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的长者对姬怜怜的评语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
而她自认她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明白自己头脑简单,所以绝不会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危险性,也没有任何困难度,所有的人把她当摆设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不识字,读书真是太销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没有野心,那就进江湖吧。」长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适合你了。秋山凤家适合你,江湖习武不习字,不错吧?还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师妹疼得紧,你要是进去了准是威风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后了。至于青门,都是女人,十年不换新,必是三家最先没落,你不去也罢。」
江湖青门,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选一。
在姬怜怜九岁那一年,终于做出选择,她最后选择的是江湖青门。
一个只有女人的门派。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与其他两姓的小孩一块离开大家族,各奔前程时,因为林家的子弟难得回来一趟,大家族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们,因此她的离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姬怜怜并不是家族里值得被注意的那个。当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门的贵客们。
高门子弟、鲜衣怒马,与她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恰好,马上有人回头看向这一头。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风采挺好。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很聪明的林明远。看来,他混得不错,以后要再见面很难了。
然后,她拉下车帘,一门心思地前往青门。
再然后……姬怜怜有生以来首次爆发怒气。
「天杀的王八蛋!天杀的王八蛋!究竟是哪个王八蛋骗我江湖习武不习字!我恨这个人!毁了我人生的人,我无法原谅,我要日日夜夜诅咒你!」
*
残破的庙外哗啦啦地,大雨已经下到看不清外头的情况。
庙里,青袍道姑们分坐两旁,一头五、六个道姑围火堆共坐,对着另一头躺在杂草堆上浑身脏垢的年轻男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
事实上,他的耳力也没那么好,只当是无数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庙门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个他叫姬怜怜的家伙。她脱下蓑衣,身体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发现她穿了好几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颗球……实在太没有美感了,这在世家小姐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想。
姬怜怜蹲到他的身边,用帕子擦着他的脏脸。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凑到他颈间嗅了嗅,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好臭。
突然间,她毫不害羞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赤裸的胸膛;本来没有表情的林明远霎时风云变色,声音略略高昂:「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你多久没擦澡了?真臭。」她叹气。「真麻烦。」她脱下他脏兮兮的衣衫,帮他擦着身,嘴里不停唠叨着:「怎么这么脏呢?真是恶心啊!我的天,林明远,你怎么能忍受呢?你是跳进粪坑还是有人朝你泼粪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明远本来忍气吞声,任她清洁,但听到最后,他抿起的嘴终于掀起,沙哑道:「是有人泼粪,如何?」
姬怜怜小脸刹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脏衣衫走到门口去让大雨冲刷。
远远地,仍然传来断断续续地抱怨:真恶心,真恶心……这是大便啊,黄色的大便啊……
用五谷杂粮下的残渣来形容不是更好?这等粗人就是词穷,说话难听是他们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远要跟她计较的话就是降低自身格调,是以,他闷不吭声,随她去。
阴影笼罩下来,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边。
「苍天有泪啊……」她挑高眉。「听说是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脏六腑都烂了吧……呿。」
姬怜怜那颗球赶忙滚回来。「赵师姐,你为这种人生气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师妹,救这种人,太浪费时间了。你救他,说不定将来他反咬你一口,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赵师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经不能动了,现在他就跟个废物没两样,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远的双腿,林明远的双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会替青门带来麻烦的。」
美丽的道姑唇畔隐有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怜怜,道:「姬师妹,你心里有底便好。」又扫过他一眼,才走回另一头。
姬怜怜继续忙碌着;忙着晒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脚长期铐着的流脓伤口,嘴里也忙着喊:好麻烦好麻烦……林明远你就是个麻烦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一屁股坐在林明远身边。她先喝了一口水,才从包袱里拿出大饼,折了一半,本来要塞到他手里,但看见他满手都是包扎……她改剥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紧紧闭着嘴。
「林明远,在生气啊?赵师姐最看不惯偷鸡摸狗的人了,你犯了错,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赵师姐,在伸张正义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离。」
姬怜怜哦了一声,也跟着看过去。不知道他是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连擦澡都没有,以致脏得不得了;还是她刚才奋力洗刷刷,才能还他一个洁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摸了摸,不由得面露吃惊,又恋恋不舍摸上好几回。
「姬怜怜!」林明远狠狠瞪着她,低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摸你。林明远你好暖耶。对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点?」
「被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无耻地摸着,不气到心跳加快才见鬼了……姬怜怜,你在看什么?」其实他更想精准地用词:姬怜怜,为什么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头为界分上下,姬怜怜的目光正落在膝头以上,约莫……大腿根部前后的位置。
她投来的目光,可不会让林明远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愤欲绝。居然让这个女人这样的侮辱他,若在平时……若在平时他一定会……
忽然间,她卷起他的裤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盖,大腿……
「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他的咆哮实在太像负伤的野兽了,另一头的青衣道姑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姬怜怜的举动,皆是一怔。
「姬师妹,你在做什么?」赵灵娃,也就是那位赵师姐问道。
姬怜怜又叹气。「真麻烦。我表哥的腿也伤着了,可能是在游街时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见他的裤子有血,我还不会发现呢。」她只帮他清洁上半身,没想过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条黑漆抹乌的长裤,要不是她眼尖,她怀疑再拖个几天,伤势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钱了。她最缺的,就是钱,哪有钱给他看好大夫啊。
「姬师妹,你这样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姬怜怜朝她们一笑,林明远从侧面都能看清楚她洁白如雪的小牙。「不传出去不就行了吗?」
林明远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当他听见那一头传来——
「是啊,姬师妹说得对,不传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青衣道姑,纷纷起身。
下一刻,他被团团围住了……他可以确定他被围观了。有的视线落在他光裸的胸,有的落在他难得被人一见的大腿,没有一个人在看他的脸或眼……从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见过……他掐死姬怜怜的心都有了。
「男人的腿怎么像竹杆一样?好丑。」
「这还是人的腿吗?扭来扭去的。」
姬怜怜头也不抬,擦着他没剩几两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为断腿了嘛。」
林明远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双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处罚还真轻,只是打断腿啊……」道姑们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轻道姑跟着蹲下来,研究这双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说道:「姬师妹,这双腿说不定有救哟,药庐的姬大夫不是照顾着山里的狗吗?她连山下的狗都要干涉,去山下卖药时,有小狗被打断腿,她扛了回来,没有几个月我看见那条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给治好的。」
林明远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怜怜的后脑勺看去。
姬怜怜还是没抬头,替他包扎着腿上的伤口,笑着:「姬大夫人这么好,一定会治的。」她忽然转过头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学学狗叫,姬大夫这么爱狗,一定会治的。」
啪的一声,姬怜怜挨了一巴掌。
林明远没有多大力气,且手掌包扎得厚实,因此她并没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远没有料到自己会打女人,只有粗人才会打女人,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墨客文人,典型的动口不动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观念根深柢固,连他自己都是打了后才回过神,但他不后悔,只有畅快。
「……你当我是狗?」他沙哑问着。
姬怜怜没生气,却也没了笑容。她摸摸自己的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林表哥,我不该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道歉?林明远一时拿捏不住。她看起来很诚恳,语气也很认真,但他总觉不对劲。也许,他不该这么冲动,现在他的双腿还有救治的希望,能带他到青门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赖这个女人……
青门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觉地回到另一头。
庙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几人合力才将破败的门给挡在正中,但冷风还是直灌进来。清完他大腿的伤口,她又拿着小块的饼问道:
「林明远,还吃吗?」
「……」
「不吃啊,真麻烦。」她叹气。「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会饿死的,我背个尸体上青门做什么?」
林明远沉默一下,没有接过来,反而凑上嘴咬了一口,闷闷地啃着。
姬怜怜明白了。原来是有力气打人,但没力气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块,塞进他嘴里,趁着他在撕咬的当口,她也忙着狼吞虎咽,没注意他投来嫌弃的眼神。
「……为什么要救我?」他低声问。
「……因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远一脸嘲讽。「少来了!姬怜怜,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林家与我本无关系,我一朝荣华,他们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们避之不及,会救我?这种谎言也只有你以为能骗成功。」
姬怜怜摊摊手。「连我都明白的事,那你还问?你一定要逼我说出实话就是了。不过就是我不想认识的人就这么死掉嘛,因为我善良啊。真是,这也要问。林明远,你是笨蛋吗?」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让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觉得我当女人挺好的。」
林明远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怜怜也不勉强,把剩下的大饼收拾好了。那一头的师姐们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虑了一下,舍不得地脱下最外层的青色长袍盖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躲到他的身后,缩成一团迅速睡着。
林明远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他眼没张开,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哪知她的背又靠过来,硬要赖在他身边取暖。
他内心充满愤怒。这简直是天鹅落在野鸭群中,任这粗人为所欲为了……林明远对这等粗鄙的事情向来是厌恶的,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做什么?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个人……肯救他……他嘴角隐约出现自嘲的笑。算不错了,他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许是终于摆脱了数月的牢狱生活,有了那么一点微亮的生机,他的躯体有了放松的迹象,就算姬怜怜厚颜无耻地在旁睡着,他也扛不住睡意,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里,他来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韩冬的二女儿韩朝香,你情我愿,满口情话,他意气扬扬,不可一世……当日韩冬与对头王革正为朝堂势力争夺,双方都有意收他到门下,韩冬送出韩朝香这个女儿当筹码,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动心?偏韩朝香母家有丧,这婚事尚须数月后方能结成,韩冬多疑,笃定他是个墙头草,这才给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让韩冬猜忌,还不如顺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亲的对象,先有肌肤之亲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涩小子,世家子弟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楼里他也有红颜知己,哪会不知道女人美妙之处?韩朝香比其他女子犹胜三分,因为她的背后有着韩冬滔天的权势,对他贵不可言。
但,他对韩冬多了那么点不齿。他林明远是墙头草,可骨子里仍有读书人的迂腐,这样提前洞房花烛,是在侮辱自家女儿;但既然他女儿只在乎朝堂权势,他还端什么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将来必会成为第二个韩冬,那时他应该也会利用自己与韩朝香的女儿吧……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开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妩媚一笑,随即化为巨大的蛇头扑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张开墨眸。首入眼帘的,是躺在他身边的姬怜怜,像颗球似地缩成一团。他手指动了动,轻轻碰触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凉凉的,却让他暗松口气。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