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小满时节。
苏子珪带着向清越,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回到京城。
想到那日出门游历多么意气风发,母亲苦劝他带几个人,路上好歹有照应,他这傻子偏信天下承平,结果遇上土匪,要不是被向清越救了,现在说不定早投胎去了。
可是啊!历劫是历劫,但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也不会认识向清越,可见凡事自有天意。
两人租的马车在南三街的青草巷停下。
苏子珪见向清越紧张,笑着劝,“别紧张,我家里的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我出身不过平民……”向清越忐忑。
在稻丰村虽然已经知道他出身不凡,但真没那种感觉,直到此刻看到这样长的围墙,红砖、靑瓦、大树探头,更显气派,京城哪怕只是个路人都穿得一身锦绣,她才惊觉两人的差异太大。
当时信心满满会当个好妻子,可是现在只觉得是不是当个妾室比较合适,毕竟,苏家的人应该不会在意他回来多带个妾室,但如果多带个妻子恐怕没这样简单。
他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在朝和县的时候就上了官府找官媒成亲——没有凤冠霞帔,他说那些是仪式,以后补给就好,她现在热孝得先成亲,这样才对得起外婆的吩咐。
向清越也不是拘泥于形式的人,自然同意,说白了,她反而觉得简单好。
于是他们给了官府一两银子,在那里拜天地、写婚书,并且登录。
但现在她不禁怀疑,他们那样做是不是太大胆了、是不是不太好,哪个母亲可以接受儿子先斩后奏到这种地步,退后一步说,自己跟京城的姑娘比起来也是样样不如,琴棋书画样样不会,金声侯府出身的婆婆会喜欢她嘛,房国公府出身的太婆婆会喜欢她嘛……可现在再想这些,也于事无补。
“子珪。”向清越跟他商量着,“不如先别说我们成亲之事,免得你家人受不住,就先把我当个妾室,你觉得呢?”
“当然不行,你是我拜过天地的妻子,我怎么可能委屈你,我不只要说你是我的妻子,我还要补一个婚礼呢,请苏家跟金声侯府、房国公府的亲戚都来,跟我们本家旁支都说上这个喜讯,给你穿上大红喜服,请十全婆婆给你梳头。”
向清越觉得有点暖心,但还是有些忧虑,“我不觉得委屈,我、我有点担心,怕家里的长辈不能接义我。”
“不会的,我年纪已到却迟迟不成婚,爹娘跟祖父母都伤脑筋得很,现在知道我终于定下来,高兴都还来不及。”苏子珪牵起她的手,“你是我的妻子,什么都不用怕。”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爬墙被祖父责骂之事,当时年幼,皮得很,上房揭瓦,没一刻安静,家人不知道伤了多少脑筋,后来是遇到贺先生,被他的戒尺打怕了,这才静得下来读书。
就这样一边说,走过了长长的红砖道,终于到了大门。
向清越看着那上面大大的“苏府”。
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气恢弘,落款有个御印,向清越一惊,居然是皇帝所赐。
门口两只狮子,公狮戏球、母狮带子,配上红色的大门,显得气派非凡。
守门的小厮一看两个穿着普通的人靠过来,连忙赶人,“去去去,这可是大行台尚书令的正门,要找你们的穷亲戚去角门,这不是给你们走的地方。”
苏子珪沉声,“倒是看清楚我是谁。”
那小厮讥笑,“你是谁关我什么事啊,除非啊——大、大少爷?”
另一个小厮细看,也惊呆了,赶紧上来哈腰,“大少爷您可回来了,接到您的信后,老夫人跟大夫人日日念佛哪。阿忠,你还在耽搁什么,快点开门啊。”
那个阿忠却是呆了呆,然后门也不开,一路跑往里面,一边大喊,“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没有长辈来见晚辈,只有晚辈去拜见长辈,苏子珪跟向清越两人风尘仆仆回来,自然得先去梳洗。
向清越很不安,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是我的躍鲤院。”苏子珪兴致勃勃跟她介绍,“我十岁另外分出来住,这里两进
八大屋,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主母。”
守婆子见到大少爷,自然各种高兴。
一下子,本在躍鲤院服侍的下人都过来了,一个一个喜形于色,看得出来苏子珪是个好主人。
“大少爷。”一个中年嬷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出来,“真是您?”
“是我,叶嬷嬷。”
“您回来就好,您没消息的那几个月,大夫人几乎茶饭不思,直到二十几天前接到快马传来的消息,这才好点。”叶嬷嬷擦擦眼泪,“这位是?”
苏子珪给两人介绍,“清越,这是我的奶娘,叶嬷嬷,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问她。叶嬷嬷,这是我在江南娶的妻子,姓向。”
叶嬷嬷一呆,“少爷您、您在江南成了亲?”
“是。”
“老婆子见过大少夫人。”
向清越见府中老人行礼如仪,倒是放下一点心,“叶嬷嬷不用多礼,我什么也不懂,以后还要请叶嬷嬷多多照顾。”
“大少夫人太客气了,老婆子也不过多吃几年饭,以后大少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婆子一定会尽力。”
就在这时候,四个装扮精致的少女也出来,一见到苏子珪立刻上前,一个一个并肩屈膝,齐声道:“见过大少爷。”
个个容貌出色,声音娇嫩。
向清越惊呆,这什么?通房吗?还是姨娘?怎么每个都打扮得这么美?
糟了,自己居然没有先问这些问题,她不是不知道古代富人会在府里养几个漂亮女子,可是苏子珪从来没有说过啊。
苏子珪笑盈盈的,“清越,这是我的贴身丫头,从这儿过来是介孜、来宝、宇霖、姿和。你们四个听好了,这是大少夫人,以后可得对她恭恭敬敬,如果让我知道谁对她不敬,那样的丫头我也不要了。”
四个丫头虽然诧异,但还是行礼,“是,奴婢见过大少夫人。”
行礼归行礼,但内心实在奇怪,这哪里冒出来的大少夫人啊,样子还那么土,比起府里的二等丫头都不如,大少爷莫不是被狐狸障给迷住了?听说江南很多法术,会迷得人头晕转向的,什么都听她们的话。
苏子珪满意了,“好了,给我们准备热水。介孜,去大小姐那边匀一套没穿过的衣服过来。”
介孜屈膝,“是。”
“首饰也顺便匀一套,记得要全新,没用过的。”
“是”
介孜内心忍不住要又想,什么土丫头,还得自己去给她匀衣服,但大少爷发话,又不得不从,大少爷看似好脾气,但其实说一不二,没得商量。
真是的,苏宅外头的名门世家,有吴小姐、殷小姐、温小姐……这些贵女,苏宅里头又有个表小姐房玉蘅,躍鲤院得跟来宝、语霖、姿和争,现在又多出一个大少夫人,自己到底么时候才能被大少爷收房,成为姨娘啊?
两人梳洗完毕,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今日敬王府宴客,说是荷花开得美,请众人一起来玩赏吟诗,京城几个品级高的大官跟妻子都去了——当然也包括二品的苏老爷跟苏老夫人。
因为祖父祖母都不在,所以苏子珪便没有去听竹院,而是带着向清越直接去了母亲的院落。
苏大夫人一看儿子,眼泪就流下来,“我的儿……”
苏子珪见母亲消瘦许多,忍不住眼眶一红,“儿子不孝。”
“快些起来,让母亲看看。”苏大夫人左看右看,总算满意,“这阵子赶车累了吧,晚上请御医来给你看一下,好好调养调养。”
“儿子身体梃好,倒是母亲需要调养。遇凤姑姑,我母亲这阵子饮食睡眠可好?”
叫做遇凤的大娘子往前一屈膝,“自从收到大少爷的平安信,大夫人睡得好,也吃得好,大少爷别看夫人瘦了,这比起之前已经好多了。”
苏子珪握紧苏大夫人的手,“母亲,儿子回来了,您可得快点恢复,不然可就是儿子不孝了。”
苏大夫人含泪微笑,“只要你这崽子回家,别说吃饭吃菜,就算吃菜渣,我也吃得下,唉——你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不能没有你,你要知道,就算你妹妹再贴心,在我心中也比不上你一丁点儿。”
“儿子知道,母亲别难受了。”
苏大夫人噙着泪点点头,母子对望了一会,苏大夫人这才笑了,“对了,你信上说被人所救,是哪户人家,就算路途遥远,我们也该备上礼物,亲自去答谢一番才是。”
苏子珪拉过向清越,“母亲,就是她把儿子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来的,她们家中不富裕,还是给儿子请了大夫。”
苏大夫人立刻站起来握着向清越的手,神情和蔼,“这位姑娘,真是多谢你了,我……子珪是我唯一的依靠,你不只救了他,也是救了我。”
“婆……”呃,这气氛承认他们已婚好像不太好,向清越连忙改口,“苏、苏大夫人,您别客气。”
苏子珪却是不乐意了,“什么苏大夫人,叫婆婆。”
苏大夫人有点意外,“婆婆?””
“母亲,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向清越,我跟她已经在朝和县成亲了,你不是老叨念我不娶媳妇吗?我现在娶了,您可高兴?”
苏大失人诧异,登时有点不高兴,“别开这种玩笑。”
“儿子不是开玩笑,我们已经有婚书,不过没办过典礼,想请母亲帮我们张罗,我想给她穿大红喜服,让亲朋好友都知道我们成亲。”
若说苏大夫人刚刚是有点不高兴,现在则是十分的不高兴,“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不同意!”
苏子珪诧异,从小到大母亲最疼他,他说什么是什么,这次出游天下之前,母亲明明一直催他成亲,“母亲,您怎么了?”
苏大夫人招过遇凤,在她耳边一阵耳语,遇凤点点头,去了。
她又拿起茶抿了一口,雕梁画楝的花厅有种凝滞的气氛。
苏子珪道:“母亲,淸越人很好,刚开始儿子也没想法,可是随着跟她相处,慢慢就喜欢上了,我知道您喜欢温小姐,可是我不喜欢。人生这样长,我想娶一个喜欢的姑娘,举案齐眉的过日子。”
苏家几房人,什么样的他都看过,娶门当户对的当正妻,娶心里喜欢的当妾室,然后妻子很痛苦,自己辛辛苦苦持家养子,但就是比不上狐狸精。
妾室也很痛苦,一样是老爷的孩子,为什么从自己肚皮生出来就是庶出,将来注定什么都没有,所以妻妾恶斗,只有那个男人快乐了。
从小到大,他看了祖母的委屈、看了母亲的无奈,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既然喜欢向清越,他就要给她名分,不要让她为了名分而痛苦。
苏大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就问问,向姑娘,请问你的出身背景?”
问起出身,向清越是很大方的,她是村姑没错,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出身朝和县的稻丰村,父亲是秀才、母亲是农女,我没福气,爹娘过世得早,所以是由外婆抚养长大的,外婆很疼我,她老人家是上天给我最棒的礼物。”
说到外婆,她忍不住摸了摸手上的荫树子手串——刚刚介孜跟来宝给她更衣、换首饰,只有这个她是绝对不拿下的。
这是外婆留给她的想念,她要一辈子戴着。
苏大夫人一句一字都听得清楚,“所以向姑娘,你也是农女。”
“是。”
苏大夫人转向自己儿子,“你的祖母是房国公府的嫡女,你的母亲出身金声侯府,然后你要娶个农女为妻,你觉得合适吗?她没受过闺阁教育,怎么融入京城生活,将来我们要宴客、要赴宴,她会点菜吗、会点戏吗?你的妻子将来会是宗妇,不是在乡下,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苏子珪笑说:“母亲别慌,我们路上谈论过这问题,她能学的,等到她当宗妇,都长十几年二十年后的事情,这么多时间,总不可能学不会。母亲,清越很聪明,她爹只教了她三年多,她却懂得好多诗经文章,她这么能读书,没道理学不会当一个主母。”
苏大夫人气结,“是这问题吗?你难道不知道你二弟三弟都已经入朝为官了,你以为这几个月,房姨娘会乖乖的什么都不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