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有,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的严家当铺,库房里的珍奇异宝数之不尽,据说,只要你开得了口想要的东西,严家当铺几乎都能找出来。日前,他们收了一位药人。那位药人,轻易救下严家当铺里身居要职的匠师秦关,他的事迹,在当铺中仍教众人津津乐道。秦关遇难被抬回严家当时,闻人沧浪亦在当铺中冷眼旁观,他亲眼见到一个踩进鬼门关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龙活虎跑遍严家在追逐小情人,半点都不像个曾中过剧毒的家伙。
药人一定能救梦,而他闻人沧浪现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内力护住她最后一口微息,日夜赶路,直奔严家当铺。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异常缓慢,时常忘了该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劲,暗送掌力,震击那颗小小心脏,要它继续活着,不许静止下来,要为他而跳。
她周身几处大穴被他封住,气血暂凝,宛若死尸,永眠的白哲模样,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离开她的心窝口,就怕会遗漏掉那艰辛却仍努力跃动的微弱心跳。
终于,严家当铺近在咫尺,闻人沧浪一身风霜,心急闯进。“药人!药人在哪里?”闻人沧浪吼得太急,吓退铺里大厅的几名当客。他一掌净空大桌,桌上壶杯及金银珠宝扫至地板,把梦摆上去:“快一点!她心跳速度越来越缓、越来越小!”全靠他在心里默数一百,便出掌驱使她的心跳动,否则在两个时辰之前,它已经完全停止!
“你将梦带回来了?这……”公孙谦迎上前,看见梦软软躺在桌上的模样,无论是谁来瞧,都会认为这是一具死亡多时的尸首!
“快点把药人带出来!”闻人沧浪眸中满布血丝,无比骇人。
“去带古初岁来。”公孙谦交代欧阳妅意,后者咕哝一声,去了。
闻人沧浪大掌笼罩在她胸口,只见他气息凌乱,貌似走火入魔,长发披散飞扬,眸若带血般鲜红,掌心一送,气劲打进她体内,梦的身躯动动一震,彷佛下一瞬就会醒来,然而她仍是沉沉睡着,没有苏醒。
古初岁还没来,严尽欢倒是闻风先来,她一反常态,踏进厅里,不发一语,径自找了个好位置坐,身后的春儿最近总是风声鹤唳,时时绷紧精神,跟随在严尽欢身旁,脸蛋写满紧张慌乱,生怕又被谁给绑走。
严尽欢腿儿交迭,好整以暇啜饮温茶,轻呷几口,古初岁被欧阳妅意牵领进来,欧阳妅意一脸不甘愿,因为她知道,带古初岁出来,绝对没有好事。闻人沧浪二话不说,抛给古初岁一柄长剑:“我要你的药血!你自己来。”古初岁若摇头拒绝,便由他来,到时取血的手段便顾不得温柔小心。
喀。严尽欢手里的茶杯放置在几桌上。
“慢着。”严尽欢开口,嗓音软嫩如云,媚眼朦胧,眸光却清亮:“是谁允诺你可以使用我家的东西?”谁给他这种权利的?
“小当家,人命关天,再怎么说梦都伺候过你好一阵子!”公孙谦深知梦挺不了太久,此时不容严尽欢阻挠。
严尽欢纤掌拍桌,砰的一响:“你不提这事儿我还不会发脾气!若不是她冒充春儿,又岂会!”她噤声,冷哼甩头:“总之,我不许古初岁救她!”
严尽欢平时恶质归恶质,攸关性命大事,她不至于冷血无情,毕竟是个年轻女娃,心,不可能刚硬如铁。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语,教众人吃惊不已。
不许古初岁救她?
这不摆明要梦死吗?
“女人,不要挑战我的耐心。”闻人沧浪眯着寒冰长眸,杀意凝结,右手已摆出刀势,她再啰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归西!闻人沧浪已近疯狂,他是真的会丧失理性而痛下杀手!
“无论如何,先救人再说!古兄,劳烦你!”公孙谦不让严尽欢再说半字,想使性子、想恶整人,也得看场合看对象!
“我说不许救!”严尽欢很坚持,没人明白她为何如此不近人情,难道只因梦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愤怒吗?
“你要钱是吗?!我闻人沧浪所有的钱财宅邸古玩刀剑,全给你也无妨!足够了没?!满意就闭嘴!”闻人沧浪青筋尽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想死吗?他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们两人先别吵了,救人为要。”古初岁用着合哑的嗓,阻止两人无助于救人的对吠。
“好!”闻人沧浪说。
“不好!”严尽欢说。
闻人沧浪要杀人了!
他腥红双眸,犹若修罗恶鬼。
任何阻碍他救梦的家伙,杀无敕!
“有话好好说!武威,处理她!古兄,救人!”公孙谦拦截闻人沧浪,分派工作给在场几人。救人那两字,一语双关,是救梦,也是救不知死活的严尽欢。
夏侯武威以蛮力钳制严尽欢,斥责她:“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竟连丝毫的侧隐之心都没有?”
严尽欢呛回去:“对!我就是没有恻隐之心,它死了!它已经死了!”吼着吼着,她竟流下眼泪,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怀中,像释放,更像崩溃,哭得不顾当家身分。
这方恶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泪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佛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着抢救梦的生命,由闻人沧浪先解开她周身穴道,几乎是同一时间,梦嘴角溢出血泉,护在肺叶的那口气,随之吁出,淡淡拂过紧靠在她身旁的闻人沧浪颊面,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暖意,之后她没了吐纳!
“梦!”闻人沧浪慌乱焦急。
“别慌,应该是你用内劲震击她的心窝时,震伤她的肋骨和腑脏。”古初岁安抚他,一手执剑划开掌心,药血涌出,剑锋一转,也在梦的掌心割开一道血口,两人掌心相贴,见闻人沧浪皱眉,他解释:“她无法吞咽,不能喂食药血,我改以这种方法相融。”
“能解吗?她中的毒据说没有解药,称之为‘无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闻人沧浪细细观察她的脸色,边询问古初岁。
“在我眼中,没有不能解的毒。再缓些……缓些愈合,听话……”古初岁低声对着什么东西在说话。两人掌心相迭处,血液蜿蜓流下,古初岁扣紧她的指节,突地对闻人沧浪道:“再以掌风震击她!她的心跳,停了。”
闻人沧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窝施劲。
“慢点!力道轻点!对,再来,再来,再来……”古初岁每一次的“再来”都喊得规律,让她的心脏随着闻人沧浪的掌息而跳动,直到它重新凭己之力恢复动静,他才要闻人沧浪停手,此时闻人沧浪额上凝结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尽全力更加困难,要推促她的心脏跳动,又要不伤她毫发,待一切动作停下来,他发觉自己的手掌竟在发颤。
是的,他一直很担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担心自己力道太重,会震碎她的心脉;他一直很担心,来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担心,她会死。
他一直很担心,她早已死去……
古初岁放开梦的手,欧阳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伤,古初岁轻轻握着她,摇摇头,要她别担心。
“这样就解了吗?!”闻人沧浪问古初岁,双眸却是紧锁在梦脸上,他收掌,将梦鲜血淋漓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还没,尚需几回治疗,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现在应该快些带她去找大夫,她的内伤很严重。”反而毒变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这几声冷嗤,出自于哭完的严尽欢,眼晴鼻子红咚咚的小脸高傲扬着。
“使用完,请付费,我严家的东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继续下一次疗程,麻烦低声下气些,至少对我这个当家主子客气一点!”
闻人沧浪理都不理她,轻手轻脚抱起梦要去求医,他将她当成琉璃娃娃细心呵护,不敢操之过急。
“喂!你这什么态度?!喂!”
人,老早就走远了,哪里还肯留下来听她吠。
如果能睡着,还比较轻松愉快。
她想睡,身子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好好,轻得没有重量,也没有痛苦,更没有烦恼,周身包围着凉呼呼的风,她闭着双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用着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压按她的心窝,每一下,都痛得让她想尖叫飙粗话,想抡拳蹬脚地殴打来人。不要压我的心!不要压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让我睡!让我睡死比较好!这样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没听到吗!不要死……让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报上名来!来者何人?!何方妖孽?
梦……不要离开我……快醒来……梦……
她满喉的吠言全咽了回去,因为她听见好耳熟的声音。
闻人沧浪?
不可能,这辈子应该和他毫无瓜葛,就算想见他,也见不到面,更别说是让他用这么温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说话。
梦吧?
死人也会作梦哦?
她迷迷糊糊,终于心窝口没有再被那难忍的震痛给折腾,她缓慢吐纳着气息,浑噩想着是不是自己还没死透,才会本能做着人类才有的吸吐动作?
死人干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间,胸口好疼,活似挨过几十记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处,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飘飘欲仙的解脱感,好想再飞到半空中,丢下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双唇颤抖,眼泪从眼缝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随着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来越尖锐,昏迷时轻易被忽略的剧痛,现在全数爆发,痛得她打起哆嗦,哀声连连。
“梦。”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热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紧它,好助她忍过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梦,忍忍……忍过了,就有糖葫芦能吃。”
“糖……”葫芦?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芦!她觉得……好饿好饿好饿……给她糖葫芦吃,拜托,给她糖葫芦吃―
“慢慢来,放缓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从没听过有哪道声音可以这么紧张又这么拙于安抚人的,她很想告诉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还要急促、还要不稳耶……
她有点想笑,但胸口光吐纳都痛,哪有办法再承受她笑,于是,她乖乖忍下,听着声音的指示,小小吸气,小小吐气,再小小吸气,再小小吐气……好像……痛习惯了,比较没有一开始的难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额心,被啾了一记,那热唇,贴着不肯走,热呼呼的鼻息,就在她发上盘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吗?吸住便不放?
“梦,再忍忍,忍过了,就有一串糖葫芦……以及我。”声音哄诱她,因为贴得恳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费劲便滑入她听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好好好,她忍,她为糖葫芦忍了!
忍住胸口、肺叶、张不开的双眼、混沌的耳朵、发胀的脑袋、手臂、腿,和五脏六腑种种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沉了,梦里,有甜美迷人的鲜红小玩意儿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游戏,还有,那人轻声细语的抚慰、如绵绵细雨的轻巧啄吻,要她挺过所有不适,他会一直都在身旁……支撑着她,熬过清醒之后,第一个充满剧痛欲死的深夜。
然后,第二次恢复意识,是在另一波强烈拧痛袭击中哭着苏醒。
“好痛……”这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哀嚎,干涩似火焚的喉头挤出了呻吟,破锣沙哑,像哑儿学语。
那人立即近身,按着她的手:“忍忍,梦,忍忍,糖葫芦记得吗?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过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里、喉间深处涌上的苦药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芦来舒缓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无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里,当她痛到无法忍耐,对糖葫芦的爱和大掌的紧握力道,便是她仅存的支持。
那人又轻摸她的额,称赞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没法子睁开,睫上像被针线密密缝住,双耳彷佛被人捂上,听见的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阻碍,害她听不清晰,总觉得在她耳畔唠叨的声音是闻人沧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说不定是地府恶鬼的鬼声鬼调,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诱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