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孽缘,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的,在什么都还不懂时,就已被潜移默化,深植在心坎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届满周岁的班羽被带进皇宫,长相可爱的他偎在母亲怀中,圆滚漆黑的大眼好奇地四处探望。
今天是他要抓周儿的大日子,戴着小锦帽、穿着锻面小棉袄,模样讨人喜欢极了,加上他不怕生,只要有人一逗就漾起天真灿烂的笑,将与宴宾客的心全都收得服服帖帖。
“谨王爷,不是我要说,幸亏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您,您瞧瞧,皮肤白细细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大后不晓得要迷倒多少姑娘家了。”打从一踏进宫殿班羽就成了目光焦点,看到那玉一般的可爱娃儿谁也舍不得离开,一层又一层的人海将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包围。
“哈哈,我家夫人生得好嘛!”谨王爷非但不生气,还开心大笑,瞥见一旁备受冷落的恭王爷夫妇,带笑的脸庞更显得意气风发。“来,羽小子,跟叔叔阿姨们问好。”
小班羽很给面子,原本攀住母亲的小小手臂松开,大方地转向众人,咧了嘴笑,露出短短的小门牙,煞有其事地用力点头。“好——”
“哎呀,好想把他抱回家啊!”虽然只是一个简单音节,那可爱的模样仍惹得大家兴奋地尖叫连连。
哗众取宠。一旁的恭王爷心里暗哼,头也不抬地专心逗弄妻子怀里的儿子,对那边的热闹置若罔闻。若不是皇上看好日子,坚持要他们这两个“结拜”兄弟一起抓周儿,他才不想和班家有什么交集。
小小聂安怀好奇地朝那群人看去,湛黑的眼眨呀眨的。他也不怕生,乖巧安静,有着父亲温文俊秀的轮廓,算是个相当讨喜的孩儿,但比起笑容满面的班羽就是少了股魅力,也难怪原本是众人争抱的主角,在班羽出现后立刻被抢走了风采。
“朕来迟了,快,快开始吧!”主导大局的皇帝赶了来,赐众人平身之后,坐在上位催促。
打从这两个义子出生,他就想尽办法要让他们相聚,结果一下子是班卿说班羽发烧,一下子是聂卿说安怀染到风寒不宜出门,明明交恶的两人对于此事偏又极有默契,延宕了快一年,他都各自和两名义子见过不少次面,班羽和安怀却连见过一面都不曾。
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他趁着抓周儿的仪式将他们全召进宫里,这等大事,还是由他这个九五之尊亲自主持,谁敢缺席就是没将他放在眼里,让他们找都找不到借口躲。
众人退至一旁入座,空出中间的场地,那里早已铺有锦席及矮案,桌案上头摆有各式玩意儿,从文房四宝、印玺到首饰、玩具都有,一个个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古物。
在皇帝带领焚香祭拜后,仪式开始了,恭、谨两位王爷将孩子抱进锦席中央的米筛端坐,原本热闹的殿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直瞪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瞧。
刚刚还被人众星拱月,如今却单独被丢在中央,小班羽有点不知所措,看到身旁坐了个和自己一样小的人,他歪头打量,最后总算认清这小东西抱不动他,他爬呀爬的,想往母亲的方向爬去。
突然被扔下和一个陌生小孩相处,聂安怀也有点不知所措,拧起小小的眉头犹豫了会儿,正想倾身朝他靠近,却见他爬走了,他只好又坐回原位。
“不要来,回去,抓印玺,快、快点!”顾不得不能出声影响的规矩,谨王爷急喊,手还拚命挥。抓了印玺代表以后会官运亨通,这个最大奖千万不能被聂小子抢走!
“安怀,去桌子那儿,别坐着不动。”见对手违规,恭王爷也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爹不抱他?班羽困惑停下,看看爹、又看看娘,小嘴瘪了起来。
而此时听话的聂安怀在父亲的指示下已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旁,手一伸,左手抓了笔,右手抓了书,一屁股坐下,学着父亲平常的姿势有模有样地画着。
“好啊,安怀以后一定学富五车,不愧是书香门第之后。”皇帝赞叹道,众人也纷纷鼓掌道贺。
“给你老子过来!”见班羽还愣在那儿,谨王爷又窘又急,冲到桌旁指着那颗玺印,脸色凶狠得紧。“伸手,快!”
班羽好委屈,抿着嘴爬到了桌案旁,桌上琳琅满目的物品让他看花了眼,他伸手一抓,抓下了他觉得最漂亮的东西。
“你……”看到他竟抓了一个镶有翡翠的胭脂盒,谨王爷当场变了脸色,气到说不出话来。没抓印玺也就算了,居然还去拿女人家的玩意儿?
“这是不是代表这孩子以后是流连花丛的个中好手?以后家里有闺女的人可要当心喽!”恭王爷还凉凉地补了句,更是气得谨王爷七窍生烟。
“风流对男人可是件好事啊,会选上这个翡翠盒子,也算班羽有眼光,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瑕珍品呐!”皇帝赶紧出来打圆场,怕恭王爷又说出什么落井下石的话,连忙用闲聊引开他的注意。“聂卿,你平常都会将安怀带进书房吗?看他拿笔的架势挺纯熟的……”
原本被人冷落的聂安怀因为成功抓下代表文采的事物,再度聚集了众人的目光,大伙儿全拥了过去连声称赞,没人理会一旁的谨王爷父子。
“被你气死了,亏我还拚命训练你。”谨王爷俯瞪眼前的小娃儿,喷气低怒道。这算是天性吗?啥都不抓,偏偏抓胭脂盒。
疼他的爹爹怎么变那么凶?班羽低着头,眼圈儿红了,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你敢在外面哭试试看。”谨王爷沉声威吓,在家宠孩子宠上天的傻爹爹,一出了门就成了拉不下脸的大男人。“你抓周儿输了人,现在还想让你老子颜面扫地吗?要怪就怪那个混小子,都是他,害惨了咱们……父子。”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很僵硬。
虽然那些话班羽都听得似懂非懂,但小小心灵已经尝到“既生瑜,何生亮”的痛苦。坏,爹爹坏!他倔强地抿着嘴,即使红了眼眶,仍死都不哭,转头看向被人包围的聂安怀,嘴抿得更紧。坏,他也坏坏!
“安怀和班羽这两个结拜兄弟第一次见面,让他们好好﹃聊一聊﹄,哈哈~~”皇帝自认讲了有趣的笑话,笑得开心不已,招呼其它人到一旁喝酒食用长寿面。
两位夫人将孩子抱到一旁的小榻,先前挨了骂的班羽还是很不开心,看到那个害他被骂的人也被抱上榻,他抗拒地往旁挪坐。
“来,班羽,叫哥哥。”班夫人将他拉近,柔声哄道。
“安怀,这是弟弟,你要疼他哦,两人要好好相处,别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幼稚吵架。”聂夫人也微笑叮咛儿子。
虽然丈夫交恶,但两名夫人的感情仍像以前一样好,她们都不希望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无辜的孩子身上。嘱咐宫婢小心看顾后,她们回到丈夫身旁作陪,留下两个娃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
不知道什么叫弟弟,但小小安怀知道什么叫疼,因为娘都会将他抱在怀中疼惜。瞥了他一眼,那张着大眼的可爱模样足以撤除任何人的戒心,聂安怀慢慢挪坐靠近,想要踏出友好的第一步——
回应他的却是狠狠一推!
聂安怀毫无防备地被推得往后仰倒,头撞上榻褥传来“叩”的一声,他呆呆地睁着眼,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哎呀。”宫婢闻声赶紧将他扶起,紧张地朝主子们望去,见没人留意这儿,这才松了口气。“我的小祖宗,你要坐好啊,不然你受了伤我们也吃不完兜着走了。”
他坐得很好啊……聂安怀朝罪魁祸首看去,却见班羽像没事人样地东摸摸、西瞧瞧,仿佛连他仰倒都没注意到,他还扬起好可爱的笑容,朝靠近的宫婢伸出手。“抱抱——”
那颠倒众生的魅力当然无人能挡,宫婢将他抱起,咕叽咕叽地逗着他。
没有人推他吗?聂安怀困惑地抚着后脑勺,一抬头,却看到小脑袋枕在宫婢肩上的班羽对他咧了个得意无比的笑。
他愣住。
个性温和的他,古灵精怪的他,注定结下了不解之缘。
***
“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往皇宫驰行的马车里,十岁的班羽正在发脾气。
即使小嘴儿翘得老高,脸颊气鼓鼓的,那唇红肤白的漂亮小脸仍让人很难狠得下心责骂,更何况是疼他入心的谨王爷?
“乖嘛,下午就去接你回来了,很快的。”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猛武将面对这个小娃儿,什么剽悍气势全都施展不开,只能陪着笑脸劝道。
“我不要!”班羽扭过头,下颔仰得老高。
“不是爹爱逼你,只是你让爹很没面子嘛!”谨王爷为难地抓了抓头。“你默书默不过人,吟诗作对也没人家文采好,再不去上课,不就差得更多了吗?”
从小皇帝就要班羽和聂安怀一起进宫念书,自然而然,两人的学习成效也会被拿出来做比较。他实在很不想承认,但人家书香世家的资质就是不一样,古书史籍一点就通,相形之下连字都写得像狗爬的班羽就显得很驽钝。
“反正怎样都赢不了聂安怀,去了又有什么用?”班羽干脆捂住耳朵,整个身子背了过去。
他讨厌爹,讨厌聂安怀,讨厌死了!从小到大都爱拿他们两个做比较,偏偏聂安怀又聪明绝顶,他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师傅总是夸聂安怀,而爹爹不但不安慰他,还一直怪他,弄得他闷极了。
昨天师傅还说他不学无术,这句批评引爆了一切,他受不了了!不学总成了吧?他是不想跟他争,不是比不赢他!班羽恼怒闭眼,大受打击的他只能用这种逃避的消极方式,否则长年累积的郁闷根本无法排解。
“咱们班家的强项在武嘛,偏偏你娘又打死不肯让我教你武功,白费了你这一身好资质……”谨王爷越说越怨,粗犷的五官皱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女孩儿啊?我明明拜得很虔诚啊!”他将脸埋进掌中哀叹。
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就算之后妻子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仍弥补不了这个憾恨——因为他必须将班羽当成男孩扶养,想到一个原该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却得一直扮着男装,他就好舍不得。
但他不得不啊!要他眼睁睁看着班羽一生下就成了聂家的媳妇,这股鸟气他说什么也咽不下,等他回过神智,这漫天大谎早已传到皇宫和恭王府去,成了既定的事实。
妻子说要她一个女孩子家穿男装已经够荒唐了,怕她变得更粗鲁,拚死不让班羽习武,让他连唯一能赢聂家的胜算都没了。
闻言班羽回头,原本满是叛逆愤怒的晶灿大眼顿时被不安和惊惧占据。“您明明说只要我当男孩儿就会一直疼我的,您不要我了?”
从小爹爹就常在她耳边叨念怨叹,叹她不是男孩,叹她比不过聂安怀,可、她已经很努力了呀,弟弟们玩得怎么野,她就跟着怎么野,没人看得出来她是女孩儿,但……她真的没聂安怀聪明啊……
发现眼泪就快滚出眼眶,班羽赶紧咬唇拚命忍住。不能哭,男孩子不能哭,她就从来没看聂安怀哭过,要是再哭出来,爹爹会对她更不满意的。
“爹怎么舍得不要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谨王爷一阵心疼,大掌一伸,将她抱上膝头。“你是爹爹的心头肉啊!”
他知道他的固执和骄傲害苦了这个孩子,班羽的一生就让他的一念之差给整个扭转了,为了这件事,温柔婉约的妻子不晓得和他吵过多少次,要他想办法让班羽恢复女儿身。
但他根本拉不下脸将这场骗局拆穿,一拆穿班羽就得嫁给聂安怀那小子,而姓聂的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讪笑他的好机会,只要想到这辈子可能从此都抬不起头来,他就死都要将班羽当男孩子扶养。
班羽埋首在那宽阔的胸膛,惶然的心被那坚定的怀抱平抚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盈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我知道,爹很疼我,要不是恭王爷和聂安怀,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是他们害的,我不怪您。”小手在他肩上拍拍,还反过来安慰他。
一定是聂安怀不好,如果没有他,爹爹也不会逼她做她不爱做的事,她喜欢爹爹,讨厌聂安怀!脑中浮现那抹熟到不能再熟的身影,班羽恼怒地嘟起嘴,把所有的愤恨全推到他身上。
“羽小子啊……”谨王爷感动得一阵鼻酸,差点没哭出来。小小年纪就懂得是非对错和同仇敌忾,真不枉他的一番教导。“记得哦,要和聂安怀保持距离,别让他碰到你,其它人你也得防着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你的秘密,懂吗?”
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和几名忠心的老仆知道,也多亏班羽这孩子长进,除了长得漂亮些,那股子顽皮和活泼完全不输一般男孩儿,倒也没引起任何疑窦。
“我知道啦。”想到还是逃不过上课的命运,班羽不由得哀怨地叹了口气。
哼,聂安怀会读书就了不起啦?还不是书呆子一个,学问上输他,其它的地方可没输他,等着瞧吧,她找到机会一定要整整他!
漆黑灵动的大眼闪过一抹黠光,衬得那张唇畔噙笑的小脸是如此可爱,十足一个淘气小男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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