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北方祭坛是座六角塔,向来只有春祭和冬祈时派得上用场,今夜却份外古怪,就连外头也派重兵严守。
祭坛内,石梯迂回穿凿,上下交错,往上约有五层高,往下则是主祭处。
主祭处,墙上燃着烛火,几道身影在烛火问不断穿梭。
玄夜爻双手分别被石钢锻造的锁链紧拙,穿轴将他吊上二十尺高的石柱顶端,拉紧铁骨爪的链条贴了许多符咒,细细地紧缚他全身,将之固走在石柱上,底下则交错堆放着宽板木柴,禁卫军准备妥当之后,洒满了灯油。
一切准备就绪,玄逢之才缓缓地走到石柱前,抬头睇着浑身是血的玄夜爻,只见他身上被穿刺而过的伤口已逐渐收口,一双血凝似的瞳眸正眨也不眨地瞪着他。
“果真是鬼子,竟然还没死。”玄逢之笑叹。
“你早就知道了?”他以为他只知道他月圆饮血一事,岂料连他是不坏之身都晓得。
“当然,要不你以为朕为何只亲近你?”
闭了闭眼,玄夜爻暗叹自己可笑的命运。
看来不是他自愿堕为恶鬼,而是这个可憎的世间逼得他不得不沦落!
“说到底,你不过是利用我罢了。”
他可以不在乎被利用,只希望被利用之后,能得到一个家。
原以为可以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没想到,他却是带着她进入名为西引的地狱哩!
“可不是?朕身为二皇子,又非嫡生,自然不可能即位,所以私造兵器放入太子府,让父皇以为玄迎之要造反,想不到这法子竟如此受用。”说到痛快处,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钟离说的对,我是直公叩天子,老天也站在我这头!”
“……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杀我?”半晌,玄夜爻低哑敌口。
他漫不经心地喃着,用意是在等待身体完全复元,然而想凝聚力匿峙,却发现力气像是被禁制了,怎么也使不出来。
“不是杀你,而是送你回去你该归去之处。”玄逢之佯装一脸哀怜。“既是鬼子,怎能生活在这天地之间?瞧你居然像鬼一样受阴符所制,根本不是人,自然要将你送回冥府了。”
玄夜爻勾唇哼笑。“怎么我替你打江山时,你就不送我回归?”
“因为朕在此时大彻大悟。”他大言不惭地道。
“好个大彻大悟,玄逢之,你可要记住,最好是杀得了我,否则……我绝对会将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加倍奉还!”他不死心,屡次想聚力,却仍旧徒劳。
“放心,朕就不信把你烧成灰,你还能有什么作为!”他使了个眼色,禁卫军立即准备好火把。“朕一直知道你想要一个家,如今朕送你回家,你可感嗯?”
“去死吧你。”玄夜爻啐道。
玄逢之压根不在意地笑着。“对了,你的王妃,朕会代替你好生疼惜,她可是福星哪。”
“你敢!”他登时怒不可遏。
“钦?她都背叛你了,你还挂心她呀?啧啧啧,看来鬼子也懂得爱呢。”他说着,笑得万分得意。“青临说的一点都没错,晏摇光果真是你最大的弱点,只要扣着她,操控她,还怕你不手到擒来?”
玄夜爻顿了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
“是你和青临私议除去我!”
摇光的泪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她扎扎实实的痛苦,他怎么没发现,竟然还万念俱灰地由着她下手?
他痛着,她必走比他痛上千万倍!
“你安心的去,她就交给朕吧。”
“玄逢之!”他挣扎着,无奈缠捆他全身的咒缚让他浑身使不上劲,根本扯不断石钢打造的锁链。
“点火!”玄逢之大手一挥,守在石柱前的禁卫军,随即将火把一丢,轰的一声巨响,火舌如魅往上团烧,火光照亮每个角落,自然也照出甫冲入地下主祭处的晏摇光脸上的怒惧。
“住手!”她大喝,举起沾满血迹的鬼将之刀杀向石柱前的禁卫军。
她的武学,向来只为自保,从未想过主动伤人,可今天她什么也管不了了,先是取下祭坛外数条重兵之命,如今再添几条孤魂,似乎也不是多大的难事。
玄夜爻血眸眨也不眨地直睇着她冲到底下,快剑杀向禁卫军,然而气势微弱,身形踉跄,别说想要伤人,光要自保便已是费尽全力。
他的心急促跳颤,紧凝着体内快散尽的气力。
“摇光住手!”随后赶至的青临暴咆,一个跃身冲入前头,他将晏摇光护在怀里,挥掌挡去禁卫军的攻势,再回头瞪向玄逢之。“玄逢之,叫你的兵马退下,难不成你想伤了摇光?!”
他啧了声,不耐的轻摆手,禁卫军随即退到后方。
晏摇光挣脱青临,举剑向他,再转而瞪向玄逢之。“把王爷放下来!否则不要怪我要你的命!”
玄夜爻眯起血瞳,看见她颤抖虚弱的身影,看见她正气凛然的粉颜,一颗心热得发痛。
“晏摇光,朕念你是福星才留下你,你可千万别不知好歹。”玄逢之俨然将她的恐吓当笑话。
“福星?”她哼笑。“错了,我本命可是破主祸,你要是再不赶紧放王爷下来,我就要靠近你,破你帝命,祸延西引!”
皇室之人对光怪陆离之事,总有几分敬惧。
玄逢之注视她半晌后,才僵笑道:“这样吧,别说朕不够仁慈,你尽管去救他,只要你有本事救下他,朕可以不要他的命。”
“当然?!”
“当然。”石柱下的火已往上攀烧,他就不信她救得了玄夜爻!
晏摇光将鬼将之刀收为短匕,插在腰间,回身,毫不迟疑地撩起裙摆,踹开已着火的木柴,消退几分火势,再抬眼,对上那双始终锁着她的眼。
“王爷……”唤出口的瞬间,她的泪水几乎决堤。
玄夜爻移不开眼,眷恋不舍地直看着她沾染血渍的小脸。
不久前,他还替她画了眉、上胭脂、抹了红……怎么才一眨眼,就风云变色了?
如今,他该怎么做?
“你走。”闭了闭眼,他做出决定。
“王爷?”她一愣。
“别想在本王面前作戏,给本王滚!”他陡地咆哮。
这样下去,她救不了他,只会跟着他一道死,他将她带到西引,不是为了要让她死在这里。
晏摇光水眸滚落泪水,傻愣了半晌,又胡乱抹起脸,接着她扬开笑,动手往上爬。“我不走,王爷,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摇光,你疯了,火已经快烧到上头了,你要怎么救他?!”
推开青临的阻止,晏摇光瞪了他一眼后,深吸口气。
“王爷,你等着,我一定将你救下来!”她边说边爬上宽板木柴,压根不管火烧上了她的身体,她眼里只看得见玄夜爻,不变的信念只有救他。“王爷,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背叛你,真的没有!等我救你下来,我再好好跟你解释。”
说着,她绽开笑颜,乌亮大眼直看向他,逐步往上爬。
玄夜爻注视着她,血红的眼看着她嘴边的粲笑,心、疼着。
“本王不信!”他只能这么说。“你承认吧,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假意爱上本王,让本王傻得对你没有防备,好让你有机会可以里应外合地杀本王……瞧,本王身上的伤,都是你的鬼将之刀所伤的!”
晏摇光顿了下,唇办抖颤,泪水滑落。“对不起,王爷,我真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才会相信,可是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将他救下来。
“本王不需要你的惺惺作态,给本王滚远一点!”玄夜爻微偏头,拉下发上的玉串,朝地面掷下,玉片顿时碎了一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面碎落的玉串,颤抖不休。
西引习俗里,男子的玉串一旦取下,要不是媒聘,便是休离“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哭吼着,不放弃地往上爬。
“给本王滚!本王是瞎了眼才会执意迎你为妃,本王后悔极了!”
他铁了心,无情地朝她咆哮,要她痛,要她放弃,要她赶快走,离开西引,离开这个地狱!
“摇光!”底下的青临试着扑灭火,不放心地看着她。
玄夜爻嘲讽地勾起唇,红眼似血般。“瞧,你的主子多疼你,你的戏也做足了,就快跟他走吧。”
“我不走!”
“青临,戏做足也就够了,犯得着再这样戏弄本王吗?给本王滚!一起滚!”有青临在,至少还有青临保得住她,至少他知道青临不会伤害她……
倏地,他瞥见有人扬弓。
即使着急万分却无力阻止,他只能大吼,“摇光,走!”
她充耳不闻,不管火苗烧上她的嫁衣,烫了她的雪嫩肌肤,执意往上爬。
“住手!你答应我不杀摇光的!”底下的青临发现不对劲,立刻朝向玄逢之奔去,企图阻止。
“滚开!”玄逢之挥手。“朕说了由她救人,可没说不阻止她!”
倏地,三尺桐木箭翎自她背后穿透至胸前,晏摇光瞠大双目,震了下,却又缓缓扯起笑。
“王爷,我没事。”她笑眯水眸,依旧往上爬。
思念多折磨人呀,她不过才一个时辰没见到他,却像是已过了一世那般久,要她怎能再也见不到他?
她会发狂,宁狂也不愿清醒哪。
“摇光!”玄夜爻被缚紧的双手青筋债起,眸子快要进出血来。“你为什么不走?!”
“摇光,你下来!”青临奔到石柱前,从火缝中瞥见一身鲜红似血的嫁衣飘扬着。
“王爷,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她还在笑,口中却涌出扫汩血水,她用力吐掉,开心的想着再一尺,就可以碰触到他。
她要抱着他,要告诉他,她有多爱他,有多对不起他,是她没用,意志力不够坚强才会被操控,才会累及他。
“好个百定军师,难不成你已染上他的血,也有金刚不坏之身了?!”玄逢之假惺惺的惊呼,又朝禁卫军一看。“那就让朕瞧瞧你到底有多大能耐,可千万别教朕失望啊。”
“玄逢之!”玄夜爻怒声暴咆着,俊颜狰狞。
他却置若罔闻,一摆手,羽箭再度破空而去,也再次从晏摇光背部穿透,力劲大得将她给钉在石柱上。
“不要!”青临暴吼。
玄夜爻一口气梗在胸口,血瞳几乎快酿出血泪。
紧抿着唇,晏摇光瞠圆的水眸直瞪着前方,停顿了一会,她又不死心地探出手,只想再碰触他,想要救他。
只要再一点点,再一点点,就算身子被定住,她的手也可以再伸长一点……
然而另一道箭翎射中她纤瘦的手腕,穿刺过她的手,没入石柱内。
“啊!”她痛得发出尖叫,鲜血不断自胸口、背部及口中溢出。
“摇光!”玄夜爻浑身抖颤,心痛到极致,使出浑身力气拉扯链条,即使手被勒得血肉模糊也不管。
晏摇光身子不断抽搐,抬眼,唇角抖颤得快要咧不开,但她还是执意要笑,探手伸到极限,哪怕扯得腕间皮开肉绽,她还是不放弃,可是试了几次,还是触摸不到他。
“王爷……我碰不到你……”她终于哭了,声声哀戚,想动手拔掉那将她钉住无法动弹的箭翎,偏已无力。“王爷……我碰不到你……我想抱你……我好想再抱着你……”
她哭喊着,泪流满面,染着血,燃着火,只渴求一个拥抱。
玄夜爻胸口剧烈起伏,心如刀割,痛得无以复加,麻傈窜上脑门,蛰伏体内的魔魅几乎快要破体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她扁着唇,泪红着眼,缓缓勾出一抹笑,眸中焦距渐散。“王爷……就算注定不相逢,我也……不放弃……就算白天黑夜不相逢……总有交换的时刻……我等,我等那时刻,哪怕只有一眼……也足够我熬过……千年等待……”
死后,她哪儿也不去,她要下地府。听说冥府有座奈何桥,桥下有条忘川河,她可以置身忘川千年,换取未来与他再重逢的机会。
哪怕千年只能换来檫身而过,哪怕只有匆匆一眼,她都甘愿!
玄夜爻震愕得无法言语,眼睁睁看她气息渐散,和她唇角弯弯的甜美笑意,恍若她死而无憾。
她无憾了……他呢?他呢?!
他不要再压抑……不想再压抑了!
“啊——”他痛不可抑地发出怒吼。
轰!
祭坛隐隐震动。
交错的石梯塌陷。
“发生什么事了?!”玄逢之火速退到禁卫罩后头,神色张皇恐惧。
砰!
只闻石钢打造的锁链瞬间暴碎,朝四方疾射而去,没有防备的禁卫军皆被碎片划过,断首而亡。
霎时,现场站立的,就只剩下玄逢之和青临。
玄逢之骇惧地看着玄夜爻斩断钉入石柱中的箭,抱着已无生息的晏摇光下了石柱。
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像是要将她揉入体内,让她化为他魂魄的一部份般,搂紧不放。
“摇光、摇光……”他爱怜地低唤,眸色错乱而恍惚。“本王抱着你了,正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
他吻着她,吻去她的泪,吻住她的笑,吻上他亲手为她描画的眉,吻上他亲手按上的胭脂,吻上她吐出誓言,和他约定千年相逢的唇、血,艳红妖异地从她唇角滑落,他也不管,吻得满嘴腥腻。
“摇光……本王以为我们可以改变命运,本王可以为你收敛性情,自然可以转变未来的命盘,岂料……就算本王无心恋栈,却还是有人逼我沉沦,有人逼我……逼我化身为鬼!”
他将她放置于地面,怒然掀眼,眸光锁走玄逢之,浑身炽燃着毁天灭地般的暗黑气息,一步步逼近他。
玄逢之惊惧骇异,闪避着踏着怒焰而来的玄夜爻,转身想逃,却被青临挡在面前。
“滚开!”
“你害死了摇光,我不会放过你!”青临一掌挥向他,然而力劲却直接被不远处的玄夜爻卷袍反扑,断首而倒。
目睹青临惨死,玄逢之眼瞳暴凸,惊声高喊,“救驾、救驾!”
“皇上,臣,这不就来了?”玄夜爻声薄如刀,勾着教人寒栗的笑。
“朕错了、朕错了,夜爻,你原谅朕、原谅朕!”
他沿墙逃窜,玄夜爻也不急,只是绕着墙缓步逼近他,一步踏过一步,将他逼到石柱前,犹如阎罗索命,寒凛慑人。
“成,只要皇上跃入火中,臣就原谅皇上。”他笑得邪异。
玄逢之看向已烧得滔天的火舌,哪敢跃入火中?正想再讨铙,玄夜爻的掌却已从他颜面压下,硬是将他压入火焰中,教他背抵着烧红的石柱,如烙铁般地烫上。
“啊——”他登时发出凄厉哀嚎。
玄夜爻冷眼看着他不断挣扎,火光倒映在暗红瞳眸中,如血般晕染了他冷邪闱魅的俊颜。
“不够……光只是这样一点都不够……”他沉哑低喃,尽管火已烧上他的手,也不觉得痛。
他的心,空了,再也不会痛了。
手下的躯体已不再挣扎,他无趣地松手,返身走到晏摇光身旁,轻抚过她依旧带笑的眉眼,那乌灵瞳眸噙笑直睇着他,直到现在还不愿阖上。
直到气息咽下的那一刻,她的眼,始终追逐着他。
“摇光,向来总是我追逐着你,寻找着你,如今知道你也会追逐着我,真教我开心,只是怎么迟了?怎么会迟了”
如他所愿的,她的眼里只有他了,只是……怎么会是在这当头?
他想要的,总是错过,总是失去,是因为他是鬼子,抑或者是他杀伐太多,所以老天才从不眷顾他?
可摇光没做错什么!她如此良善,为天下太平努力,为何老天却给了她凄惨的下场?
不公平!这个世间对摇光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