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花园里,凤凰花在夜风中轻舞飘扬。
树下一组木头桌椅,今晚无星无月,花园走道两旁,一盏盏嵌在地面上的橘黄灯光亮着,稀落的虫鸣蛙声忽远忽近。
沉沉机车引擎声在大门外停止,接着厚重铁门被推开,江禹安牵着车进来,向来明亮的脸色,笼罩一层难以忽视的阴霾。
他将车停妥,朝凤凰树下那对两手交握在桌面上的男女走去。
“怎么了?”方知妍靠在谷隶函胸膛,没有移动的意思,尽管外甥脸色很差,布着前所未见的阴暗。
“姨。”他看着姨丈、小阿姨,一路狂飙回来的怒火倏地消失。
他向往姨丈、小阿姨之间的感情,即使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从他七岁到现在十八岁,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改变过。
“嗯?”方知妍扬了个探问的音。
“姨,你知不知道梁一峰他家……我是说,买一幢像梁一峰他家那种房子,要多少钱?”
方知妍离开谷隶函的胸膛,坐直身体,手仍搁在他的大掌上。
她朝木桌对面空位扬了扬下巴,示意外甥坐下,“跟子瑜吵架了?”
“没。”江禹安坐下来,声音很闷,“我只是想知道,买一幢像梁一峰住的房子真的很难吗?等我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很努力工作,会买不起吗?”
方知妍与老公对看一眼,谷隶函站起身,“我去泡壶洋柑桥,你们慢慢说。”
她思索半晌,开口准备回答外甥,却又听见他问:“姨,进你公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薪水多少?”
“要看部门、看学校、看……”
“如果是我呢?”
“你……”方知妍迟疑片刻。禹安没满二十八,她该怎么回答?唉,姊夫真爱出难题给她。“你学历能进的部门,刚开始起薪三万八。”
“多久能加薪?加多少?”原来……子瑜是对的。
“满一年会调薪,看表现好坏,调整3%到8%.”她小心翼翼地说。
“亿晶集团已经是福利很好的企业了……”江禹安喃喃低语。飞快心算3%到8%,他得做几年才有五万,却发现子瑜一直是对的。他挫败地想。
“那是大部分情况,也有表现特别优异的人,从基层做起,几年就升主管职,主管叙薪、福利、红利都更好,薪水从七、八万到十几万,高阶主管年薪几百万,只要努力……”
江禹安皱眉,实际反问:“领几百万年薪的高阶主管,平均年龄多大?”
“呃?”这孩子啊……“四十左右。”
“四十岁?!”他惊呼出声。
夜风吹得凤凰树沙沙低鸣,那声响像沉重音符压在江禹安的心上。“姨,你一定知道买一幢像梁一峰家的房子要多少钱吧?”
方知妍咬唇。孩子啊,你已经有那样的房子了。
“要看梁一峰家几坪大。”她谨慎回答。“为什么要跟他比?”
“我答应过子瑜,要买一幢像梁一峰家那种房子给她,我还说过,要赚很多钱给她,但子瑜说,就算我毕业顺利找到薪水五万的工作……姨,到底梁一峰家一坪多少钱?”
这时,谷隶函端了一壶洋柑橘出来,放在木桌上,看一眼爱妻,替她回答。
“现在一坪开价一百七十五万。”
江禹安睁大眼,看着经营建设公司的姨丈,好半晌说不出话,他瞬间理解林子瑜的话有多正确。
如果他跳级,能够提早四、五年毕业,幸运找到五万高薪工作,但即使如此,他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存三年才有一百七十五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子瑜那么生气,因为他在浪费生命。说爱她,要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却不尽全力,只想守在她身边。
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眼里只有风花雪月的傻子,说着不切实际的话,却毫无作为。
但从现在开始,他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
江禹安起身对两人说:“姨、姨丈,晚安。”
“安安……”方知妍欲言又止,最后只吐出一句话,“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姨,我突然发现自己是笨蛋,不过没关系,我没事,我会想办法把自己变聪明。”他阴郁的脸重新亮起来,“姨,子瑜才是最聪明的人,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变得更好才配得上她,本来我很生气,但现在好多了。”说完,他脚步匆匆朝里头奔去。
方知妍看着外甥的背影叹气,低语,“这样到底是好是坏?”
“既然是你姊夫的遗愿,就照他的意思吧。说真的,我认为我们把禹安教得很好,他是个好孩子,你看他虽然受了打击,却很积极为自己想办法。”
“是吗?”
“别再担心,傻瓜。”谷隶函轻轻掐了下她的脸颊。
时间慢慢流逝,江禹安向林子瑜妥协、向爱妥协。
原以为陪在她身边是最好的守护,子瑜却不以为然,他于是迈步往前,将深爱的她搁置在后。
两年后,他完成财金学士学位,出国一年拿到哈佛工商管理硕士。
他在美国出生,自小是美国公民身分,没有兵役问题,回台后即进入社会,任职某知名上市金控公司。
为守护爱,他慢慢远离爱,这一路走来,他常有不知为何奋战的空虚感。子瑜几年前说的话时刻在耳,是毫不浪漫却无法动摇的实际。
后来,他知道梁一峰家地价最近又飙涨,一坪几乎要两百万,他一年绩效分红也不够买一坪。
短短一年时间,他一路从储备干部晋升为部门经理。
就业前半年,江禹安薪水将近五万,工作一年后,不计本薪,仅仅公司给予的红利绩效超过百万,去年他的部门绩效超标,公司有意将他调往上海主导亚洲总部拓展业务,但他始终以经验不足为理由婉拒。
于是公司频繁让他到上海支持、累积经验,今天他又得出差两星期。
其实他今天很不想远行,子瑜第一份工作面试,他希望能陪着她,无奈事与愿违……
林子瑜咬着土司,穿上黑色高跟鞋,站在镜子前做最后一番审视,她大学毕业了,今天得到一份工作面试机会,出门前,她手机响起。
“禹安!你要出发了吗?”咬进口的土司还塞在嘴里,她飞快地嚼了两口便吞咽,没忘记今天江禹安要到上海出差。
“在吃早餐?”他在电话那头笑,夹着手机,确认该带的行李、证件。
“对啊。”
“要面试了,会不会紧张?真希望陪你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去哪儿都要人陪。”她失笑。
“是,我知道,你是大人,而且一直很独立,你就当我是永远放心不下妹妹的啰唆哥哥好了,祝你面试顺利。”他温柔地说。
哥哥……林子瑜有点失落。自从十八岁那场对话后,禹安面对她就只剩“干哥哥”这个身分,不再像十八岁前,傻气又浪漫地爱她。
以前的禹安,口口声声说爱她,还说要跟她生一堆孩子,但从“那次”之后,他不再提孩子,不再说爱。
他不晓得,她多后悔在他拿到重机驾照那晚,说出那些无比现实的话。
是那些话,让禹安变成她真正的干哥哥,让他不再用不切实际却纯真浪漫的眼神看她。
“谢谢!啰唆的哥哥。”她的心绪低落,但声音却十分有力清快。
“我十一点才会进海关,上飞机前手机都会开着,面试完打电话给我,让我放心。”他很啰唆地交代。
“是,我亲爱的啰唆哥哥。”她叫得很顺,“我九点面试,等一下就出门。”
“才七点多,现在出门太早了。”
“我想先到公司附近找家店坐一下,这样不用担心塞车或临时有什么状况,早点到比较安心。”
“我若是面试官,一定录取你,你态度很敬业。”
“你是我哥,当然偏心我。对了,你爱喝的那家茶行刚好在面试公司附近,我上次买给你的乌龙茶快喝完了吧?面试完,我再顺路帮你买。”
“谢谢你,出门小心,等我回来,再带你去吃蜜糖土司砖。”
“我虽然爱吃,但也不用常带我去吃啊,万一害我胖到嫁不出去,你可要负责啊?”她玩笑语气浓厚。
“你漂亮、聪明又温柔,集所有男人欣赏的优点于一身,怎可能嫁不出去!”他也笑着回应。
连玩笑性的允诺负责,都不肯了……
林子瑜从来不曾如此后悔说出口的话。她多希望禹安能像从前那样爱她,只可惜时间不能重来。
“不跟你抬杠了,我真的要出门了。Bye.”
切断通话,她朝镜子看了最后一眼,神情落寞地叹口气,步出家门。
转眼,天空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林子瑜下了公交车,皱眉看着由晴转阴的天,希望不要下雨才好,她没带雨具。
看了眼腕表,八点二十分,方才路上塞车,耽误了时间。
要面试的公司在前头左转两个路口,马路斜对面的茶行已经开始营业,她想了想,决定先买茶叶,然后提早到面试公司报到。
穿越马路准备转进茶行前,她低头翻出包包里的钱包,没想到这时茶行里走出一名女子,两人一个不注意撞上彼此。
“对不起。”林子瑜抢先道歉,是她错在先,道歉后,她抬头看被撞到的人,一眼便怔住。“哇……”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对方的清灵之美让她太惊艳,她从没见过如此像仙子的凡人,“美如天仙”用来形容眼前的女子一点也不为过。
对方也低声致歉,“我也有不对,抱歉。”抬起头,那人看了她好一会儿,蹙眉深思。
林子瑜从惊艳中回到现实,微笑点了点头,打算走进茶行,对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挡在她面前。
她笑容未减打算绕路,却被对方伸手握住手肘。
“对不起,我知道我要说的话很唐突,不过既然能相遇就是有缘。最近,你要小心些,能让我握一下你的掌心吗?我想看清楚一点……”
林子瑜不明白她的话,她的要求也确实很唐突,可是看着对方仙子般的容貌,她下意识愿意相信她。
她伸出手,对方两手握上来,冰凉的双手传来一股彷佛会流动的暖意,几秒过后,美人对她温柔地笑说:“有个人愿意用生命守护你,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很幸运,有人这样爱你。”
“什么意思?”林子瑜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我无法说太多,总之,能看见你没事就好。”对方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无论如何,还是请你这阵子务必小心,说不定有缘,我们能再见面。”
林子瑜的手被松开,从头到尾听不懂“仙子”的话,想不到美女说话竟也充满神秘,让她完全摸不着头绪。
望着美女离去,她摇摇头,走进茶行买江禹安爱喝的乌龙茶。
将半公斤茶叶塞进包里,她注意到天色更阴沉了,接着传来闷声雷响。
林子瑜加快脚步,希望赶在下雨前进面试公司,不过她想,自己最好在前面路口那家便利商店先买把伞。
她走到路口等行人号志灯转绿,天空突然轰然击下一声巨雷,一滴豆大的雨啪地打上她的脸,此时手机响起,她掏出手机,行人号志灯也刚好转绿,她接起电话地快跑起来。
“你是不是没带伞?看天气好像要下雨了。”江禹安声音传来。
“已经下雨了,我刚买好茶叶,前面有便利商店,我……”
就在此时,一辆急速左转的车朝林子瑜驶来,她短促尖叫,紧接着被撞上,然后是尖锐的煞车声,她被车子撞飞、腾空又重重摔落,四周嘈杂的叫声逐渐飘远,手机在她落地后摔飞出去,碎裂四散。
天空又响起一记雷声,手机那头,江禹安颤抖着手,他听见尖叫、碰撞,然后手机断讯,他试图冷静下来,再次拨手机号码,一次没通,直接转进语音信箱,两次、三次拨打,都被转进语音信箱。
心绪纷乱,他抄起机车钥匙冲出家门,一路飙往茶行,他记得靠近茶行的路口就有家便利商店。
雨越落越急,他几乎看不清路况。骑到茶行往便利商店的路口,只见警车在路边,他一眼看见散落在地上的一块手机保护壳,上头的彩绘图案是巴黎铁塔,那是他买来送她的……
江禹安呼吸被掐紧了,他浑身湿透,冲到警察面前,“刚才车祸有人受伤吗?受伤的是……林子瑜吗?”
“是,我们看了她皮包里的证件。请问你是她家人吗?我们十几分钟前才打电话联络她母亲……”交警联络家人,告知伤者已送往急诊室。
“她被送到哪家医院?”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救护车刚开走,送到最近的台大。”
他二话不说,骑上哈特佛,飙往台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