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党围剿成功,太平公主党羽全被歼灭,对于此事龙心大悦的皇帝,于早朝赏赐有功劳者,并依其劳苦加官晋爵。
“中书舍人,冯守夜上前听封,因歼灭贼臣孽子有功,朕现在命你为门下侍中,官拜正三品,赐食实封一千六百户,袭爵位。”
“谢皇上恩典,臣必当为皇上以及社稷竭尽所能。”恭敬地跪在御座之下,冯京莲的心忧喜参半。
喜的自然是到手的功成名就,忧的是前一晚背身离去的雍震日。
我以为只有你是永远不会变……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有丝丝的落寞,必须很仔细听才听得出来,却深深打进她的心头。
其实他说了什么,她都能装作不在意,偏偏对他的落寞无法视而不见,那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孤寂,跟当年被留下的她是一样的……领完赏封,冯京莲退回群臣中,心不在焉地听着皇帝继续分封,心想他今日应该在场才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寻找雍震日的身影,她要自己专注在眼前的事即可。
只要过了今天——
“忠武将军雍震日上前听封。”
身着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来,来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紧瞅着他,浑身充斥着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种矛盾的情绪,几乎快要使她疯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选择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当场崩溃——于是她决定只接受欢喜庆幸的感觉。
如她所愿,他就要成为大将军了!
听着皇帝说完对他的封赐,品秩比她还要高时,冯京莲的眼底悄悄跃上喜悦的光芒,等待他听旨受封。
“谢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于色,感觉自己赢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听见他用坚若磐石的嗓音,徐徐开口——
“恕微臣必须拒绝。”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阵骚动,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复寂静。
“忠武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启禀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对于皇上的恩典,微臣确实感激在心头。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议和,并派遣节度使镇守边疆,国家已不再需要微臣这样的人才,请恩准微臣解甲归田。”雍震日始终低垂着头,没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表情。
冯京莲瞬间刷白了脸色。
雍震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践踏她的付出……是对她的所作所为发出的抗议吗?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说好的啊!
“冯侍中,你怎么说?”皇帝的目光准确无误抓住了朝臣中的冯京莲。
当初积极地把雍震日调回京城,向他推荐这号人物的正是冯守夜,他想知道有关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么。
“回皇上,忠武将军只是一时——”见皇帝开口垂询,冯京莲直觉想替他挽回说出的话。
“皇上。”雍震日终于抬起头,桀骜不逊的目光直视着当今天子,并打断了冯京莲的话。“微臣当初会投身沙场,最主要的,还是身为项天立地的男子汉,想要测试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却对家乡的妻子说是为了保护她。”
“当然这话并非谎言,只是在那时的微臣心底,两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驱使微臣向前的动力较大。微臣不后悔投身沙场,却后悔欺骗了自己的心,也欺骗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乡去见妻子?那么朕可以让你暂时告假,并不需要撤你勋职。”
皇帝的话一说完,大殿随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难熬的寂静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头,任由无声蔓延,好半晌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回答:“启禀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那是冯京莲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了解心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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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孙袭在大明宫外挡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里?”他还不知道早朝发生的事,但见雍震日解开章服的束缚,率先步出大明宫的模样,他未经思考就挡下他,问。
“我不会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绕过他。
仲孙袭再度挡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她不是刻意变成现在的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事促成了现在的她。
“那么我也不想要这些自然而然发生的不自然结果。”雍震日停下来,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责她,她会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只是在做法上……”这话说起来连仲孙袭都觉得虚弱。
他也时常怀疑她根本不记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护我们毋须对无关紧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开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孙袭无言了。
见他浮现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恼地爬了爬短发,“其实我根本没资格苛责她!当初我虽然说想保护村子,保护我们住的地方,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是血液里身为武人的骄傲急需一个地方宣泄,偏偏当时我又舍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闯天下回来后,她已经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妇,才急着把她给订下来。”
“真要说的话,全部的错都在我,现在,我只求这么做能给她一点当头棒喝,让她不要继续错下去。”
他根本没资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点迷失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难怪师父一再要他们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们却在见识到世界的广大后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记最初的信念是什么。
如今,在见到她犯下的错,他顿时惊醒,只盼她能早日回头。
仲孙袭听出他话里的自责,张了张嘴,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徐徐地叹了口气。
“小京说过,如果早知道你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意思是要上战场的话,她说什么也不想听到这句话;如果早知道你们要离开的话,当初就算难过到死,她也绝不昏倒,绝不暴露女儿身的秘密。”
“其实她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乐平安,永远在一起罢了。”
仲孙袭的话令雍震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了解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欲薰心的欲望里的,其实是最单纯的冀望。
他一路看着冯京莲走过来,所以非常清楚,才会在她迷失了方向后,仍继续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应该知道,继续待在这种环境里,将来她也会是宫廷斗争下的牺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样。”雍震日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给他带来阴影。
他恨透了将来有一天,可能是由他来执行她的行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说中了仲孙袭同样担心的事,“我知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孤臣无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给她继续错下去的理由和借口。”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她已经不会听他的话……不,应该说她从来也不会听他的话,现在他只能赌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至少在她身边慢慢的感化她。”仲孙袭忙不迭地恳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话,深刻得教他无颜反驳——
“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了,有用吗?”
不,他或许不行,但雍震日应该可以。仲孙袭正想这么说时,雍震日先行开口了。
“告诉她,我会等她,在凤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宁愿放弃我,也要继续颠覆朝堂的话……”顿了顿,他扬起艰涩的苦笑,“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那是仲孙袭最后听到的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下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
李唐·开元二年 腊月
冯京莲位于长安最隐密安全的别业里,一片死寂,气氛凝滞。
脸色铁青,她一手握着上好的瓷杯,双眼直瞪着前方,虽然没有开口,但无庸置疑充满了怒气。
七月时,玄宗为纠正奢华的风气罢两京织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员,朝堂动荡不安,人人自危。
当时她并不担心,即使被抓的名单里有部分人物和她有关系,但依她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的经验,多得是脱身的方法,再者,她总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办贪官污吏的皇上,应该不可能怀疑到她头上,但是她搞不懂这次大动作的围捕官员,然后又只是惩罚他们缴回贿银,再把他们放走的目的为何,所以特别小心。
几个与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员,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军器坚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审的消息出来前,便已经纷纷要她小心谨慎,他们亦是自身难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动向,直到打听出夜审织染署署令雷观月的消息后,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区区一个八品官,却独独夜审他的事,让冯京莲做出一个决定——派水禺赶在夜审之前杀了他。
此刻,她正等着水禺回来覆命。
“还是应该杀了他们。”冯京莲喃喃低语。
仲孙袭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指雷观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迁怒。”他冷静地提出意见。
劝说的话,在雍震日离开后,成了禁语,只要一说,冯京莲就会立刻发脾气乱摔东西,情绪濒近发狂的边缘;于是仲孙袭学会改变说话的语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经过冷静的分析。
“若是迁怒,我早就杀了他们,岂会等到现在?还不是为了控制雷观月的嘴。”冯京莲一脸残酷的杀意,“但我还是担心他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妻子,也许应该……”
“他们还不是夫妻。”仲孙袭握紧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话。
任何过于情绪性的话语,自那之后,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会认定是他不冷静的判断,不予理会。
“但你说那女人怀有他的孩子!”她激动的吼着。
仲孙袭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这么告诉我的,可依据我的观察,他们确实没有成亲。”
听完他的解释,冯京莲定下心来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才故意不成亲的,不过还是很难断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总之,解决掉雷观月以后,要水禺连那女人——”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仲孙袭终于隐忍不住,爆发出来。
相较于他的不冷静,冯京莲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说不知者无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后再杀她好了。”
她怎会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仲孙袭无力地自问,同时也明白是因为雍震日的离开,带走了她最后一丝的道德界线,才会变得无法无天。以前她做危险的事还会瞻前顾后,现在却是以一种豁出去,不要命的凭感觉在行事。
“我不是这个意——”仲孙袭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冯京莲见他晃了一下,不禁拧起眉心。
“仲孙,你怎么了?”
“不,我没……”他想举起手安抚她,却发现全身力气像是被人抽走一般,连区区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砰!
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来。
冯京莲差点以为是他在开玩笑,直到确定他真的爬不起来,才奔到他身旁,脸色发白,焦急地拍打他的脸颊,担心地问:“仲孙、仲孙,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门轻轻地被推开,一个带着戏谑的嗓音涌了进来。
“会不会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或是吃了不该吃的食物?”
冯京莲墨黑的眼珠子骤然瞠大,眼底盈满杀气,直瞪向来人——符逸琼泛着愉悦的轻笑,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怎么会是你?!”她难掩惊讶。毕竟交代水禺办的事,他从没失手过。
“惊讶?害怕?或者以为我是鬼?”符逸琼轻佻地眨眨眼,随后摆了摆手,“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大概没有比我被水禺一剑刺杀要来得错愕吧。”
“所以水禺确实杀了你?”冯京莲恢复从容镇定,不动声色的开口。
符逸琼在瞬间来到她面前,一把揪着她的衣领,和她眼对着眼,抹去了嘻笑的神情。
“是啊,依照你的命令,他确实杀了我。我真的必须夸奖水禺是个得来不易的人才,他那神准的一刀毙命,若非亲自体验过,还真教人难以想像呢。”
话落,他放开了她,飞快的瞥了她被拉松的领口一眼,继而露出原先的笑容,边替她抚平衣领边说:“其实啊,我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心脏的位置和别人不一样,稍微往右边偏了点,以至于水禺的一刀毙命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啊,不过当时看着那一刀没入自己胸膛的瞬间,确实令我从头冷到脚,而且元气大伤呢!”
冯京莲臂弯里抱着昏迷的仲孙袭,全神贯注的戒备这个应该死却没死成的男人。
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除了那些和她特别有交情的人之外,在朝中没人知道这处偏僻不起眼的宅邸是她的别业。
“你对仲孙做了什么?”听见仲孙袭沉重的呼吸声,她警觉到情况不妙。
“也没什么,只是在他喝的水里掺了一点点毒物。”符逸琼耸耸肩,笑得好抱歉。
“你想报复我,为何动他?”他故意不说出是什么毒,就是要让她没机会救仲孙袭!感觉怀里的身躯颤抖着,冯京莲暗忖,可还没想到该如何带着仲孙袭从符逸琼面前离开。
当初会提拔他成为凤翔府尹,除了一来好办事,二来也是看中他身手不凡,是和仲孙袭以及水禺相比几乎平分秋色的狠角色。若非是利用他对自己的信任才杀得了他,怎知他竞命大没死,如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尤其是现在水禺不在她身边,仲孙袭也不能动的情况。
“不愧为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冯大人,即使知道在下的意图,仍然不为所动,佩服佩服。”符逸琼百般嘲弄地拊掌笑道,“就是因为要对付的是你,我才只对他下毒。”
“什么意思?”她继续问,想拖延时间等水禺回来。
如果水禺和仲孙袭联手绝对能打得过符逸琼,就算只有一个人,至少能和符逸琼势均力敌,可是现在也只能等水禺回来拖住符逸琼,好让她把昏迷的仲孙袭抬出去了。
早知道不该为了掩人耳目,只让仲孙袭和水禺负责守卫这幢别业,应该多安排一些人的!
“嗯……这么说好了,我换了主子。”符逸琼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似乎不在意她明显地拖时间。“他需要的是留活口,而我个人呢,和他达成一个小小的协议,便是至少让我砍你一刀。”
冯京莲眯起眼,双手紧紧抱着仲孙袭。
“等这刀,我可等了快四年的时间,真的是很不耐烦了啊!”每当想起是如何被信任的人背叛,他便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的愚蠢。等待复仇的时间因此更为煎熬。
“也可以说是拜你之赐,我现在根本就无法相信任何人。”符逸琼慢吞吞地抽出佩刀,刀尖指向她,“现在,站起来,如果你不希望我砍到他的话。”
“至少让我把他移到旁边。”她要求道。
符逸琼多看了她一眼,“最好别耍花招,我会一直盯着你。”
冯京莲把他的话当成是默许,开始移动仲孙袭。在朝,她是文官,不能配刀,而现在,她必须从仲孙袭的腰间取得那把长刀才行。
无论她还记不记得师父教的,有武器在手,她会安心些。
“你在干嘛?快起来!”察觉她形迹诡异,符逸琼喊着的同时举着刀朝她劈过去。
锵!
金属相击发出了撼动人心的声响。
冯京莲半跪在地,用两手撑着那把长刀,挡住了符逸琼的攻势。
符逸琼忍不住摇头,边加重手劲,“唉,虽然我刚刚也在想绝对不能中了你的计,胡大人也说了你诡计多端,结果还是……唉……”
“胡大人?是胡念直吗?”她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强应付。
“哎呀,真糟糕,我竟然不小心说出来了。”符逸琼的懊恼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无所谓,要猜到并不难。”她的话纯粹是在口头上逞强。
明知道这是一个不是算计别人便是被人算计的世界,她怎么会笨到忘了提防身边的小人?
“是吗?那对胡大人来说会是一种恭维了。”符逸琼笑容满面。
为了不让人看出快撑不下去了,冯京莲亦回以笑容。
在一攻一守间,符逸琼最后决定先退开,否则两个人只是在浪费力气而已。
“来吧,如果你要拿刀的话,我会更不客气。”
“喔,多不客气?”冯京莲站起身,甩了甩刀身,不疾不徐地摆出架式,语气有着明显的挑衅。
“本来我只要你一只胳臂的,现在多一只呢。”他回答的语调轻快。
“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冯京莲一边应对,一边还得分神注意仲孙袭。
依他的脸色来看,真的很不妙。
可恶!她根本没时间在这里陪这个早该死,却没死成的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一招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