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庞震宇搭机离开。
他留下一本小册子,告诉巫玛亚待办事情,决策方向,还有重要客户应对方式等,但是光晖还是经历一个多月的混乱期。
老制片金友吉对小他将近二十岁的巫总监,颇不以为然。每当巫玛亚问他拍片事情,或请他调整估价,金友吉就会露出不屑的表情。
“臭丫头,懂个鸟啊!”对于巫玛亚要求的事,他慢吞吞,懒得做。
巫玛亚管不动他,只好翻脸。
“金友吉,如果你不服我,等老板回来跟他说。但现在我是总监,有权要求你配合公司政策,如果不照著我的指示,只好请你走路。现在外面很不景气,很难找到像光晖福利这么好的公司,你是要继续任性,就回家吃自己。还是跟我好好配合让公司上轨道?想想你的五个孩子,我相信你会有明智的决定。”
金友吉火冒三丈,指著巫玛亚,飙出一大串不堪入耳的粗话,骂得惊天动地,全公司的人都跑来围观……金友吉爽快骂完,巫玛亚面不改色。
“听起来,你是不打算继续在这里工作了,我明天就帮你办资遣。”
“你凭什么?你没这个权力!”
巫玛亚拿出手机,按几个号码。“喂?老板……金友吉对我很不爽,我管不动他,现在不是他走,就是我走,你做个决定……”
顿时,鸦雀无声。
巫玛亚点点头,挂电话,朝会计喊:“周美方,结算一下金友吉的薪水,顺便查一下资遣费,明天起他不用来上班了。”说完,转身走了。
金友吉愣住,回过神,追上去。“请等一等,等一等——”口气变了,低声下气地问:“老板他怎么说?”
巫玛亚停住脚步,回身看著他,又看了眼围观的同事们。“老板说,不认同我这个总监的,随时可以离开。”
说著,视线扫视在场每个人,锐利的目光,有强悍的意志,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不敢造次。
巫玛亚问大家:“有人要跟进吗?”
没有,大家摸摸鼻子,悻幸然散去。
金友吉想到老婆还有五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低头,颓背,嗓子软下去。“巫总监,我跟你道歉。你要我处理的事,我会马上解决,那个……”
“好,我们就当没发生刚刚那些事。”搞定,她回座位,跌坐椅子,心跳急促。手里握著的手机,因为紧张,握到发烫。
刚刚的越洋对话,是假的,她哪联络得到他?自从庞震宇去纽约,一个多月,没消没息。他也太放心了吧?
她憎他对她这样信任,几乎是赌她这个人的信用。偏偏她吃这套,傻得独守老板不在的公司,为他卖命,还要设法服众,处在水深火热中。
他呢?他连给她一通电话都吝啬。可恶!
有什么私事会需要这样搞失踪的?巫玛亚越来越怀疑,庞震宇根本是去跟纽约女友结婚的,也许她根本是被甩了。
正诅咒庞震宇,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
“喂?”
“请问是巫小姐吗?”
“是。”
“你好,我姓柯,是庞震宇在纽约的好朋友。”
听到这,巫玛亚不知为什么,身体一阵麻,心头猝地抽紧。就像有人突然掐住她的心脏,她不敢呼吸,呆呆地听对方用很凝重的口气说——
“庞震宇因为脑瘤手术并发肺炎,目前状况危急,在加护病房观察中,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我……我是擅自作主……”她哽咽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是他的支柱,也许你来看看他,跟他讲讲话,他可能会好转……医生是这样建议的……喂?你有在听吗?喂?”
手术?脑瘤?巫玛亚张著嘴,发现发不出声音,脑子嗡嗡作响,一些画面飞快闪过脑海。
他三不五时会消失几天,他固定每隔几个月出发到纽约,除夕夜,他倒在地上。散落的药丸,他的头痛。临行前,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模样……
“我……我不知道他动手术……他没说,我现在在工作,你说他在哪?对了,他去纽约……”
“你先冷静,听我说,他十几年前就诊断出有脑膜瘤,因为位置太深,所以没有医生敢开刀。一直到最近,肿瘤大到快压迫到脑干,才不得不动手术挖除……我知道他一直隐瞒你,我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有多深,总之我知道你是他最重视的人。你要不要来探望他?他现在随时可能会……”
“给我地址,我马上去,立刻……”巫玛亚抄下医院地址,手发抖,心吊著。她逼自己冷静,快冷静。但没办法,她紧握地址,想到一个多月前,他们在床上,腻在一起,他说——
“为了跟你在一起时这么快乐的感觉,之后不管遇到什么痛苦,我都没关系了。”
那天离开,他坚持陪她回家,自己再搭计程车返家。那天,缠绵又缠绵,怎么也没想到,很快要跟那个人经历生离死别?
巫玛亚面色惨白,脑子飞快运转著,就是冷静不下来,他现在什么状况?她好担心啊!
黄明达走过来,跟她报告事情:“王导录音的时间,可能要延期……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巫玛亚抬起脸,神色茫然。
黄明达笑了。“哇,脸色发白,谁家死人啊?”
一句玩笑话,直击她的要害。
巫玛亚哇地突然崩溃大哭,她的哭声惊天动地,把黄明达跟整间公司的人都吓到了。
顿时大家撇下工作,奔来关切。那个向来面色冰冷,情感麻木的巫制片,那个神经大条,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巫制片,现在竟当所有人面,哭到肝肠寸断,哭到快断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大家推挤黄明达。“你跟她说了什么?”
黄明达一脸无辜。“不就是王导录音时间要延期,这点小状况,不至于要哭成这样吧?”更大条的状况又不是没发生过,不了啊。
结果大家只是看她哭,也不知要安慰什么。有人暗暗得意,这个意气风发的巫玛亚,当总监神气没几天哭起来了,大概压力太大吧,活该啦!不必同情,没那个本事就不要担那个责任啊,哭死活该啦……
巫玛亚失控的崩溃痛哭足足十多分钟,大家这么议论纷纷欣赏她的失控,交头接耳,也耗了十多分钟。终于,巫玛亚睁著殷红浮肿的眼睛,看著大家。
“各位……”巫玛亚忽然跪下了,吓住大家。她啜泣,头一回,像小女生,将自己的脆弱,毫不隐藏地披露。“各位前辈……一同奋斗的好伙伴……我求大家……帮我,帮帮我……”
什么事那么严重?让能力超好,个性超强的巫玛亚哀求大家?众人面面相觑,被求得莫名其妙。
巫玛亚泣不成声。
“庞先生去纽约动脑部手术,情况很危险,我想去看他,可是公司的事,也需要处理。但我想立刻去见他,马上去……我没办法工作,真的没办法……”
脑部手术?大家傻住了,老板不是好好的吗?脑瘤?
巫玛亚急切地问:“我能信任你们吗?我跟庞先生能信任你们吗?”
她不争气,庞震宇将最重要的公司交给她,她却只想撇下公司,跑去见他。她极可能辜负他的请托,因为她要交出所有权力给所有员工。
“金友吉,你最资深,我把公司重要文件跟钥匙全交给你,我想信任你,我愿意信任你,请你代理总监的位置,我相信你的能力跟信用。”
金友吉站出来,看著刚刚才跟他争执,这会儿哭得像个小女孩的巫玛亚。他被这样的巫玛亚,刺激得男子气概全发出来了。
“本来这就是男人的工作啊,去去去,去纽约当看护照顾我们老板。巫玛亚,你哭成这样才像女人嘛……好啦,安啦,这里有我罩著啦!”
“谢谢你。”巫玛亚很感动,虽然他讲话很杀猪,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在他不屑的言语中,藏有要她尽管放心去的意思。
“好啦,我们不会让公司出乱子啦,我也会帮著友吉哥,你快点去。”黄明达也跳出来讲话,其他人纷纷跟进,在非常时期力挺光晖。
“我们也会帮著维持好公司的营运状况。”
“是啊,希望老板没事。”
“虽然老板有时候还满令人倒弹的。”
“但这些年给我们的福利都没少……”
“是啊,比起外面的,还是有人性多了……”
庞震宇命危,大家才纷纷想起他的好,平常骂老板骂得凶,等这个人可能消失,才猛然想起他的重要。
就这样,巫玛亚丢下庞震宇要她守住的公司,办好签证,订机票,收行李,以最快时间飞去纽约,奔到医院找他。
她想守护的——
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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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十四小时飞行,抵达纽约纽华克机场。
在黑夜里,见到传说中庞震宇的女朋友,柯芬琪。她踩著高跟鞋,行动俐落快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巫玛亚。
“走,马上去医院。”柯芬琪领了行李,拖住巫玛亚就走。
很快地,到了停车场,柯芬琪将她推入跑车,发动引擎,咻地狂飙上路。
巫玛亚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柯芬琪驾车,眼神超杀的。“拜托,这么多年,听庞震宇说你都说到烂了,我们也算间接认识了。上个月他才说你剪了刘海,配上齐肩直发,加上冷冰冰的眼神,看起来很顾人怨。还说你一紧张就皱眉,爱抿嘴,一脸讨人厌的样子。爱穿牛仔裤,超级瘦,屁股都没肉。”说著掐巫玛亚臀部。
“啊!”巫玛亚惊呼。
柯芬琪笑了。“你看你看,全吻合,肯定是你……你干么?”她瞠问,这个巫玛亚,竟趴向一边的车窗哭了。“喂喂喂,还没到医院就先哭,等一下看到他不就要哭死了。”柯芬琪抽面纸给她。“奇怪了,他说你是很冷静的家伙,不像啊,眼泪说掉就掉。”
是啊,是不像那个自己啊。
从陌生人口中,听见庞震宇说了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而他本人,却在跟死神搏斗。他长年被她敌视,甚至开部落格骂他,但其实他那么看重她。巫玛亚怎不惭愧,不伤心?
“他会没事吧?”巫玛亚问。
“唉,谁知道,问神吧……”说著,柯芬琪边开车边抱怨起来。“那家伙超爱逞强的,我说你开刀,干么请看护顾,应该要找你心爱的女人来顾吧?他坚持不跟你说他的事,他从以前就这样,有什么事,都不跟人说。你知道他的背景吧?他跟我一样在仁爱育幼院长大的……是弃婴。别看我现在好像在美国混得很好,当年,我们两个可惨的咧,他去混黑道,我跑去当大哥情妇,唉,总之不堪回首啦!幸好我们都走出来了,没一直堕落下去……”
巫玛亚瞅著暗黑的大马路,在高速驰骋的汽车中,听柯芬琪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关于庞震宇的事。那都是她不知道的一面,她越听,心越疼。
柯芬琪又说:“以前你们公司不是有个大姊叫萧奕贤的吗?那女人爱慕庞震宇,爱到后来发现他都没回应,就开始手脚不干净,到处收回扣。后来你来公司了,庞震宇担心再不弄走萧奕贤,以后她会一直找你的麻烦,所以干脆想办法把她弄走。”
“他是为我赶走她?”
“对啊。”柯芬琪点点头。“不然以萧奕贤的老资格,虽然会收点回扣,但他还可以忍受的啦!只是萧奕贤走掉那段时间,因为萧奕贤四处搞鬼,害他超累的,我真怕他身体会受不了,还好后来都有进入状况……”
“还有,那个脑膜瘤,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因为不是恶性的,其实开刀清干净就好了,偏偏长的位置太深,没办法动刀,怕伤到神经,下半身就瘫痪了,要不然就是大出血……我在纽约有认识的脑神经医生,固定帮他追踪脑瘤的生长状况,头痛时,都靠吃药控制。可是今年脑瘤实在大到不能不处理了,已经快压迫到他的视神经,动这个刀,很冒险……”
说著,柯芬琪单手操控方向盘,从皮包掏出一叠文件,塞给巫玛亚。
“喏,既然当事人来了,顺便跟你说清楚。这些是他的遗嘱影本,那家伙都想好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公司给你,房子给你,车子给你,存款给你,通通都给你,连遗产税都事先托我保管了,怕到时候你拿不出钱继承他的财产。”柯芬琪叹息。“我们这些孤儿,真的很心酸,打拚那么久,赚一堆钱,到最后呢?要挂点时,还要烦恼,身后财产要送给谁?身后事要找谁处理……”
“他为什么都给我?”巫玛亚受宠若惊。
“我哪知,我说你也可以给我啊,他就赏我白眼。你啊,你是他物色的人啊,十年前刚认识你时,也是他发现脑瘤没多久的时候,那段时期他很低潮,觉得人生没意思。想想看,他努力那么久,拥有自己的事业,结果随时都可能会因为脑瘤说掰掰,这不是很讽刺吗?!什么都有了,结果没福气享受,老天跟他开了个超大玩笑……”
一辆宾士猛地超过他们,差点相撞。
柯芬琪气得按喇叭,伸手跟对方比个F动作,然后和对方用一连串英语粗话对飙。骂完,又继续刚刚话题——
“他说你很像他,跟他一样惨,一脸无依无靠的样子,然后兴冲冲地说要训练你,因为找到你来继承他的成就,因为有人可以照顾看管,他就没那种轻生的念头了,而且也不再一天到晚诅咒脑瘤了。最神奇的是,遇上你以后,那颗脑瘤的生长速度忽然慢下来,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开心,而且没有一直注意脑瘤,反而身体好起来……说真的,撑到十年才开刀,连医生都说是奇迹……”
听完他的心路历程,巫玛亚更是崩溃得哭到不行。临别前,庞震宇说的“谢谢你”,就是这个意思吗?但她才是那个最应该说谢谢的人啊。
柯芬琪忽然拿出个黑色镶金线的小棉袋给她。“喏……这东西交给你了,这是庞震宇随身带著的,他说万一他出事了,叫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就会明白了。”
巫玛亚打开棉袋,抽出一小束的白头发。
她错愕,震惊,看著捻在指尖的白发。他全搜集起来了?她因烦恼而生的白发,他每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地拔去,背后却偷偷收藏?随身携带?
“他真可恶……”巫玛亚哭嚷:“庞震宇真的坏透了。”
“怎么说?”
“明明对我很好,干么平常故意装酷?干么都不说?干么搞神秘的自己跑来开刀?过分!真过分!他现在躺在那里装死是怎样?到最后变成我才是那个无情的人,太可恶了。”
巫玛亚痛哭失声。
她曾埋怨出身,曾怨恨命运待她残酷,恨自己没母亲疼爱,没可以依靠的父亲,可是瞧瞧她,她多幸运啊。其实有个人,一直默默守护她的,用他的方式,将她拉拔到可以独立现实世界的高度,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用全然无私的爱,来成就她。她等于被他养大的,虽然她曾以为自己也像个孤儿,但原来她很幸福……
“他不可以走,不能丢下我……”
“唉,你冷静点,要有心理准备。”柯芬琪就事论事。“别抱太大期望,我必须跟你说,情况很不乐观,不然我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思通知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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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以为够坚强,可是总会有个人,是我们的罩门,让我们崩溃呢?
当巫玛亚换上无菌衣,进到加护病房,看到庞震宇,她认不出他。
不久前,还英姿飒爽的庞先生,躺在面前,头缠满绷带,因手术脸浮肿,毫无血色,跟以前判若两人。呼吸器,心跳机,抽痰机,缠绕的各种软管和电子线路,他像半个死人,靠一堆仪器维持生命迹象。
柯芬琪讲话很直接。“前天最严重时,我还被问要不要放弃急救。”
“怎么会这样……”巫玛亚泪流不止。
她没用,半小时会面时间,她都忙著哭泣,受到太大惊吓。无法相信离开时还好好一个人,再见面,会这么憔悴衰败地躺在一堆仪器里,死亡氛围,弥漫在他阴暗的面容。
当巫玛亚忙著震惊啜泣,柯芬琪以流利的英文和护士谈庞震宇的进展,她面色凝重,转述护士的话给巫玛亚听——
“之前动手术,他能撑过十三小时让医生慢慢把肿瘤挖干净,已经很厉害了,可是因为手术时间太长,并发肺炎,控制后又一直沉睡,没有醒来。前天安排电脑断层扫描,也没发现手术失败。”
“那为什么他还不醒过来?”
“今天他们又做了第二次电脑断层扫描,”柯芬琪面色凝重。“发现脑部有积水,脑压太高,明天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做脑水导引,把脑中的积水,从肚子引出去……看能不能改善……医生说目前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本来这个手术的风险就很高,一开始大家就有心理准备……”
还要再动手术?都这样了还能再手术吗?巫玛亚心烦意乱。
护士过来暗示他们该离开了。
巫玛亚俯到庞震宇耳边,握住他一只手,说:“我来陪你了,加油。”
“时间到了。”柯芬琪拉她走。
“等一下。”巫玛亚不走,忽将她额头印在庞震宇额头上,贴紧著。“我给你我的能量……包括你之前给我的能量,一起通通还给你,你很有力量了,你一定要撑过来,我需要你,我一直很爱你……”
他没有回应,只有电子仪器闪烁著他的心跳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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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玛亚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想把握每次会面时间,进加护病房陪庞震宇。纽约飘雪了,这里什么街,地址门牌几号?一堆英文字,巫玛亚全不了,她英文烂,都听柯芬琪安排。没想到第一次出国,竟是为生离死别。
深夜,了无睡意,她倚在落地窗前,瞅著长街,路灯莹莹,晒著羽毛般的雪片……多美,多浪漫。她看一对对情人相搂或牵手走过,边看著,边淌泪。这么美的街道,多想也跟庞震宇牵手走过。他们不曾约会,比较亲密时,也是分开前夕。
明天手术会顺利吗?他能不能撑过去?
一想到庞震宇可能永远不会醒,她的心,就像被人挖掉了,好慌。
受不了漫无目的胡想,她从行李箱摸出茭杯,想问神。在这么茫然无助时,可笑也罢,愚蠢也行,她只想有答案。
她问:“庞震宇明天手术,能不能活下来?能的话,请给我圣茭。”
掷茭,黑檀茭杯跌地上,反弹几圈,怒茭。
巫玛亚跪坐在地,瞪著茭杯。拾回,合目,再问:“求求祢们,什么神都好,是不是可以让庞震宇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就算会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他,只要让他活下来,可以吗?”
掷茭,怒茭。
巫玛亚呼吸困难,颤抖著,再拾回,再恳求,像强迫症,不断更改询问方式,只求有个圣茭。
见鬼了,掷茭六次,全怒茭。最后,她气愤地将茭杯往墙上砸,扑到床上号啕大哭。
没有神!茭都不准!这世上没有神,神不会那么冷血!
巫玛亚崩溃痛哭,蜷缩在床,哭得像小婴孩。她恨透了,跟上天抱怨,内心满是愤怒的OS——
我巫玛亚一出生就没妈妈,无所谓。祢们还给我个爱酗酒会揍人的老爸,无所谓。我们家又很穷,无所谓!我没钱升学,一早就出社会赚钱很辛苦,无所谓!我一直没恋爱,直到上个月,才和庞震宇有感情,现在祢们又让他变这样,祢们会不会对我巫玛亚太残忍?太不公平了?!过分,我又没作奸犯科,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祢们要这样整我?
为什么每次我一拉风,一感到很幸福很得意时,祢们就要让我跌跤?!
可恶!巫玛亚捶床,踹被。
“啊~~”她挫败怒吼,一不小心,跌落床下。撞疼脑子,晕眩,瞪著天花板……
好,脑子撞坏好了,省得伤心,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
“去祢的王八神!”巫玛亚骂神,不怕神,这样的神她不爱,太冷血。
她咆完,懒懒翻过身,将茭杯拾回,沉思了会儿,最后一次掷茭。这回,她跟神谈条件,她跟神商量,就好像平日工作,和各路人马商量。对,神也是可以商量的。
她说:“好吧,如果我跪著为他祈祷,求祢们求到明天三点他进手术房,祢们这些神,是不是愿意让他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陪我?可以吗?可以的话给我圣茭。”
掷茭,茭杯翻了几圈,是怒茭,但有一茭晃得太厉害,最后一刻突然翻转,变一正一反的圣茭。
允了,神允了!
她哭了,又笑了。跟神谈条件,真荒谬,太可笑了,可是……她愿意愚蠢跟可笑,只要他活下来。
人到没路的时候,彷徨无依,就算神鬼,也愿意去信。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办呢?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愿意拚了。
她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立刻跪下,对黑夜,对不断飘坠的雪片,双手握十,闭上眼,诚心祈祷,跟神祈祷,跟神求,求这样的虔诚,换深爱男人的一命。从此,她巫玛亚对命运,再没有别的奢求。
她曾听花露露说,世上有神。花露露也爱祈祷,现在,她巫玛亚愿加入祈祷的行列。抛却身为人的骄傲跟自我,抛下以为够坚强就什么都办得到的自负,在无常前,展现谦卑。如同那天在爱里面,她卸下防备,坦露自己,把自己交给一双温柔爱抚她的大手,全然投入他的怀抱,忘记自己。
很爱很爱,爱得很深很深之后,再没有自我,没有交易,没有条件,没有自私,只为那个人好,什么都可以给予。傻也行,呆也可,只求那个人好,活生生地……活生生地啊!
巫玛亚跪求到天亮,到日光耀目,到天光大亮。她不动,很诚心,膝盖脚踝已经从麻到刺痛到简直像有刀在锯,她也不敢妄动。她愿意熬到神答应的那一分钟,她愿意这么为他痛到底。
就像过去,他也默默地,无私无求,暗暗守护她这个可怜的家伙,守护她这不知好歹的傻瓜……
巫玛亚淌泪,合著的眼睫,感觉到光的亲吻,暖暖地……
她也盼望,再被他吻……暖洋洋爱抚……甜腻腻做爱,游戏般地赖在床被里缠绵,期待再抱到他强壮温热的身躯——
求求祢们,诸神……让他醒来,让他再像过去那样深深的凝视著我……没有他看著,我会迷失。庇护我的爱人,让他平安,我此生再无所求,了无遗憾……我过去苦苦追求的那些,原来并不是我真正欠缺的,那些我得到的都可以抛弃。
我跟祢们求的,只是爱而已。我要的,只剩爱而已。我的爱都在那个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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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下午三点开始进行,巫玛亚两天没睡,又跪了整晚,身体骨头都在痛。柯芬琪看她衣服没换,头发也没梳,一脸憔悴,怕她撑不住。
“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手术好了我叫你。”柯芬琪劝说。
“我不用休息。”
“你看起来很累,都没睡吗?”
“我知道手术会很顺利,他会醒来……”巫玛亚盯著手术室门,喃喃自语。
在柯芬琪看来,她好像歇斯底里了。“你还好吧?不要里面的人没挂,你先给我挂点。”
“神答应我,他会没事。”
“神?”
“我‘博杯’问过神了。”
“什么?”等等,巫玛亚讲的是那种乡下庙里问事的茭杯吗?
“神答应我的。”巫玛亚从口袋捞出一对茭杯,握手里,紧握。
柯芬琪一把抢去研究,在异乡看到茭杯,真是……在这么生死交关的惨烈时期,看到这么跳tone的东西,她忍不住,苦笑。
“败给你了……”捧著茭,柯芬琪哭笑不得。“你竟然在纽约‘博杯’问神,算你狠。结果怎样,圣茭吗?”
巫玛亚恍惚道:“神答应只要我跪著祈祷到天亮,他就会没事。”
“所以你整晚都在跪吗?”
“嗯。”
柯芬琪摸摸她膝盖,她痛得皱眉缩脚。“你这傻瓜,迷信什么——”
手术室门打开,护士出来喊病患家属。柯芬琪冲上去,巫玛亚立刻跟进。
护士对柯芬琪讲了一大串英文,巫玛亚急得一直问柯芬琪:“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柯芬琪挥挥手,要巫玛亚别吵,继续跟护士说话,一会儿,医生也出来,跟柯芬琪解释病情。
一群人在那里撂英文,被排挤的巫玛亚慌了,抓住柯芬琪臂膀,焦急地问:“跟我说跟我说,情况怎样?医生怎么说?”
柯芬琪嗐了一声,要巫玛亚稍安勿躁,推开她。
巫玛亚忍了两秒,又挤上去,拉柯芬琪袖子。“医生怎么说他说什么跟我说一下,先跟我说一下~~”
“马的你吵什么,我还没跟医生讲完啊,总之手术顺利啦,呃……”真歹势,柯芬琪这暴怒一吼,吼得在场人士全骇住,包括医生跟护士。“I am sorry~~”呵呵呵,柯芬琪嘿嘿笑。
听见手术顺利,巫玛亚大松口气,被那么粗暴吼过,这家伙无所谓,回过神,继续问:“手术顺利然后呢,会醒来吧?医生说多久才会醒,现在是不是没事了,不会死了?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吧?”
由于她表现得太急躁,医生护士跟柯芬琪全看著她。
柯芬琪操著英文跟护士说:“I need to make an appointment with the psychiatricdepartment for her soon,otherwise she might suffer a nervous breakdown。”
巫玛亚又问:“你们在说什么?他真的没事了吧?嗄?你跟医生讲什么?”
柯芬琪按住她的双肩。“我跟他们说我要赶快帮你向精神科挂号,否则你可能会精神崩溃!拜托你,去休息,他暂时没事了……没发炎的话,明后天就会转入普通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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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
在黑暗中,庞震宇听见钥匙坠落的声音。这一个铿音,瞬间劈亮世界。他重见那天景色,一切历历在目——
他蹲在公园抽烟,有个小女生跌倒了,穿著校服,白衬衫很宽松,蓝裙很长,她个头纤细,摔倒,钥匙飞出去。她滑一跤,看那势子,应该很痛的。但那女生,直挺挺躺著,呆望天空,哀都不哀一声,眉也不皱一下,超冷静,欣然接受摔跤,好像摔得很习惯,也不怕糗,躺著看白云,那异常的表现,教他多看了她几眼。
后来,她蹲在水沟前,想捞钥匙。
他永远记得,夕光中,那小个头思索时,可爱的模样。她捧著脸,既不焦急,也不忙著讨救兵,就一个人静静瞪著水沟想法子,像很习惯自己解决问题……
其实那天,他头痛得很厉害。
奇怪的是,看到她重重摔一跤,他的头竟莫名地暂停疼痛了。也许是注意力被她分散,也许是她那独立自主的孤单样,教他忆起很多往事。忆起当他年少,他也是这样一个人,摔跤不喊疼,有事不求助,一个人静静恼,默默设法解决,没有依靠。
那天,庞震宇帮她捞起钥匙。
帮她的同时,心里被一股暖流淹没……他心疼这个小女生,如同心痛年少时,那缺乏靠山,缺少温暖的自己。后来,他发现更多她坎坷的背景。想爱她,就好像,间接的,也爱到少年时无依无靠的自己。
当年他已小有成就,却荒谬地发现,可能不久于人世,现在……他置身黑暗中,突然听见钥匙坠落声,天大放光明,时间回到那天黄昏,看到这些,忽然画面朦胧了,眼前有影子在晃动,有人呼唤他,软绵绵地跟他说话——
“起床喽……醒来喽……公司快倒喽……客户跑光光喽……”
他牵动嘴角,想笑。认出这把声音,心好暖,好想看她,眼皮颤动,睁开了,在久违,清晨的曙光中,看见熟悉的容貌,渐清晰、渐明朗。
巫玛亚对他微笑。
他迷茫地望著,他也微笑,他的阳光,都在那张脸上,他的蜜糖,他守护的女孩,他在世上唯一的寄托,她微笑,那笑意漾到眼睛里,他看见他的容貌,在她漾著笑意的瞳孔里,他觉得很幸福。
他恍恍惚惚,还以微笑。只是一个笑容,已经用尽他所有力气。他们看著彼此,都在笑。晨光之中,笑得很傻气。好一会儿,他们都说不出话,只是笑看彼此。然后,一起目光闪动,落下欢喜的泪水。
尾声
冰冷严寒的冬季淡出,苍茫天地,迎来春的讯息。
医院院区公园,枯枝冒出点点嫩绿,狭小泥径,原来覆著白雪,气温回升后,喜悦地坦露真面目了,迎接天光。
白桦树,沿路成排站好,然后风中摇荡,它们全注目著,那漫步在小径上,手牵手的两个人,它们摇摆著,沙沙响,不知也在陪著兴奋什么,好像连它们都感应到爱的气息。
那两人,慢慢穿过林荫,慢慢走,悄悄聊,一种宁静氛围,弥漫在他们周身,仿彿天地,独独遗留下这两个知心人,还有这些默默注目著的白桦树。
“你确定不回光晖?”庞震宇低声问她。
灰色风衣里边,他穿著医院的病人服,经过两个多月术后调理,他身形消瘦了些,头还缠著绷带,但眼睛,已恢复昔日炯光,为了手术,剃短头发,缠了绷带。瘦些的脸,轮廓更明显,他不像病人,看起来还是很英俊,而且面上更多了些沉静的气质。总而言之,在巫玛亚的目中,既使是生病的庞先生,还是超帅的。
“我不想当总监。”巫玛亚握牢他的手,难相信,这握住的手,不久前,才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觉得压力大吗?”
“我连制片都不想当了。”分秒都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在这,她也要在这里。“我不回去工作了……”
“不工作?会没钱喔。”他开玩笑,被她瞪。
“干么?你以为这样讲,我会紧张啊?拜托,我不是小女生了好不好?这些年赚的不少,该有的保险也全买齐了,我跟你说,我要是生病,请看护都没问题。”
“原来我给你的待遇这么好。”
“嘿,待遇不错啦,就是对员工没礼貌。”
“也就是说……”他拾起头,佯装努力思索。“我是个不重视表面功夫,但很重实际回韵的好老板。”
“是是是,你是是是。”
两人都笑。
又继续散步,往池塘方向走,他们想去那儿坐一会儿,他们买了花生,打算去喂松鼠。
纽约的春天,其实比台湾的寒冬更冷。风来,庞震宇跟她交握的右手,将她小手握更紧,再埋入风衣口袋深处。这样,两人的手,都暖藏在口袋里了。贴著的掌心,热呼呼,像有能量,淌入彼此心底……融化在彼此发肤里,是爱的能量,活化生命,装饰平凡无奇的生命。
到了池塘,一朵白莲,浮在水面,静静地开,默默芬芳。
他们坐在垂柳边的长椅,她剥花生,他负责投掷,然后松鼠一只两只三四只,从四面八方树梢上溜来,这是庞震宇入院后,他们发明的小游戏,就是常常来跟这些松鼠约会。
有巫玛亚作伴,有小松鼠陪玩,庞震宇的住院生活,像度假那么惬意。换药的疼痛,身体不适,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花生丢完了,巫玛亚用好甜柔的嗓音,跟小松鼠们说:“好了喔,打烊了喔,吃完快回家吧,好冷呢,乖。”
“天啊……”庞震宇故作惊讶地说:“我真不敢相信,那个冷冰冰的巫玛亚,竟然用童音跟松鼠讲话?”说完,又被她瞪了。
她红著脸,有点小尴尬。“奇怪了,我发现你真厉害,连当病人都不乖乖地,还是很会激怒别人。”
他哈哈笑,将她戴著的毛帽调整好,然后像跟小朋友讲话,学她刚刚跟松鼠讲话的口吻说:“好了,乖,别气,秀秀。”
“干么忽然这么恶心,不习惯哩。”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女人真麻烦。”
被她踹一脚,他笑了,将她揽入怀里,让她偎在他心的位置。
“真的不回去工作了?”
“唔,我想陪你陪到你出院。”
“其实我已经好了。”
“不行,医生说还要评估,还要检查。”
“我没问题了,我知道。”
“是这样没错,但谨慎一点好嘛。谁叫你一醒来,就被他们当成奇迹,你不知道我们多害怕,都以为你没救了。”
“唔。”庞震宇将身子往后靠,仰起脸,沐浴在光中,看著金色日光在树梢间闪烁。“既然你不回台湾工作,这段时间,我也不好意思让你没收入。”
“没关系啦。”干么一直讲这个,她不是真那么势利好吗?
“我想了一个办法。”
“嗄?”
“你总不能当无业游民吧?游手好闲也不好吧?”
“嗄?”
“不做总监,不做制片,赖在这里,不回光晖,那我又想把你留在身边,只好娶你了是不是?”
她愣住。“真的?”
“对啊。”
“你确定?”
“干么这么不相信?”
“真的要娶我?是真的,想清楚再说,不要说了又反悔,我会不爽噢。”
“哦,”他笑了。“原来你很期待嫁给我。”又被她瞪跟踹,这样对病人,很粗暴。“我说真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哦,我知道,你需要我帮你打理公司对吧,嘿嘿嘿,你也发现我能力很棒,娶来当贤内助,算你聪明。”
他忽地正色,严肃起来,盯著她。“胡说什么?”他生气了。
她被他严厉的表情吓到。
“我娶你,跟你能不能帮我打理公司无关。事实上,因为你不想回公司,我打算让出股权,给别人经营,等我病好了,我也不想耗时间在公司上。”
他推开她,握住她两边肩膀,瞪著她。
“我娶你,只因为我爱你。不为了想利用你的能力,或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不知道,光是你本身这个人,就很吸引人了?就值得我爱你?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可以让我迷了这么多年……变成我心里的支柱,陪到我死尽又活来?你不知道你多棒吗?”
被母亲遗弃的她,真的不知道。被父亲歇斯底里对待的她,真的不知道。
“可是……如果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我这个人,那当初我暗恋你时,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那时你要我别喜欢你,还要我放弃那些少女罗曼蒂克的幻想,还说你是请我来工作不是请我来作梦的,你记得吗?”
那她现在能力那么好,在业界表现那样出色,加上他刚生过大病,当然,她会认为他娶她,最主要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嘛。
庞震宇捧住她的脸,暖暖的手掌温著她脸畔,托近她的脸,和他四目相对,轻轻说:“对不起……那时我以为我随时会死,我不能回应你的爱,因为给不起,怕来不及训练好你,就撒手了。而我希望把我的成就全转移到你手中,我希望你拥有在现实生活中独立的本钱,你跟我一样没有家人庇护,我把你当成另一个我,我想保护你,我不得不对你严酷……因为光是慈悲,不会让你快速成长,而我以为我没有时间了……”
她听著,听到泪满腮。她想到他讲的神奇时刻,是她愚蠢,将温暖的白天,看成无情的黑夜。
他俯低,吻走她眼角的泪。
她对他的感激,已不是谢谢两字可以形容的了。反正,未来还很长,她可以用每一天每分秒,回馈他的爱护。
巫玛亚往旁倾,斜靠在他胸口,幸福地窝著。
庞震宇抬手,将她揽在怀里边。
他们静静地,凝视那朵静美的白莲。听著白桦树的沙响,然后一起体会寒风中,两人偎著,有多么温暖。
是世路坎坷,是现实世界里种种的不如意,还有无常的等候,让人在遇到真爱时更心悸。
巫玛亚叹息。“给我你的成就……不如……把你给我。”
这就够了。
就满足了。
卸下过去的阴影,也不再期待未来。
就这时,这当下,这幸福氛围,要好好耽溺著,一起芬芳著。
她在心里,偷偷跟神讲——
谢谢祢。
我什么都不缺了。
【全书完】
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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