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驰!」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一闪而逝的画面,竟是母亲奄奄一息,握着他的手,气音交代后事的模样。
「你还记得我娘弥留时,对我说的话吗?」
「她晚年病得太严重,说话都使不上力气,我站在你后面,听见的都是气音了。」当时离病榻最近的就是大哥,他在旁边愤愤不平地咬牙咒骂柳照先,怎么可能听得见义母交代了什么?
要不是柳照先,义母怎么会举家北上?怎么会不到四十就辛劳过度地病逝?「真要说,就是义母重复了好几回要你想想替你取名『释爵』的涵义。」
「想想娘为何替你取名释爵,好好地融会贯通,别害了你日后家庭和乐……」
关释爵搁下笔,将双掌举至胸前。娘亲曾在他掌心淌下热泪,仙逝前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南方小调,像是回忆起当年小桥池畔,在微微熏风下赏莲见鱼戏的悠闲,柳枝在微风下轻摆摇曳,吹起的何尝只有柳枝,更有娘亲迷人的云鬓发香。
那时闻者无不泣声,满满的恼意、恨意占满了他的心头。柳照先毁了他一家,累得娘亲无法在南方终老,与父亲联名落葬,生前无法恩爱白头,死后亦不能同葬一穴,这是何等苦痛!
「提到义母,你更要把灭神赋要回来!义父、义母晚年无法善终,全是柳照先那贼子害的!要不是他把灭神赋偷走,我们岂会流落异乡?比起他对晏家做的,我们对他女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段千驰拍桌大骂,第一次对关释爵如此不敬。
不知何时,柳鸣风推开了门,神色如覆山白雪,皑皑清冷。「……你接近我,是为了灭神赋?」
她想当着关释爵的面好好质问,她想近看关释爵所有表情眼神,确认段千驰所说的话可有一分虚假,可是门坎不过脚踝,她再怎么使劲就是跨不过去,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不一下让她痛死,好过她现在半死不活,还要面对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后又狠狠地把她扼死?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让她的心死透,让她体悟这人生根本没有干净的东西!
根本没有……没有……
关释爵与段千驰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原以为她扶着库塔嬷嬷回房休息后会留下照看,所以全无防备她会突然出现在议事厅外,而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尽管包覆着布巾,关释爵仍一眼就认出是他做给鸣鸣的红笛,因为他时常取出端详,在现实与过往中不时挣扎。
鸣鸣找到这支红笛,表示她已经知道他的身分来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不容易靠近的距离,不用眨眼工夫,立刻远如繁星。
但他还能怎么做、怎么解释?将一切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再给己如风中落叶般瑟缩不己的她一记打击吗?试问他怎么狠得下心?
「……是。」如果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痛心喊上一百个是、一万个是,他都做得到,况且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一句「是」,让柳鸣风像立于雪中整夜的古松树,冻得全身都是冰雪,却无法以自身之力将冻人的白雪抖下。
难道,她到马场后林林总总发生的事,全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柳鸣风抖着声问:「你怨恨我爹,却亲上山庄为他料理后事,其实是为了灭神赋?你替我掬回的那把坟土,只是为了买我的感激?」
「……是。」
「木盒、沉香、围脖儿、生辰贺礼……还有那句喜欢也是?」拜托,说句不是,一句就好,别把她的心全葬在万年巨石之下!
「……是。」那句喜欢,不是。只是她会信吗?
柳鸣风吃疼地闭上眼,慢慢将期待死锁。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本害她家破人亡的灭神赋。
「你留着我的旧箱子,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吗?」柳鸣风苦笑一声,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好失去的?所有东西都赔在那本灭神赋上了,包括她仅存的童年的美好回忆都赔上了。
关释爵眼神灼定地望着门外已经趋近僵化的柳鸣风,后悔已经无法挽回两人的关系。他不是不曾设想过这等局面,一开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将他全家推入地狱的柳家人是死是活、是快意还是难过,与他何干?
他刻意遗忘当年疼哄鸣鸣时的心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将她拾回心上……又或许是他刻意压下,从来就没有忘过她这个人吧,否则在他离开晏宅收拾行李时,怎会将鸣鸣那口破旧的箱子带上?
虽然给了自己一个「莫忘当年恨」的理由,但他对鸣鸣又何来恨意之说?只是借口。到现在他才敢承认那是借口。
但就算他此时大声高吼,试问还有谁会相信他的说辞?
不管旁人信或不信,鸣鸣一个人不信,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信他,又有何用?
关释爵没有回答,再苦再深的疼痛,都是他应该要受的。
「……据说马贼来袭时只会发一次响箭,你之所以中箭受伤,也是你的计策吗?」她为什么还要问?不是已经血淋淋了吗?是痛得不够彻底吗?他每一个「是」,就像是一把利剑剌入她心里再拔出来。
「……是。」关释爵沉痛地闭眼,这是他的报应,只可惜无法一并承担她的绝望。
「不是!」段千驰忍不住插嘴。大哥把所有过错都往身上揽,这道理何在?
「如果大哥没有替你着想,我们开门见山跟你拿就好了啊,何必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马贼受元池庆买托,对『九逸马场』下手,我们只是刻意将错就错,主要也是为了掩避元池庆的耳目,才会犠牲一些老马,难道我们不难受吗?大哥他——」
「那一箭,确实是我的计谋。」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对鸣鸣说谎了。
「呵……原来……如此……」他布了这么久的局,她输,倒是输得有理。「难怪你知道我的身分,还刻意随我起舞演戏,当我是丫鬟水仙……」
柳鸣风哀戚一笑。这时她还笑得出来,是痛到极致了吗?除了痛以外,她分不清楚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我爹盗了晏叔的东西,确实是做错了,可你们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连像普通人一样日作夜息、平淡无波的过日子都困难重重?」
她低问,但不奢望听到回答,就当作她从减门劫难中存活下来,目的就是为了还晏家秘籍吧。
「自古以来,父债子偿,天公地道,柳家对晏家不义在先,我岂能怪罪你们设局在后?我本来就该归还灭神赋,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娶我为妻。」
关释爵敛眉正色,撑着书案,上身微倾,以为他听错了。
段千驰更是双眼圆瞪。「你要大哥娶你?!」小蝴蝶以前就喜欢大哥没错,不过这时候提起婚事,还真有几分趁火打劫的味道。
还是……她想借此进入晏家,闹得大哥下半辈子天翻地覆?小蝴蝶是这种人吗?
「当家若是不肯,找个信得过的人娶我,也是可以。」她这番话,如果爹娘尚在人间,绝对会大力驳斥,然而现在人事全非,她对人生还能有什么要求?「为免夜长梦多,我请我娘把灭神赋刺上我的身体,再把秘籍烧掉,我……无法在不是我夫婿的人面前袒露身躯,这点请当家务必见谅。」
这是她的底线,至少让她留点颜面,在百年之后好向爹娘交代。
「大哥,这……」大哥真娶了小蝴蝶,日后相见两相厌,拿到灭神赋后,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是马场适婚的人选前后推敲一回,就是找不出适合的对象。
连他都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敷衍小蝴蝶,更何况是大哥?
「娶鸣风仅是形式,日后纳谁为妾,鸣风皆不会过问。」她心已死,谁会要具行尸走肉、无法亲侍起居的妻子?
「好,我答应你。」关释爵站起身,目光始终不离柳鸣风,清楚地记下她逐渐疏离的神色,来作为惩罚自己的酷刑。「我们俩,择日完婚。」
「大哥!」这……这不是一对怨偶吗?段千驰无比感叹,上天真会捉弄人,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要受尽命运无情的摆布呢?
柳鸣风微微地震了一下,双手悄然成拳。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听见关释爵一句择日完婚后,还会有兴奋喜悦的感觉?她是摔不怕吗?还是跌得不够疼?
他不是因为喜欢她才点头答应的,是为了灭神赋!不是她,是灭神赋啊!
她站在原地,收回原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耳边听着他信步而来的踏履声,眼角余光就算不想注意,也无法忽视笔直朝她而来,最后却与她错身而过的黑靴。
「我从来没唤过你一声水仙。不管是我试探也好,作戏也罢,我只喊你鸣鸣。」不管她信或不信,在他眼前,她从来不是别人,都是需要人呵疼的鸣鸣。
「……」柳鸣风沉默以对。仔细回想,他确实除了与旁人对话会指到水仙以外,在她面前,当真没唤过这个名字,在南下晏宅的路程上也没有。
可,这能代表什么?
就算真有什么,已经不想再次受伤的她,还敢多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