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包子,皮薄馅多的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刚出炉的烙饼哟!”
“大爷您好,今儿照旧是一碗炸酱面、两碟小菜是吗?没问题,您坐您坐……”
正值用膳时间,京城里这条开满了食肆、餐馆的街上也是热闹滚滚,再加上道路两旁的小吃摊子,以及许多被菜肴香味及肚里馋虫引得饥肠辘辘的食客们,更是把这条原本宽敞的道路给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在各式美食之前物色着、犹豫着,考虑着今天要吃些什么--酥油烙饼?三鲜饺子?还是什锦汤面?
站在街角阴影处的赫连远,脸上表情也和这些人同样的苦恼,只不过他心里想的是--
昨天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偷偷摸了几个包子,咸粥摊子的老板看起来有点笨,这招应该对他也有用吧?但是咸粥热腾腾、烫呼呼的,就算捧着碗大概也不容易跑。
只不过其他店家几乎都被他骗过了,一看见他靠近就拔菜刀、抡汤勺,彷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就地正法似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是难办。
吃喝拉撒原是人类的本能,更别说一个处于成长期的十多岁男孩,长期的饥饿让他显得瘦骨嶙峋,虽然个子抽得比同龄的孩童高,却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目标也明显许多,无法像其他乞儿一般灵活蠢动。
赫连远苦恼的叹了口气,连同肚里传来的响亮咕噜声,让他身处热闹的街市之中却倍感凄凉。
“唉……”
“唉……”
彷佛和他相应和似的,在赫连远那声轻飘飘的无力叹息之后,一声柔软的娇叹也在不远处响起,引得他忍不住暂时抛开眼前对于食物的烦恼与诱惑,蹲在一旁餐馆的窗下,凝神听着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小姐,怎么不吃呢?您不是想吃这儿的蟹粉小包,还说买回家去的话就凉了,味道便不对了,硬是要上街来吃……哎呀!该不是这街上脏乱不洁,您哪儿不舒服……”
上个街就倒胃口不舒服,还怪罪到街上不干净?当这街上的人都死的啊?
赫连远一边听一边骂,肚子一饿火气就大,看到这种好东西在面前却哀声叹气、挑三拣四不肯吃的家伙就更讨厌,让他还没见到那位“小姐”就先对她嫌恶起来。
“奶娘你别紧张,我没事。”那个恹恹的嗓音接着响起,只是接着又叹了口气,“我很想吃的,只是今天的蟹粉小包不好,有点儿腥味……”
“喝!”
听见小姐那软呼呼的委屈辩解,立刻燃起了奶娘心中的熊熊烈火,啪的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气势汹汹的就卷袖子起身去找小二理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有腥味的东西伺候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枝玉叶,吃坏了肚子你们赔得起吗?去叫掌柜的出来,大厨也拎着螃蟹一起给老娘出来……”
这狂野的叫骂声吸引了不少客人围观,连蹲在窗边偷听的赫连远也不禁起了好奇心,悄悄站起身往里头望去。
大部分的客人都在专心观赏这出泼妇骂街,反而没什么人注意坐在窗边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姐,以及窗外突然冒出来脏兮兮的半颗头。
赫连远的目光先是在桌上那几盘没动过几筷的菜盘上流连了好一会,然后才万分不舍的移开视线,勉强看了看那个背对着自己、依然滔滔不绝数落着一排大男人的壮硕奶娘,最后则移向那位“小姐”。
不看还好,一看他忍不住吓了一跳!
赫连远一开始还以为,这千金小姐大概是家里娇养了多年,吃喝惯了好东西,才会这么挑剔麻烦,因此大概也是有个十多岁的年纪;没想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娃儿,她同样睁大一双宝石般的璀璨眸子,彷佛是惊讶,但又含着让他莫名其妙的喜色,一声不吭的回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年纪的娃娃,身上搞不好还带着点奶味,就知道嫌弃什么腥味了?
“有这种好东西吃还嫌东嫌西,我有个馒头可以啃都要偷笑了呢……”
懒得追究她的神情,他目光又回到蒸笼里那些精美细致的包子上头,赫连远忍不住喃喃抱怨着,肚子也配合的冒出一串咕噜声,力求将他的哀怨显得更加生动。
两人隔得那么近,赫连远刚才都听得见她在窗内的一声叹气,那么现在他的喃喃自语和饥饿腹鸣,这位小小姐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无意间听到他的低语,女孩原本因为惊喜而晶亮的眸中泛起一阵不解,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包子冷了之后腥味更重,不好吃的。”
赫连远愣愣的看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自己,一脸认真的说道,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是在对他说话,心里不禁怦咚跳了好大一下。
“你--”
不待这小姑娘说完,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让他抢先截了她的话,“你不吃的话给我。”他是乞丐,吃别人的残羹剩菜也是很合理的。
她又眨了眨眼,困惑更甚,“为什么?”
“我肚子饿。”
“那就应该吃东西。”
废话。“对,所以你把包子给我,我就有东西吃了。”
她似懂非懂,看看他的狼狈模样,又看看包子,再次坚持,“这个冷了……”
“我爱吃冷的。”其实只要是能吃的、吃得饱的他都爱。
“怎么会?”
烦不烦啊她?“肚子饿了什么都好吃!”
见她还在犹豫,而前头那奶娘的叫嚣似乎也即将告一段落,赫连远心里一急,赶紧改变策略,“这包子好不好吃都是你说的,我不信!”
“是真的……”她呆呆的还想辩解,却被他再度打断。
“不然这样,你让我试吃看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一般难吃,如果真的不好吃,那我就去吃别的。”
她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点了个头之后正想将蒸笼往窗边挪,却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才两个眨眼,剩下的几个包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惊诧的转头望向那张沾着脏污的脸,原本瘦得凹陷的双颊,此刻却胀得鼓鼓的,好像青蛙一样。
“嗯……”赫连远快速而贪婪的咀嚼吞咽着口中的食物,等到终于清出一点空隙之后,又将手中最后的包子遗族塞进嘴里,“嗯……我觉得……还不错,是你口味太奇怪了。”
这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无赖评语让她又是一呆,她直勾勾的盯着赫连远不放,看着他的目光中除了惊讶与疑问,还有一点点他不怎么明白的……旁徨,让他也不禁有些心虚,深怕她下一刻眉头一皱、嘴儿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结果这娃娃眉头是皱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哭号,而是让他摸不着头绪的问句。
“你……不认识我吗?”
怎么?要摆千金小姐架子教训他了?“那你不认识我吗?”要比无赖的话,他这个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可比她厉害多了。
但,她的回答让他又是一阵懵懂。
“我以为我认识……但又不怎么像。”难道世上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她在打什么哑谜?“那就是不认识。”他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以为她在搭讪自己的。
她那张粉红唇瓣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状况超出了她幼小脑袋的想象,“真奇怪……”还想继续追问,但四周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少年显然不想惹人注目,身子一低便窜离了她的视线。
她呆呆的望着空荡荡的窗外,正要抬步去追,凯旋归来的奶娘已经走回桌边,气冲冲牵起她的手,“小姐,咱们换个地方吧!小心吃坏肚子。”
欲言又止的回头望瞭望,她终究还是扯扯奶娘的衣袖,止住奶娘显然还想继续训斥第二回合的势子,软声道:“奶娘别气,我们去买糖画儿~~”
“小姐--”让老身教训这些没用的奴才!
“是我不好,难得出来一趟,还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其实我刚才又吃了一些,觉得还是不错的。”她牵住奶娘的手,抬头对眼眶含泪的大厨甜甜笑道:“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过几天再让人来买。”
手上还抓着算盘的掌柜呜的啜泣出声,随即点头如捣蒜,“承蒙小姐赏识,以后想吃什么,派人来说一声便行,我让厨子到大将军府去给您做!”别再让这泼妇上门闹事了啊!
听了掌柜这番话,她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多做推辞,“奶娘,付了帐之后便走吧!不然糖画儿爷爷要回去了呢!”
奶娘欣慰的点点头,瞧她的小姐多乖巧懂事!
“是。”应了声,奶娘随即掏钱递给掌柜,同时又用眼神杀了他一刀,大有“敢再惹老娘就自己想想该怎么死”的凶残意味。
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就此平息,餐馆里又是一片热闹气氛,只有眼眶微红,不时还抽泣一声的掌柜,透露出他柔弱心灵中的余悸。
而被那几个包子暂时填了肚子一角的赫连远,其实从刚才便没有走远,此刻也蹲在巷口阴影处,一边偷觑着那个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的小小身影,同时撑颊回想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刚才饭馆掌柜提到大将军府……莫非那女孩是大将军的千金,佟若宝?!
京城里有好几个将军府,但是大将军就只有一个,而且名副其实的功劳大、官职大、权力大。
这位佟大将军年轻时帮皇帝打天下,现在则为东陵国固江山,据说连天子都敬他几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之类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只不过佟将军一生征战,不是身在战场、就是在往战场的路上,根本没什么时间待在家里,因此三十好几才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宝贝得像什么似的;只是将军夫人身体不佳,爱妻爱女的佟将军放不下心,便将母女俩托给远在南方的岳家照顾,可惜佟夫人还是在几年前去了,连佟小姐都是前阵子才接回京里的。
脑中回忆着那些八卦闲聊的内容,赫连远又想起那个惨遭自己批评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后颈,有些庆幸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以他一个小乞儿,胆敢在大将军千金面前抢食,还对她出言不逊,若是被拖回去打几十棍大概也没人敢吭声。
他搔了搔头,想起她那副娇贵模样,心里有些莫名的沉,早就习惯、并且接受自己这种低贱身分的他,心底难得泛起一种不甘心的陌生酸涩。
只是赫连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了她如此纠结,毕竟他们素昧平生,不过是同吃了一餐饭的陌生人。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能炫耀的事情,毕竟就算自己跟那些乞丐兄弟们说他今天和大将军的女儿吃了同一笼包子,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
自从知道那天遇见的是大将军府的小姐,赫连远不时的就会蹭到附近去闲晃打转。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这一带都是高官府邸,就算没有朱门深锁,屋前也会有手持棍棒的门房像座铁塔似的守着,让他躲躲藏藏的弯来绕去,不敢轻易靠近,免得自讨肉痛。
即使比起在闹市街道上还要来得紧张,而且根本讨不到食物、铜钱,他还是习惯性的会在下午比较没人、守卫也显得昏昏欲睡的时刻来晃个一圈。
自己大概是指望着还能见到那位小姐,再从她那儿吃到些什么好东西吧……在将军府后门徘徊的赫连远,为他的可疑行为做了个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他花了几天时间,却是再也没见到她,赫连远低头盯着空虚的肚子,决定不再继续做这等傻事,还是回街上去觅食比较实际。
心里刚打下了第一声退堂鼓,那将军府的后门就像应和似的,吱呀一声的打了开来。
“环儿,我出门买点小姐想吃的芝麻糕,待会她午睡醒来好当点心;你去交代厨房,让他们晚上做些清淡开胃的菜……唉!小姐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就是正在长个儿的年纪,食量却比以前小得多,精神也不怎么好,真令人操心……”
匆匆躲在附近树后的赫连远听着那两个女人的闲谈,然后见到凶悍奶娘快步远离的身影,除了没被察觉的放心之外,又不禁有些复杂滋味。
原来平常这个他在捡拾残肴剩饭的时辰,她大小姐正在午睡,醒了之后还有点心可吃,也难怪自己在这儿绕了好几天也见不着她一面……虽说人各有命,但这个“命”还真是悬殊得令他牙痒痒。
小小年纪的她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吃不下、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