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票人的离去,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地牢突然安静下来,赫连远动也没动,照样大剌剌的坐在牢里,望着那个呆站在原地,毫无动静、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的佟若宝。
“你怎么来了?”
见佟若宝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赫连远便率先打破了这片沉窒,只是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并不怎么亲切。
他并不是不想见她,但以往意气风发、统领大军的自己,如今却成了阶下之囚,又伤又倦的待在这个阴森寒冷的地牢之中,这副虎落平阳的模样如果是让钟舞阳之类的旁人见了,他倒还不怎么在乎;但宝娃不同,想到要让她见到这么狼狈的自己,他心里总是很难坦然。
“……你还生我的气?”
他的问话让佟若宝有些畏缩,之前向公孙少辰死求活缠要来看他的时候似乎还有无限的勇气,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却又支支吾吾、嗫嗫嚅嚅,仿佛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阴影里躲着似的。
“生什么气?”对于她的胆战心惊,赫连远则是明知故问。
“我之前没说实话……”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不情愿,她低着头喃喃说道,愈说愈小声。
“喔。”他不置可否的随便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到她手中的东西,“你拿着什么?”看起来颇有分量,她十只手指都握得发紧了。
“给你吃的。”见他转移话题,佟若宝偷偷了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走进牢房里,蹲在他身边将手中的贡品呈上,眼巴巴的望将军笑纳。“你受了箭伤,又有些着凉,我请御膳房做了一些清淡温补的菜,就等着你醒来……”
“看来你在西原国皇宫里也已经算得上是个主子了,还指使得动御膳房,或者这是太子殿下应你要求而传的命令?”
赫连远盯着那些看起来精致美味的菜肴汤水,难得的没有立刻开动,只是淡淡的说着尖利的嘲问,脸上也挂着面具一般的疏离微笑。
她闻言一呆,小脸上原本绽放着的光彩又迅速褪去,整个人就像一棵被强烈阳光晒得蔫了的草,头都快垂到膝盖上头。“这件事,真的是个误会……”
“说什么啊?太小声了,听不见,靠过来点。”他貌似不耐烦,但若是佟若宝此时抬头看他,便会瞧见蕴在他眼底那抹灿烂的光彩。
她委委屈屈的往他身边挪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原本握拳搁在腿上的手腕却忽然被一只大掌圈住,稍稍使力将她往前一拉,她一时没有防备,便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佟若宝被这突来的“偷袭”吓了一跳,直觉便伸手去抵着什么以免扑倒在地上吃土,没想到却直接按上了赫连远的胸口,这意外的亲密与手下那温热坚实的触感让她楞了一下,心里还在犹豫着是该安静的退开,或者趁他此刻柔弱带伤时推倒就范,颊边已经抚上了一阵暖热。
她楞楞的抬起眼来,有些不确定的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刚才明明还对自己冷言冷语,怎么现在却是一脸让她也跟着害羞起来的温柔?
“佟家姨娘,如果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个妹妹,给我当娘子好吗?”赫连远俯视着怀里那张傻住的呆脸,突然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来。
佟若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任由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颊面,那微微的糙意仿佛在她肌肤上画出了火花,既烫又麻。
“『娘子』这种东西,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不仅要疼她、爱她,保她一世平安无忧,有好吃好喝的也要先让给她……”赫连远轻轻掐了掐她的鼻头,笑了开来,“原来娘子就是要跟我抢饭吃的人,那我不要了。”
傻傻的听着他这些幼稚的话语,她像是终于察觉了什么,鼻头倏地一酸,眼眶顿时就湿润了起来。
“宝娃别怕,你跳下来吧!我在下头接着你。”赫连远轻轻说着,嗓音愈柔,“不就流点血吗?你别哭啦!但我现在破了相,肯定没有姑娘愿意嫁我,你就看在我英勇救你的分上许了我吧!我天天分你桂花糕吃……”
当时那青涩少年的无赖话语,如今从他这个大男人嘴里说出来,虽然隐约带笑,却多了几丝诱惑与许诺。
“宝娃,你要乖乖等我,待你及笄之时,我便请爹爹来提亲。要记得你是我娘子啊!别人给的松子酥、豆沙包、糖豆子,你一个也不许吃……”捧着她哭得唏哩哗啦的小脸,犹如一朵被骤雨打得狼狈的花儿,赫连远叹了口气,将她紧紧的拥在身前,“你记得的,是我忘了。”
“你……想起来了?”佟若宝带泣的嗓音从他怀里模糊的传了出来,显得有些犹疑,似乎还不敢相信。
“记得了一些。”抚着她柔软的发,赫连远低声应道。
他想,自己长久以来会任记忆一片空白,除了旧时的那桩意外,或许也不是真的那么努力的去回想。
毕竟当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开始,便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在身无分文又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他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已不是最重要的事,努力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因此无论是一开始在饭馆里的辛勤工作,或是之后的街头乞讨,他每天睁眼醒来之后到闭眼睡去之前,总是在为自己的生计烦扰,若不是有一天遇见了那个追着自己问的女孩,他也没有多少欲望来追忆过去。
而后来那个似乎认识他的姑娘“死了”,他更不再有心思去追究--他想念的只有她,至于从他生命里消失、被他遗忘的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记忆,他就当作吃烧饼必定会落下的芝麻,有点可惜,但不是非捡回来不可。
直到她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偶尔说些两人的过去,渐渐勾起了他的好奇,开始去思考那些仿佛被云雾捂着的回忆;而她伤心欲绝的提起那些无法轻易说明的秘密时,更是有如一把巨斧,狠狠的劈在他脑门上,让他又晕又痛的同时,几丝记忆也就这么悄悄的流回他脑海里。
“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他亲了亲她的发顶,语调柔软宠溺。
“还不是都你害的……”佟若宝呜呜咽咽的埋怨道,却又往他怀里钻,仿佛怕他又不见似的,双手搂得更紧。
这傻姑娘。看她这副模样,赫连远忍不住轻笑出声,那隔着彼此衣物传来的暖意与微微震动,让他更清楚而明确的感受到她就在自己怀里,不禁满足的叹出声来。
只不过,她也太会哭了吧……难不成要把眼睛给哭坏,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雀跃吗?
赫连远将她稍微推开,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之后,随即俯低身子,朝她哭得微微发颤的湿润唇办亲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不愿深入,慢条斯理的缓缓吮磨、细细啃咬,撩拨得她一时忘了哭泣,反而逐渐为了这显得捉弄的亲密而焦躁起来,但又没那个脸皮开口要求,只好赖在他怀里又哼又蹭,像只央求主人抚摸疼爱的小猫儿似的。
她的反应让存心逗弄的赫连远又忍不住想笑,心里原本那些莫名其妙的疑虑,在她的亲近以及钟舞阳的开导之下似乎也消散许多。
“不哭了?”两人额抵着额、唇碰着唇,他盯着眼前那双水光潋滥,又含着几丝气闷与羞涩的红肿双眼,明知故问的笑道,随即换来她羞恼的几个拍打。
两人虽然和好了,但是,他并没忘记还有一个砂锅大的问题人物,依然挡在他们之间碍事。
他托高了她的身子,让两人四目平视,一边轻轻啄吻,一边低低叹息。“这下子,我们可真是被公孙少辰给害惨了。”就这样当着东陵国将士的面把他给带走,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虽然赫连远语气平和、声调轻缓,但佟若宝听得出他在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里头已经混杂了冷意,显然想起她另一个“未婚夫”让他相当的不愉快。
“我真没有当太子妃的想法,”她眨着红肿湿润的眼儿,小小声的委屈澄清着。“只是太子至今没有婚配,便有人提了选妃一事;而我身为太师的义女,平时又跟太子常有往来,便将我也列为人选。没想到不仅义父赞成,连太子都没有反对,他们明明知道我已经许了人的……”
“所以你才贸然跑来找我?”赫连远皱起了眉,想起了初遇时她的狼狈摸样,再度对她有勇无谋造成的结果感到心惊,“太危险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女孩子,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就没想过会变成当时那种惨状吗?怎么都没人拦着你?要是当时我没遇上你的话怎么办?我可不是天天都在做好事……”
佟若宝被他责备得抬不起头,但也自知鲁莽,不敢回嘴,只是支吾了两声,才努力解释道:“当时义父和太子都那个样子,我一时心急,又无法可想,便趁着他们都出门在外,求奶娘帮我离开这儿,打算回东陵国去找你:奶娘本来不肯的,后来拗不过我,才让我隐瞒身分扮成了男孩子,偷偷拜托准备出外走商的熟识商家带我过去;我也实在天真,以为到了东陵国就能马上见到你,谁晓得意外这么多……”
本来想说赶紧将摆了这么多年的生米煮成熟饭,毕竟她又不是没说过自己和赫连远的事,就算公孙少辰贵为太子,总不能强娶民妇,将太子大婚一事搞得像土匪抢妻似的,白白惹人笑话。
但人生祸福参半,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她就是不幸掉下来的那颗芝麻……虽然曾遭险境,但还好被他这个爱惜食物的给捡了起来;只是事情发展超出她的预想太多,不仅两人之间绕了一大圈,还连累了赫连远落入公孙少辰手中。
赫连远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她说这团乱七八糟的事,只觉脑中活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浆糊,粘稠烫热得让他发晕。
他长长叹了口气,放开搂住她的手,顺势往后躺在冷硬的地板上,丝毫不在乎会消化不良或沾上污渍灰尘什么的。
见他颓然倒下,原本靠坐在他腿上的佟若宝吓了一跳,赶紧凑上前去,“你、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伤口疼了?吃太多肚子痛了?”
赫连远瞄了她一眼,伸手拉她趴伏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瞧见自己烦闷的神情。
“……没,我想事情。”肚子一空,脑袋也跟着空,现在胃里满足了,他也能好好的想一想该如何从现况里解套。
只是想归想,赫连远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身为俘虏,他已经没有和敌人平起平坐的谈判立场,反倒比较可能成为向东陵国索要赎款的筹码,毕竟他身为重要将领,对于军情、兵力都了若指掌,朝廷只会急着将他接回,绝不可能任他在西原国自生自灭。
可是回去之后,就不一定了。
毕竟他为了敌国准太子妃而贸然行动的事一传回朝廷,恐怕已经有人拿这个当借口,将他视为通敌叛乱分子,届时一追究起来,九成是活罪可免、死罪难逃。
这么一来,宝娃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又要丢下她一个人?
他舍不得。
“赫连远,”乖乖窝在他身上的佟若宝伸手拨弄着他的手指,小声唤着一言不发的他,“你说你只记得到京城之后的事,那……你记得我们见过吗?”
“嗯。”被她的询问拉回纷乱不已的心神,他沉沉应了声,“那时就觉得这小姑娘怎么搞的?未免太挑食,也不想想还有人饿着,没东西可吃。”
佟若宝听了只是笑,那轻微的震荡仿佛在他体内也漾出圈圈涟漪,惹得赫连远心里发软,身子却不甚自在的略微僵了起来。
“所以那时我才觉得奇怪,怎么既是你、却又不像你?”她却没察觉他的异样,照样笑咪咪的回忆着过去,“别说我挑食,那些吃东西的讲究还都是你教我的呢!”
赫连远默然不语,只是抚着她柔软发丝的手势愈显眷恋。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认识过什么别的人?”佟若宝握住他的手,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小小声的问道。
她知道他依然孤家寡人,但知道他没了记忆之前,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守着那个婚约;但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虽然两人最后终究还是走在一起,可想到之前他说不定也喜欢过其他姑娘,心里总是有点疙瘩。
“有。”相较于她的支支吾吾,赫连远倒是答得干脆。“这些年我虽然都待在军中,没认识多少人,但心里总记得一个女孩……”
听他这么说,佟若宝的身子都僵了,明知自己计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显得很幼稚,但心里却还是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似的,又酸又涩,难受得很。
也不知是故意或碰巧,赫连远握拳抓住她想要抽开的手,收在掌心细细摩挲,“我总记得有个女孩,也不想想自己才长得一丁点儿大,还大胆的爬上墙边,对着外头的我说要和我说话;也记得她饿着肚子不吃午饭,只为了把那些食物给我吃;还记得她说自己是大将军的女儿,自然不能畏畏缩缩的……”
他拍了拍身前那个抱紧了自己的姑娘,边笑边叹道:“不愧是将门虎女,我总算见识到了。”
既柔弱又剽悍,认定目标便不轻言放弃,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他恐怕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可是看眼下的情况,自己大概是凶多吉少,不管他如何思索,总是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而宝娃也已经为他折腾了太长的时日,他实在不忍心再让她陪着自己吃苦甚至送死。
难道还是要将她托给公孙少辰等人照顾,就像自己从未与她重逢一般……
“赫连远,之前奶娘带我逃到西原国的时候,我们路上也是餐风宿露,有一餐没一餐;后来我回去找你时不小心掉了盘缠,只好去人家家里当丫鬟,那时也没少吃了苦头。”她抬起头来,迎视着他垂眼望着自己的复杂目光,坦然一笑,“我不怕的,你别扔下我啊……”
赫连远乍然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她察觉了几分,还抢先一步表明了心迹,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响应,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我说……这儿到底是牢房还是御花园啊?”再度踏进地牢的公孙少辰,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春情四溢的景象,忍不住嗤哼一声,酸溜溜的讽道。“宝儿,你奶娘叫你回家吃饭了!”
赫连远转头瞥他一眼,确认他脸上只有嘲讽,没有任何之前见到自己和钟舞阳谈话时的怒气或吃味神情,稍微定下心的同时,一个计划也蓦然在心里成形。
公孙少辰曾说过他是正人君子--当然跟这个黑心的家伙比起来,每个人都称得上心慈手软。但是既然想不出什么正当的方法来脱险,那么他也不介意用点肮脏的手段。
“这儿是猪圈。想养着我就别计较粮食,万一把我饿瘦、饿坏了,你这个皇太子还有面子吗?”
不怎么正经的回了几句,赫连远将赖在他身上依依不舍、不愿离去的佟若宝扶坐起身的同时,在她耳边飞快轻道:“你想办法让钟舞阳来见我,我有法子。”
见她一脸惊讶不安,赫连远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唇边扬起安抚的笑意,“回去吧!吃饱一点,才这么几天,怎么又瘦了?”
“可是……”
“没事,别怕。”相较于她的忐忑,他则是一如往常的温声安抚。
待他看着那个一步一回头的小身影出了地牢,他脸上的微笑连同良心一并迅速收了起来。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该怕的就是公孙少辰了!
“宝儿说你想见我,我便来看你了。”受了佟若宝的求情,钟舞阳来到地牢,淡淡说道。
赫连远朝她一笑,“有一事要请钟将军相助。”
“请说。”
“我想借你的剑和脖子一用。”他爽快要求,仿佛跟邻居借酱油一般若无其事。
钟舞阳闻言一怔,先是盯着他好一会儿,随即露出会意的微笑。
“请。”她侧过身,露出腰间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