随他将曾总架走。
李衰衰余悸犹存,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呀跳……那天得知曾总和公司的秘密,曾总后来仍持续拿钱贿赂她——
基于良心,她没拿。
但,虽然曾总私挪公款不应该,可是商场斗争太血淋淋,人性的现实,在内心激起巨大波浪——红色巨焰般的波浪:利字旁边一把刀,很狠无情。恐怕在妖怪眼中,那把刀更是锋利。它们没有道德,吃人剥骨或许稀松平常。
钱、钱、钱,这世上难道要的只是钱?
利、利、利,这世上争的难道全为利益?
迟暮春作掉曾总也是为了利益?她感觉唇抿得越来越紧绷……
“你觉得我很狠?”一声清寒如玉石相击,将她拉回现实。
“不。”她深呼吸,念了几次经文定心,才发现桌上有一尊木头小神像,约略两指宽高。
“你表情上写着。”两人距离不近不远,一股如暮春般温暖的甘草淡香徐徐弥漫两人之间,他拿起桌面上那尊小神像把玩。
“迟先生。”她敛了敛神色,改口:“迟总经理是妖,太有风情雅致,怎样都无所谓。但曾总有小孩,三个都还在上学,半年前他们失去母亲,曾总也是那时才迷上赌博的。”办公室里流言多,她再钝,也听到了一些。是呀,赌博、赌博,害人匪浅。赌博害人靡烂,害人丧失理智,害人家破人亡。
她慢慢昂起脸,现在才真正看清迟暮春的样貌——冷冷的蓝眸略长,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薄唇,如泉墨发散缚身后,一丝一丝夹杂银蓝,不是褪色的白发,而是如琉璃澈澈,搭上银狐特有贵族似的沉静。
“……所以?”
还问所以?
“他现在负债累累,又要坐牢了,三个小孩怎么办?”一个气闷,她将手中托盘放得用力些,陶瓷铿锵声激烈,桌面茶香四溢。
迟暮春手搭在新购的圆弧办公椅背上,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很好看。
李衰衰不明就里,只觉得胸前湿湿凉凉,看了眼自己的素灰上衣,原来刚才动作太大,茶水溅至上头,连忙抽了几张面纸擦抹,上头胡乱起了毛球——这是她拿来搭衬上班穿的套装!
妖怪都不安好心眼!
他垂下眼,将一口冷茶饮下。“公司下头的人,也有小孩要养,发不出薪水,怎办?”
李衰衰愣了愣,定下手边动作,一时回答不出,刚刚情绪上头,没顾虑到那么多。
“而你,”他又开口:“你现在也负债累累了,该怎么办?”
“我……”她在外头确实欠了一些债,上个房东的,还有在圆环那间当铺……就算每个月债主没严厉追讨,她也不会故意赖帐逃跑。
这时又想起上次受迟暮春之惠还没当面道谢,一个明白,她咬唇,严肃说:“迟先生,谢谢您上次托斐悦照顾我,欠迟先生您的钱,我一定会努力赚回还完。”说完一鞠躬,转身欲出。
“慢。”思索着。
“茶已经凉了。”刚刚早知道茶水温度,温温凉凉,她得避免他又用“茶烫”的奇怪理由留下她。
“晚点我差人陪你去买衣服,不算你债。”
她没听错吧?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忽然想起另只狐狸斐悦曾跟她提过,迟先生很久以前不姓迟的,直到他十几年前去探寻某人,雪白的名片才印上那三字。
他笑出,音调有了暖意。“你让我想起恩人,命格和你一样招财的恩人。”
“迟先生若是出于有所图谋而帮助我,我是无能为力,因为我的命格跟他不同,我的只会招祸。承蒙您恩人的好处,请代我谢谢他。至于欠您的钱,我一定会努力连本带利还完的。”她再次重申。
他定了定,眸子幽幽如一潭水,蓝得不见底。须臾,他才开口:“她死了。”
她一愣。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一顿。“这些年来,我的心虽是黑的,但还有她在心中提醒一点良善。”
李衰衰没料到答案会这般突如其来,转而一想,或许是因为她的职位太过渺小,渺小到对他丝毫没有害处,他才会如此坦然,但她仍是讶异得答不出话。
“是福是祸,未必是能力造成,而是人,掌握对的机缘的人。至于欠钱……李小姐觉得一颗馒头值多少?”
她皱起眉,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便利商店卖的贵,十块钱。”
她可以用来买很多吐司边。
“那么,赏了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值多少钱?十元?”
她一愣,在狐狸眼中人命就这么不值?
她皱起眉,理直气壮。“当然无可衡量!人命不能拿金钱算的,何况那颗馒头救了他的命!”
“我也同意。一条人命绝不止十元。”迟暮春眉目懒洋洋,口气仍是温润。“那你觉得,吃了救命餐与接受居所接济的人,该付的利息应是多少?十元?还是金钱不能衡量?”
气氛霎时滞止,她几乎可以听见大楼外的车水马龙声,一如明白他言下之意的纷乱。
她愣然,感觉指尖紧绷。救命餐救命餐!前几天快饿昏街头的救命餐……
她口舌干涩,想尖锐回击“就算是被人救了命也不代表得一辈子效劳,不代表一辈子要……”但对上细长的蓝眸,到了嘴边的字词完全消失,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薄唇边滚出一句轻淡:“从今天起,你是我迟暮春底下的“鱼”。我不会亏待你。”
简洁。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办公室的,只明白他说的利息是人情债。
迟狐狸表面看似悠来慢去,实则迅速确实;她坐在办公位子上,摊开手中一叠资料,搓了搓烧烫的颊,深深吐纳,然后,电脑键盘喀啦喀啦……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可是——
接连下来的一个月,公司内人事大搬迁,有人升、有人降,有人贬至边疆;随着股票节节高升跟年终奖金的发放,李衰衰仿佛看见公司的风水正在流动。
或许迟狐狸真的有三两三,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用对人,还是用对什么奇门遁甲的风水;看着自己桌上搁着的金元宝扑满,很多人桌面上也都有。办公室哪些地方更动过,她也不是很清楚。
这个月订单奇多,喀啦喀啦……指头在键盘上飞舞。就算办公室流言蜚语四处蔓延,她仍无动于衷;她的职位没升也没降,薪水仍是九五加满,座位不但没调动,还多了一项新工作——关于流言的内容——
别造孽别造孽,她别造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