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
「我不赞成。」
「简直跟儿戏一样,荒唐。」
「胡闹,这事能由着你们玩吗?」
「脑门被驴踢了吧!都踢出毛病了。」
「……原氏没人了吗?要你一名女子挑大梁……」
原中源出殡前六日,刚做完六七的次日,一群原氏族人齐聚一堂,十来名族老坐着,抽着水烟,一口一口的吐烟,其他青壮男子站着,面红耳赤的发出反对声。
其中也有几个不是原家人,原清萦的大舅、二舅、小舅、三位舅母,以及说熟不算太熟的表兄弟姊妹若干名。
大姊夫刘汉卿也来了,倒是原冰萦因怀孕因素未到,只见女婿立于丈母娘身后,上身前倾不知和她说着什么,频频点头的解氏似被说服了,没主见的由人摆布,全无自觉。
他们一起出现不是为了讨论原中源出殡事宜,而是出声怒斥原家二女儿的胡作非为,枉顾礼法,不尊长上,未经族老允许便私自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令原氏族人颜面无光。
只是,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杀人犯法、作奸犯科、偷抢拐骗?还是勾引有妇之夫,与人私通,在外有失礼之举祸及族人?
没有、没有,她不过当众宣告要成为守灶女,并且招婿,以后原府由她当家管事,谁也不能插手。
这便是重罪。
族老们反对,族人摇头,老的小的都不许她招个外人进来扰乱原家,女大当嫁才是正途。
连娘舅家那边的人也不断苦劝,搬出不少令人喷饭的大道理,左一句、右一句地像在劝说,其实是在护骂,讽刺她急着嫁人,滥竽充数也好,极尽刻薄的说着酸言。
而刘汉卿却是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评论,小姨子要嫁或招婿都与他无关,只不过一直在和丈母娘说话,对着主位上的年轻男女指指点点,脸上微露鄙夷。
「女子挑大梁又如何,你们原氏的男人敢跳出来与我较量吗?我让你们一只手。」
谢天运往前一站,脸上冷得没有一丝表情,他一开口,全场吵闹声骤停,顿时鸦雀无声。
许久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
「……你是大将军,我们怎好冒犯,不过这是我们族里的事,龙涛将军也不好插手。」
一名年过半百的族老仗着上了年纪,不太客气的摆明了这是家事,闲杂人等无权置喙。
他只差没直接开口把大将军请出去,他自以为是的觉得凭自己在族里的地位人人都该卖他面子,当官的也不能不尊老。
可惜他遇到的是武官不是文官,没听过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吗?这位爷儿就是不讲理的,不仅横着来还护短。
「你们?呵呵……一群仗势欺人的鼠辈而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们管得着吗?怎么人家的爹一死就赶来抄家了是不是,看人家母弱女幼就欺上门,不给人一条活路。」他指着身形单薄的原府姊姊,两人楚楚可怜又势单力薄,再瞧瞧所谓的族人,一个个是人高马大的成人,还人多势众。
如此悬殊的对比让几个带头的族老都老脸一红,很是羞愧,他们一群人看来就是欺侮人的,满脸横肉、神色凶狠、凶神恶煞似大吼大叫,跟讨债的没两样,还理直气壮。
看似占理,为着族人名誉而来,可是谁真的善待两名弱女了,连亲娘都像来看戏的,没为女儿说一句好话,坐得老远不发一语,端静安坐的模样跟刻薄的地主婆没两样。
「你……你这话是要坑死人呀!我们哪有你说的那般恶毒,中源已不在人世,他这一脉也算绝嗣了,我们身为原氏族人理应照应长房遗属,不让她们因为见得世面太少而做出为人不齿的错事。」
说到底,他们的家务事哪由得外人来管。
说话这人在族里的辈分是五叔公,但事实上是外室生的奸生子,因生母早逝而被身为庶子的父亲带进府,早年的地位很低,连祖谱上都不记名,不过活得久辈分升上去了,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
然而闹了好些时日,为何不见族长出面管事呢?
呵呵……因为族长就在黑檀木棺里。
就因原中源行事公正、为人公义,不许族人好逸恶劳、徇私废公,因此不为族人所喜,他们更想他拿银子出来供养族中老少,让族人不用干活也能锦衣玉食,当起左手金、右手银的老爷、少爷。
「是照应还是趁火打劫、劫掠财富,你们心知肚明,真说出来只会更难堪。」
谢天运话说到一半,冷眸凌厉的横扫众人一眼,看得他们心里发虚,不由自主收起彷佛想将人拆解入腹的嚣张。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也不必惦记原叔身后的家产,我已替原二姑娘到了衙门立据,日后这些财产全归原府尚未出嫁的两位姑娘所有,旁人无权以『代管』名义占为己有,包括我本人。」他出示盖上衙门大印的文书。
「什么?」众人大惊。
「你们以为原叔不在了就能任意欺凌遗属,这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我朝律法不是让你们轻贱的。」
若无人出头,真给人糊弄过去了,她们的委屈又该向谁索讨。
谢天运在弃文从军前也曾是读书人,读过好几年书的儒生,若非突生变故投笔从戎,要拿个功名不在话下,蟾宫折桂并非难事,面对这些人,他滔滔不绝的规矩法理信手拈来,条条有理有据。
「不对,你说错了,我们原家人的家训是家主若死而无子嗣承继,家族有权收回家业,一半归公、一半分给族人。」不甘心白忙一场的原中宁提出异议,扯出族规这面大旗。
「是呀!两个女娃能有什么出息,大堂叔生前虽然对她们疼爱有加也取代不了儿子,女儿终究要嫁人,总不能让她们把原家家产带到夫家去,这可是背祖忘宗,对不起老祖宗。」
一名年轻人高喊原清萦、原沁萦是外人,不该霸占原家人的财产不放,应该全部归公。
「对对对,没错,从古至今,还没听过女子能分家产的,她们根本不把族人放在眼中。」为了自身利益,又有人不顾廉耻的高喊,想将两姊妹踩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说的对,两个赔钱货,我们把她们赶——」面露凶相的妇人更想赶尽杀绝,她只想将两人的绫罗绸缎抢过来,裁剪缝制成衣,她也想自己能每日穿得像富太太,被人羡慕着,但一只绘寒菊图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甩在地,破裂的碎片像开得正盛的富贵菊碎了一地,里头的茶水和茶叶四溢散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惊,默然地看向摔杯的粉嫩玉手,再看着纤手主人,小声嘀咕两声。
「各位叔叔伯伯、族兄婶娘,你们的意思清萦明白了,可是清萦刚才说的话你们听进去了吗?」太久没发威了,他们都忘了她的牙有多利,以为她变得乖巧,不再凶残。
「嗄?」什么意思?
众人一脸迷惘,有种错过什么的不安。
「很好,显然你们不记得三年前的火烧祠堂一事。」她非常乐意提醒他们,一尽族人之责。
「啊!」一干人如梦初醒,吓得脸色发白。
祠堂大火之事仅原家人知晓,外人不得而知,就连解家人也一头雾水,不解原氏族人为何面露恐惶。
「还有两年前的百人落水事件,洗了个冷水澡过瘾吧!今年该送你们什么才好……」假意思考的原清萦以手托腮,目光清亮。
「别……别说了,我们真的是为了你们姊妹好,我们会善待你们的……」成千上万的青蛙在身上跳的滋味可不好受。
「为我和三妞好?」她以指轻点面颊,神情像在看泡在水盆里的跳蚤,跳得再高还是在盆子里。「这种昧着良心的话你怎么说的出口,抢走我爹留给我们的财产,让我们一无所有的等你们施舍,这叫善待?」
谢天运冷哼,「良心未泯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明知你们已经失去依靠还来压迫,这跟畜生有何异。」简直不配为人。
被骂畜生的人面上一讷,不止一人,几乎所有人都抱持相同目的,他们没想过两个孤女将何去何从,只想着原中源身后的银子,以为叫嚣得越大声得手的银钱越多。
看了身侧的男子一眼,她心口微暖。「跟人讲道理,跟他们……你一拳能打几个?」
打几个?
众人脸色大变,倒抽口气,纷纷以惊恐的眼神看向杀敌无数的龙涛将军,他们自认脑袋没刀口硬。
「保家卫国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对无辜百姓挥拳。」原则上他的拳头只能对外,灭敌除害。
这话一出,众人松了口气。
「但他们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人面兽心。
谢天运像是恍然大悟的点头。「清儿说的对,不能等同视之,该打的时候就要使尽全力。」
才放下的心又往上提,每个人脸上多了不安。
「放心,我不会让人打你们,我爹还在那边看着,我不想他伤心。」她一顿,双眼看向厅堂的棺木,她只看到棺木的一角上面铺着绣莲的锦披。「不过若有人想伤害我和三妞,那便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小脸发白的原沁萦紧紧捉住二姊的手臂,即使坐在椅子上也靠得很近,彷佛二姊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人疼的孩子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但是在爹死后她才知何谓人情冷暖,以往对她很好、会给她糖吃的叔婶一夜之间变得好可怕,不是对她视若无睹便是推她、骂她,叫她吃白食的拖油瓶。
她吃府里的白米饭呀!又没吃他们的,为何大呼小叫的骂人,还想抢二姊送她的玲珑玉蠲,他们凭什么?
二姊说一窝贼进府了,她们暂时不能赶人,要等爹爹出殡后再来清算,届时那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把我们当土匪看待了不成,要不是有族人的看顾,你们姊妹能安然无事的坐在这里发丧吗?」外面的豺狼虎豹更凶狼,盯住原府这块肥肉便不会松口。
「三堂叔的劝慰真叫人安心,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引狼入室,前有虎、后有狼,将人啃食得屍骨无存。」她原本想再忍一忍,过了七七再说,可是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欺人太甚。
以原清萦的脾气,能忍到今日已是难能可贵,要不是她发现有人潜入她的屋子翻箱倒植,她也不会选择发难,趁着众人齐聚一堂时向外宣布「守灶女」的身分,并告知她已选定赘婿人选。
没有意外的,如她所料,果然掀起轩然大波,这些所谓的族人口风一致,刀口朝向她,用最严厉的口气斥责,以众志成城的态度阻止她自立门户,更不许她自行择婿。
他们要操控她、威迫她,让她在异口同声下妥协,继而从中得利,将她送入不见底的深渊。
「你太不懂事了。」原中宁一脸失望。
她赞同的一点头。「我不需要懂事,我只要担起一家之责,不管在座的人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从今天起,我原清萦便是原中源这一房的嗣女,你们认也好、不认也好,我都是嫡系的守灶女,其他人无权置喙。」
「你!」她竟然硬来,无视族人的非议。
「我,龙涛将军谢天运,将与清儿不日结为夫妻,在百日热孝中完婚,我将辅佐她为原府家主,你们若有不一样的声音尽管来找我,我会给各位『满意』的答覆。」借机上位的谢天运顺势而为,占了赘婿一位。
你来搅什么局,谁让你多事!原清萦不快的横了他一眼,警告他少多管闲事,她还没决定接受一位将军为婿。
我是先下手为强,省得你反悔。女子心如月亮,时盈时缺,他讨个老婆容易吗?她得体谅他。
他不想再等上三年,等她服完孝,还是先定下名分拐进门方可安心,他身边的变数太多,由不得他犹豫。
「你……你们要成亲……」解氏嗫嚅的开口,声如蚊购几乎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数十道视线一转,落在两母女身上。
「娘不满意这门婚事?」原清萦在笑着,却让人感觉冷意阵阵,她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不……不是不满意,阿运是好孩子,娘看着他长大,只是……呃!我和你姊夫说好了,将你许配给他表弟……」看着女儿越笑越淡的神情,她声音越说越小声。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难怪自始至终没开口说一句话,如意算盘早就盘算好了。她在心里冷笑,但面上不显。「辛苦你了,大姊夫,挖了坑等我往下跳,读书人的气节全用在这上头了。」
「二妹言重了,我只是看岳母愁眉不展,为你的终身大事担忧不已,唯恐你想得不够透澈而耽误自己,这才想法子为她分忧,让岳母宽心。」他说得合乎情理,彷佛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女婿。
若是脸皮薄的人还真说不出这番感动人心的话,瞧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不难看出他的文人风骨早已化成深沉的心机,用在自己人身上,因着庞大家产而折腰。
「大姊夫,收起你的得瑟,这一招对我而言不管用,既然我已经是守灶女,我娘说了不算,我才是家主。」她的事只能由自己做主,宗族亲戚都无权插手,这便是守灶女。刘汉卿目光一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连岳母的话都不听,孝道何存!」
拿「孝」这顶大帽子压她,不可不说用心良苦。
「刘秀才的眼睛看不见本将军吗?当着我的面也敢跟我抢人,你好大的胆子呀!」真是财迷心窍了,一个秀才功名就敢胆大包天,堂而皇之挖他的墙角,果真应验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看到大将军出面了,瞳仁一缩的刘汉卿有几分惧意,民不与官斗,他的确势不如人,但是……
「当上门女婿可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你已身居高位又何必为了百姓家的小事而丢了脸面,做儿女的当从母命,岂可不孝。」
他手中的王牌便是解氏,拿解氏当他收拢岳家财产的敲门砖,敲开比城墙还硬的原府大门。
他比任何人都贪心,要的不是一块分食的大饼,而是拿下整个原府,一粒米、一口水也不分人。
「是呀!二丫头,娘不会害你,你大姊也说那人好,一定会对你好的,你不要犯傻地扛起不该你负的责任,太累了——」她舍不得女儿吃苦,这是男人的事,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总是不太好。
解氏心疼女儿,不想她苦了自己,一味的逞能,待在后院绣花、做做女红有什么不好,女人生来就该温良贤淑,帮着夫君持家、相夫教子,做好为人妻子的分内事。
她便是这么过来的,让出外经商的丈夫无后顾之忧,连女儿都带出门,把她的性子都养野了,跟个儿子似,时不时的跟在一旁和人谈生意,完全不把自个儿当成闺阁女子,让人好生担心。
谢天运出声打断她的话。「婶子,别人的话还是别太相信的好,我在你跟前长大的,是原叔亲自教我读书,当我是自家人教导,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什么表弟的不见得有我好。」
「这……」她一听便迟疑了,养过几年的孩子自是知其心性,她那时也是真心疼他,当子侄辈养着。
看她有所动摇,刘汉卿连忙加油添醋的补上几句。「岳母,人不可无信、背信弃义,这门亲事是说好的,你若出尔反尔,我如何向表弟那边交代?你这是陷女婿于不义之中。」
「我……我……呃……那个……我没想反悔,可是……阿运说的也没错……」知根知底的孩子,又肯入赘,想想也没什么不好,解氏登时慌了,左右为难,她看谁都顺眼,可又下不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