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沧浪瞠眸醒来,额际一阵莫名疼痛,像有支细针,钻进脑里。他下意识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儿,床铺早已冰凉许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长发,坐起身,看见一地狼籍,他听见懊恼的叹息,从他口中吁出。
他到底在做什么?
小心眼的迁怒,失去理性的报复,粗暴占有她青涩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这件事,真的有教他愤怒无比、不愿接受吗?
没有。
他与她的冤仇,原本就无关生死,没有恨到要置对方于死地,她羞辱了他没错,她将他当进了严家没错,除此之外,她还做了什么?
她陪他一块儿在严家里,窝着当个小婢女,开开心心拎着竹帚、拧着抹布,一边拐他工作时,她也没闲着,做做样子地耙耙落叶、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转。
他沦为仆役,她不遑多让,把自己搞成一个丫鬟,她并没有选择易容成严尽欢,以主子身分来戏弄他。被拐着扫地,有她在。被拐着劈柴,有她在。被拐着挑水,有她在。
她并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任凭他自生自灭,她一直,陪着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饼,冷硬如石,惨遭他踩碎的那块,可怜兮兮烙有一记鞋印子,她买回它们时的眉飞色舞,他记忆犹新,她白玉贝齿陷入葱香厚饼的同一瞬间,美眸宛如坠入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她的小脸衬得闪亮,她连第二口都来不及尝,便忙不迭再去排队的猴急模样,全数印入他眼帘,只是当时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细着长眸,远远瞪她,她浑然未觉有个男人正紧握双拳,气愤她的欺瞒,兀自笑得灿烂如花。
那几块饼,会沦为地板上的残渣,是因为她满心喜悦地捧着它们,想与他分享,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踏进他房里之前,是怎生的欢愉,她绝对没料到,等在里头的,是个盛怒而失去冷静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
等等!
思绪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不是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爱的姑娘!闻人沧浪被五个字惊吓得久久无法言语,向来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许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讨厌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爱着她。
他不曾,深刻地爱过谁,不知道那种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宽阔天地,无边无际,他何时为了谁,敛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时为了谁的一声娇笑,甘愿拿一身武艺去当个小打杂?更何时为了谁,失控至此?
那就是爱?
那种对他而言,不曾存在过的字眼?
那就是会让人发出傻笑、会让人行为脱序、会让人悬念挂心、会让人忐忑难安、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的,爱?
他气她的欺骗,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戏弄,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不老实,但他爱她。他气她的调皮捣蛋,但他爱她。她极可能是抱持着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态度,但,该死的,他还是爱她。
闻人沧浪雷极般急跃下床,套上长裤,不顾上身赤裸、长发散乱,他以轻功飞奔出门,要寻找她,告诉她,要她撕掉那层虚假皮相,用真实面容面对他,不许再隔着冷冰冰的假皮,然后,要低头,他一定要低头道歉,当然,为求公平,她也得为她的行为做些表示吧?用她软绵绵的嗓音,说“下次不敢了”;说“好嘛好嘛,你有错,我有错,我们算打平了,谁都不许再生气哦”;说“亲一个,笑一个嘛”
江湖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女人绝对宠不得,若宠上了天,男人未来日子就难挨,要宠,也只能小宠,小小地,宠一下,不能让女人察觉这个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让女人知道,这个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则,她不珍惜他怎么办?
闻人沧浪脚下驰得飞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边,搂着她,在她耳畔喃喃细语着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伤了她,他也知道她会生他的气,他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来安抚她,无论如何,男人都不该以天生胜出的力量来欺负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闻人沧浪奔行于夜色中,跑了几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没遇见她踪影,他想,找得到严尽欢,便极有可能找到她,于是,他奔往严尽欢出没的厅园,果然在碧水厅看见主仆两个抱在一块儿,她正在哭着。
她在向严尽欢哭诉他一夜暴行吗?呜呜声中含糊挤出破碎咕哝,教人听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哭得正伤心,彷佛受尽委屈,严尽欢一脸很想扳开春儿,用手绢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泪鼻涕的模样。
“梦。”闻人沧浪松口气,吁了声叹,上前,要将她自严尽欢怀里挪进他胸膛。
怎知他才将她翻过来,她瞠目,红通通的眸儿瞪大,见他如见鬼,哇的一声,哭得凄厉号啕,就连昨夜她绷疼着身子在承受他时,也没有哭成这副狼狈德性。
“小、小当家,他他他他他!”春儿挣开他,藏到严尽欢身后去抖抖抖,像只走投无路的鹿儿,抖得连牙关打颤都能听见。
“我知道我吓坏你了,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吧?!过来!”闻人沧浪沉声,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压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软小掌递进他掌心。
她不是一个胆怯的姑娘,至少,他认识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胆量,面对他时,从不曾流露惧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时,插腰回视他,视线没有逃避过,她的双眸,永远璨亮光采,宛如充满无尽的活力和俏皮,永远像弯弯在笑一般。
“为、为什么我要过过过过去……”春儿声音小到像蚊子飞。
不对。眼前这个春儿不对。她没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聪敏的盈满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气,笑意暂时消失,感觉亦不该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吓坏了她,她对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该如此恐惧。
“你是谁?!”闻人沧浪咬牙森冷地问。
“我我我是春儿……”
“你不是梦。”他不是用问句,而是肯定。
好奇怪的指控,她是人,当然不是梦呀!这个男人睡胡涂了吗?
“我当!”
“她不是梦,她是春儿,正牌的春儿。”公孙谦由外头步来,惯有的笑容消失无踪,俊秀眉目间带股沉重。
闻人沧浪回首,凝觎公孙谦,要他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梦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儿,你此时眼前那一位,是我们严家货真价实的婢女春儿,不是梦。”
公孙谦亦唤她梦。她有一件事没有骗他,她的名字,梦。
“你比梦预期得更早些醒来,不愧是武皇。梦临行前说,三个月毒发一事,是诓骗你的,她并没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个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随时都能走,少掉梦的相助,我们严家应该找不出半个人能请得动你做事。虽然小当家将你赏赐给‘春儿’,但我想,正牌春儿没有胆量要你,你若坚持此时走,我们亦不拦你,闻人公子自便。”公孙谦口气冷淡,说话时,没有施舍闻人沧浪半点目光,更是直接与他擦肩,来到春儿身边,关切问:“你没事吗?可有受伤?”
“谦哥……”春儿喊着喊着,又快哭了:“我没事,妖女把我带到一处农家,我成天只能在鸡舍喂鸡捡蛋,一踏出农家竹篱,体内怪毒才会发作……除此之外,她倒没真的伤我,后来还跑来帮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后来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顺道载她回南城,结束她度日如年的绑架生涯。
“慢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被人带走?可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聪明如严尽欢,在此刻也难脱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门进来的春儿抱住猛哭,她问春儿话,春儿只顾哭而不回答,她正纳闷着是哈情况,听完春儿与公孙谦的对话,她捕捉到一点点头绪。
日前与她相处的春儿,不是这只春儿?不是春儿,那又是谁?
“小当家,情况是如此如此……”公孙谦简单说明了梦易容混入严家之事,听得严尽欢小嘴好半晌合不起来。“难怪我还在想,懒春儿哈时变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儿呀?”她与假春儿相处蛮久,竟也被瞒得彻彻底底。
“她叫梦,是天魔教的姑娘,并无恶意,只纯粹是贪玩,毕竟是个天真小姑娘。”公孙谦替梦说话。接下来吐露的字句,虽是面朝严尽欢道,实则说给身后那个男人听:“她此趟来南城,是为了天魔教的圣女考验,她必须寻找一件独特而有价值的‘东西’回到教里,再与其余圣女备选的女孩们互较长短,谁带回去的东西获得教内多数人认可,便能赢得圣女考验,结果,她浪费太多时间在严家里头,导致空手而归,看来,圣女考验已直接被除名。”
闻人沧浪忆起跟踪她的那两日,她跑遍南城,窝进书肆,钻进药铺,停停走走、摸摸问问的忙碌模样。
原来日前她老往外头跑,像只无头苍蝇,东翻西找,却又不似有目标,理由便是这个。
圣女考验,这四个字,他头一次听到。
严尽欢与春儿对于公孙谦的话题兴趣缺缺,主仆们细细碎碎地交头接耳,谈起这段时日彼此发生的事儿,只剩闻人沧浪仍听得专注,听公孙谦用淡然嗓音,说着:“不过,就算她带回去再珍贵的东西也没有胜算,她已经输掉―天魔教有个铁规,圣女必须是清白姑娘才能担任。”他终于回首,与闻人沧浪互视。公孙谦与梦相识不深,但他欣赏梦率直的性子,这女孩不怕生,与识破她身分的他无话不谈,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着,冲着她喊他一声“谦哥”,他不得不自训为兄长,替她出口气。
公孙谦扯唇,却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个铁规,当所有备选中有人胜出,成为新一代的圣女,其余与她同期学习的女孩们――将被赐死,一个不留,以免后患。”
最末了那几字,公孙谦缓而慢、轻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视闻人沧浪的反应。
闻人沧浪僵直站着,无法言语。
我不是装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可不能随随便便用掉,否则我会惹麻烦的……她那时被他吻得脸红红,猛拍自个儿脸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她那时,追逐他的唇,满脸苦恼说着傻气的话。
梦会死,将被赐死,她失去了圣女备选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摘下圣女之位,而其余的女孩,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窜袭而上恐惧。懊恼。震惊。
以及,,他尝到生平头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说我。”梦挠鼻,刚连打完三个喷嚏,鼻腔内痒丝丝,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连好几天,她喷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滚了一整夜,给着凉了,就是八成谁在说她坏话。
会是闻人沧浪吗?
若是,十成十在忙着骂她吧。
她皱皱搂红的鼻,不甚开心。
“我都没骂你了,你还敢先数落我试试……”梦自言自语,彷佛闻人沧浪正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吠,然而,与她面对面的,只有自己黑鸦鸦的影子一条,孤伶伶投射在渗水石壁,听她说话,当最后一丝烛火熄灭,连她的影子也消失无踪。她回到天魔教了。虽然中途绕到南城城外的后山去溜达一圈,但玩兴已失,见着美丽的花、湛蓝的天、清澄的泉水亦无动于衷,她觉得疲累不堪,不仅心好沉重,连身子也不若以往轻灵好动,她策着马儿,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闲晃。备选的圣女姑娘只回来了三位,她是第四个,蓝泠仍未归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带回了“东西”,只有她,双手空空,脑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见她空手而归,骂了她几回,甚至还赶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后几天时间,再去寻找“东西”,总好过待在教里等死。
她嘴里应诺着“好”,表现却意兴阑珊,能拖则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后,魔姑大怒,揪着她的耳朵要将她丢出教里,喝令她随随便便去除只祸害小妖来当功绩,说不定那只祸害正巧让天魔教人觉得倍受困扰,她这一除,得到众人感激,还有机会和其它姑娘拚胜负!魔姑拉扯之间,偏偏就那般凑巧,爪子缠上梦的右臂,梦因做贼心虚,护住袖子,连抱头乱窜的功夫也没有,魔姑心里生疑,猛烈攻击她的袖臂,涮地一声,白色衣袖硬生生从臂上被撕裂开来,魔姑瞬间抽息噤声,立即上前拽住梦的细膀子,力道奇大,吓到了梦。
雪肤红花,鲜艳对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么指责和惊吓也说不出口。然后,梦就被打进专门用来处置顽劣弟子的幽洞里面壁思过。幽洞并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没有铁栅关着的,要逃,随时都能逃,真决定要逃,就要有沦为叛徒的准备。幽洞位在天魔教南侧奇峰山峦里,一处浑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时,仅容一人通行,更必须蜷成小虾米才能挤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渐开阔,偶尔听见壁上水珠子坠地声响,本该是轻悄微声,在洞内却变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时分神发呆之际,还会被它吓着。
再往下走,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脚下踩着水湿。
洞中终年涌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头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罚弟子偷渡进来,年代久远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烛光摇晃中渡行莫约一盏茶时间,浮板抵达一处陆地,长宽比天魔教大厅更宽敞些,要跑要跳没问题,受罚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错。
梦在这里几天几夜她并没有仔细算过,烛火已燃尽,她身陷黑暗,反正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睡觉,暗与亮,对她倒没太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