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落叶飞舞的时节,开阳的医馆于斐城城内一隅热闹开张。
开幕当日,开阳打出了连续三日免费看诊的宣传,馆内人潮因而川流不息,城里的百姓携家带眷,个个都想来这新开的医馆走上一回,有病治病,没病强身,顺便也探探这位新来的大夫医术如何。
开阳负责诊治病人,娘子采荷负责招呼前来看诊的病人,送茶水和自家做的小点心。
就连瑶光也里里外外地奔波,一下待在爹爹身边看他怎么对病人间诊,一下又跑来娘身边帮忙端茶递水,偶尔有年幼的孩子吵闹不休,他也会安抚或制止他们。
“这孩子不是还不满七岁吗?怎么比许多大孩子还机灵!”左邻右舍的婆婆妈妈见到他这般聪敏可爱,都忍不住要伸手捏捏他、抱抱他,偷偷塞糖果给他。
比之开阳与采荷,瑶光似乎更受欢迎,开阳笑称,这孩子可以拿来当成医馆的招牌,将来要是门庭冷落,就拿他来招揽客人好了。
“你当我们这儿是客栈吗?还招揽客人呢!──”采荷娇嗔轻斥。“医馆嘛,当然来的病人愈少愈好,这表示大家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大家都无病无痛,那不就表示我们这间医馆赚不到钱了?”开阳故作烦恼。
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你开这医馆难道是为了赚钱?”
“不赚钱,难道是做善事?”
“做善事又如何?我们又不缺这点钱。”
“唉,我是从宫里带了些金银财宝出来,钱是不缺,但若是肆意挥霍,总有一天也会花光的,总不能让你们娘儿俩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吧?”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日子还更辛苦呢,现下已经够富足了。何况我有个如此多才多艺的夫君,还怕他供不起我们过好日子吗?”采荷说道,眼波盈盈流转,自有一股妩媚。
开阳看了,禁不住展臂揽抱她。“这意思是,你打定主意下半辈子全力压榨我这个做丈夫的了?”
“不成吗?”她撒娇。
“成,当然成!”他笑着捏捏她翘美的鼻尖。“夫君我这辈子就认命给你做牛做马了,好生伺候我的娇娘子,满意吗?”
“呵呵。”她笑咪咪。
他注视她甜美的笑颜,低下唇,正欲窃玉偷香,某个浑小子不识相地杀出来。
“爹、娘!六郎叔叔来了!”
开阳偷香不成,已经够呕了,偏偏听到情敌来访,脸色更难看。“那家伙来干么?”
“怎么?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能来看看我的干姊姊吗?”说人人到,六郎不客气地跨进内室,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开阳一眼,迳自对采荷灿笑。“姊姊,我来看你了。”
“你来了啊。”跟夫君的冷面不同,采荷对这个干弟弟可是热情欢迎的,她忙挣脱开阳怀抱,笑盈盈地起身。“我刚巧蒸好一笼豆沙包,才想着要送去给你吃呢!你坐,我去拿来给你。”
“喂喂!”开阳抗议。“那豆沙包干么给他?那一笼我一个人还吃不够呢!”
采荷不应,回眸望他,灿烂的眼神彷佛在笑说他别闹了。
谁说他在闹的?豆沙包明明是他最爱吃的,为啥这小子偏要来跟他抢?
“我也爱吃啊!”六郎彷佛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说道。
“哼。”
“瑶光,来,看看叔叔这回给你带来什么礼物。”
又来了!
开阳眯眼,冷眼看着六郎热烈地和瑶光说长说短,心下默默决定,等这家伙离开后,他一定要拿出亲爹的架子“开导”他的笨蛋儿子一番,什么叫“胳臂不能往外弯”,务必教瑶光清楚明白这个做人的道理。
愈想愈不悦,他又轻哼一声。
晚膳后,“不远之客”终于走人了,将孩子哄上床后,采荷回到房间,见他整晚板着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纤纤素手调皮地捏他双颊。
“我的小气夫君,别再胡乱吃醋了好吗?就跟你说了,我跟六郎的感情就跟姊弟一样,你这个姊夫别老是对人家冷言冷语的,像个孩子一样。”
说他像孩子?开阳懊恼。”你是拿他当弟弟没错,可他呢?真把你当姊姊吗?我不信他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即便有,那也是从前的事了。”采荷叹息。“你没听他说吗?这回他出城收租,遇见了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两人一见如故,他正考虑上人家家里提亲呢!”
“呿,谁知道他是不是说来敷衍人的?”开阳抱持怀疑的态度。
“你喔!”采荷实在拿他没辙,粉拳敲他一下。“说你小气还不承认?唉,我怎么会跟了一个这么气量狭窄的男人呢?”她半真半假地感叹。
他闻言,俊眸一瞠,咄咄逼人。“所以你后侮了?”
她浅浅抿唇,但笑不语。
开阳瞪她。“你这女人!愈来愈不乖了,看来我今晚非得彻底惩罚你不可。”语落,他忽地拦腰抱起她。
她一时防备不及,笑着尖叫,他将她抛上床榻,伟岸的身躯威胁似地压下──
正所谓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
◎◎◎
天上城,王宫。
深秋,落叶飞舞,残红凋零,大地一片萧瑟。
冬天就要来了。
雪又要落了,今冬的初雪,会在哪一天降下呢?
无名茫茫寻思,秋风自朝堂门扉的缝隙透进,朝堂之内,空气却比户外更肃杀冷冽。
原来是一干权贵重臣又在逼迫女王尽速行国婚之事了。
“陛下,自您登基以来,改革朝政,励精图治,如今希林四方承平,前线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也该当是陛下行国婚的时候了。”
启奏的是官拜相国大人的曹仪,他鬓发苍苍,脸上皱纹密布,年岁看来是大了些,但当年于战场上纵横的雄风仍未减,经过岁月历练,眼神反倒更加镂烁锐利,这几年协助女王处理政事,亦是中规中矩,足堪大任。
真雅对他极是信任,他说的话,自有其分量。
她会如何回应呢?
无名扬首,望向高踞王座的女子,她一身帝王服饰,华丽而优雅,秀色清美,风姿傲然,眼眸一如既往,迷离凝冰。
于左右分列的众臣之中,他站在左边排行第二的位置,仅次于相国,照理说,与她算是近了,可他总觉得,两人之间彷佛隔了一带银河,说不出的遥远。
“相国大人。”空气静凝片刻,女王终于发话了,嗓音铿锵如冰珠,一颗颗滚落。“朕所说的话,难道卿家从未听进耳里吗?”
这话说得重了,曹仪脸色微变,群臣亦是忐忑。
“朕一再重申,此生不行国婚,众卿为何总拿此事来烦扰朕?”
“陛下,微臣并非有意烦扰!”曹仪强调。“微臣是担忧王室后继无人,国祚不能永续绵延啊!”
拿王室继承问题来逼她?
真雅淡淡一笑。“爱卿莫非忘了?找王妹已经生了个小公主呢!如今腹中又有了王室血脉。”
“芊芊公主毕竟非陛下亲身所出……”
“是不是朕亲生的又有何关系?反正都是王家血脉。”
“陛下!”曹仪辩不过,又急又恼。虽说同是王家儿女,但非陛下亲生,将来必有后患啊!而且这关乎朝廷各派势力消长的问题,更别说还有个麻烦人物在一旁虎视眈眈。
想着,曹仪深刻的目光瞥向无名。
“陛下,微臣也认为陛下应当考虑国婚事宜。”另一位大臣开口,他是掌管户部的王传,这两年跟无名走得很近。
这位亲近无名的户部令出雷表明赞成相国大人的主张,不仅曹仪感到意外,真雅亦不禁讶异。
跟着,另外几位官品较低的大臣也同声附和,全都是亲近无名一派的官员。
这是怎么回事?真雅微眯眸,不着痕迹地望向无名。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何想法,漠然地听着群臣驭奏,过了好片刻,当真雅逐渐失去耐性,他方越众而出,转身面对同僚,冷淡扬嗓。
“陛下早已宣示此生永保独身,你们还啰唆个什么劲?”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虽是承王旨,遵王意,但听入其他人耳里,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狂妄的味道,有人听了,怯懦地闭嘴,也有不少人郁恼地皱眉。
“兰台令大人,你不觉得你说话的态度有待改进吗?”曹仪以长官之姿指责。
他听了,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表面却是躬身行礼。“微臣只是好意提醒大家陛下的意志,若是哪里惹得相国大人不快,还请多多包涵。”
他这么一道歉,曹仪也不好发脾气,自鼻孔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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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至此告一段落,退朝后,群臣三三两两地步出朝堂,兰台令所到之处,大小官员不分品级,皆主动让路,一副恭肃敬畏之姿态。
而他,谁也不理,只微微朝那些人颔个首,自顾走自己的路。
“瞧那小子嚣张的德行!”兵部令曹承熙走近自己的父亲,不屑地低语。”仗着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便如此横行霸道。”
“谁教陛下就是信任他呢?”曹仪毕竟比儿子沉得住气,虽是满怀懊恼,面上仍勉强保持冷静。“他身为兰台令,负责纠举、弹劾中央官员,以肃正朝廷纲纪,又无须经任何人报告,直接对圣上负责,你说哪个官员敢不敬畏他三分呢?若是稍有不慎,他一顶贪污或谋逆的帽子扣下来,你说谁吃得消?”
“陛下给他太大的权力了!”曹承熙很不满。“明知他是那个申允太子的──”
“嘘。”曹仪连忙制止儿子。”这事千万莫走漏风声。”
“就算我们不说,爹以为这风声就传不出去吗?我瞧朝廷之内有大半的人对那小子的来历都心知肚明,所以才愈来愈多人急着巴结他!”说着,曹承熙收拢眉宇,忧心忡忡。“陛下若是再放纵那厮下去,难保江山不易位!”
“所以我才希望陛下行国婚啊!”曹仪郁闷地捻弄一把花白老须。“若是能让我们的人当上王夫,也好压一压那小子的气焰,削薄他的势力。”
“问题是,他的人好像也察觉这点了,也想促成女王跟他的婚事。”
“这你无须担心,陛下不会答应他的。谁都可以,就是那小子,绝无可能成为女王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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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下了朝,无名独自来到御花园湖畔。秋风方才扫过,落了一地残花败叶,若是从前,他肯定会随手拾起一根草梗,肆意耍弄,但如今,他只是默默盯着那些凋零的花草。
已经不是孩子了,要在这勾心斗角的宫里存活,他必须学着成熟,不能当个永远的顽童。
他,不能再是那个自由散漫的无名之徒,必须做好这个冷面无私的兰台令,好教文武百官敬畏。
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