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冷风拂过山头,银辉迭绿抖落在七星岩山脉上。
七星岩呈南北走向,山形嶙峋高耸,终年封雪,以中心点隘岭为界,划分出烽火战国时期最强盛的两个王朝:东为百定王朝,西为西引王朝,两国北方国界终结于七星岩末端、由西往东流的鬼川,而南方则以麒麟横山与南济王朝为界。
如今,南济二十万大军毫无预警的沿着隘岭北上,兵分两路,左打西引,右攻百定,被攻得措手不及的两支国界边境防军正拚命应战,等待后援到来。
晦暗月光下,淡覆银辉的隘岭上,另有两匹急马奔驰。
墨黑战甲衬得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倒映的雪光勾勒出男人俊魅无俦的玉容,沉眸潜蕴着天生霸者之气。长发垂束在肩线底下,那是西引男子一贯的发型,但必须是位高权重者,才能再以银或玉所制的束串包覆长发。
“王爷,南济这回派出了二十万大军,走七星岩从南往北攻,野心不小。”身旁紧跟着的副将白萝同样一身戎装,搭了张爱笑的桃花脸。
被称为王爷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唇。“野心大才好,否则太无趣了,本王可玩不下去。”
玄夜爻,西引胤征王,征战沙场多年,用兵如神,料事如鬼,于是被西引皇帝封为“鬼将军”。
如今边境告急,他受命领兵前来,只是初到西引边境楼,便收到了百定太子的传信,才知道原来百定太子刚好驻扎在隘岭边的百定哨城,想必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战役,才邀他一道共谋策略。
“可不是吗?王爷出马,岂还有摆不平的事?”白萝笑眯了闪亮亮的桃花眼,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改口,“不对,王爷今年就被百定给摆了一道。”
闻言,玄夜爻懒懒回头,一个笑谑眼神,就让他立刻换话题。
“如今,这南济大军兵分二路,就不知道百定太子能不能也摆对方一道就是了……”说到最后,白萝笑得好尴尬,脸部肌肉很僵,因为天气很冷,王爷的视线更冷。
玄夜爻睇着他半晌才玩味道:“他要是真摆得平,还要传信给本王?”
眼前,正值烽火战国时期,西引、百定、南济三分天下,然而也有许多小国跟着冒出头,纷纷加入抢夺领地的战局,战云密布,自然也让他一年到头南征北讨,以强悍的血腥作风及恶鬼姿态杀伐平乱,使中域之地的所有人一听见鬼将军之名便胆战心惊,更让西引有了中域霸国之名。
但是这样的恶鬼,却也曾经被百定军摆过一道,虽没有败,但也没有胜,在鬼将军的辉煌战史上,留下了一则不名誉的不胜之名。
不过,玄夜爻似乎不是很在意,反倒对百定太子极有兴趣。
“看来王爷挺在意百定的青临太子。”白萝小声喃着,状似自言自语。
否则,又怎会为了人家一封信便赶往百定哨城?虽说百定哨城和西引边境楼隔着一段山路,看似不出几里,但这段路因地形险要,说是便道,可一不小心,便也会是通往黄泉的便道。
“在意?”沉醇低嗓透着淡淡笑意。“也许吧,这中域之地,本王来去自如,乏透了,如今出现一个能与本王一较长短的人,真教本王期待。”
百定的军事向来不强盛,然而那位青临太子却很有军事头脑,今年才被封为储君的他几次带军亲征,除去和自己的那一战外,也没败过,这样的家伙唤醒了他体内嗜杀的血,教他兴奋难耐,期待再战。
白萝闻言,哭笑不得。
“可是,咱们和百定向来互不侵犯,今年那一战也是大皇子的军队硬要抢人家的军粮,最后反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才搞到王爷出征的。”他忍不住叹息。“大伙和平共处不就好了,何必老是打打杀杀的?”
玄夜爻回头,好笑地瞅着打小便识得,压根没变老的人。“怎么,是你这双眼在战场上瞧见了太多死魂,教你悟道,就快成仙了不成?”
他们之间紧密连结着一个秘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且共系的秘密。如果说玄夜爻异于常人,白萝大概也好不了他太多。白萝的眼能观阴知命,脱口说出的,每每准确得教人惊惧。
“王爷说笑了,属下能成什么仙?不过就是盼望世间回归正轨罢了。”这一回他笑得真的很苦。
心里藏着太多秘密,不能说只能做,真苦。
“听起来倒有几分佛心。”玄夜爻哼笑。
还佛心咧……白萝苦笑不停,也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跟随着主子来到百定外围的营帐,递出青临太子的令牌后,跟着士兵踏入扎营区里,便见主帐前早已有人恭候多时。
“王爷,你来了。”迎上前开口的男人,俊秀眉眼轻噙笑意。
“不知太子急书传信是为哪桩?”玄夜爻懒懒笑问。
“入内再说吧。”青临噙着温文儒雅的笑,要不是身着戎装,还真会教人以为是打哪来的文人。
玄夜爻不置可否地跟着他进入主帐,与青临隔着矮几面对面坐下,白萝则是站在他的后方,打量着帐内是否有可疑人物。
毕竟身在战场,就算对方看似无害,也不得不防。
“说。”一坐定,连寒暄都省下,玄夜爻开门见山地催促。
青临笑意不减地指着矮几上的地形图。“王爷,我有一计,可以不花费一兵一卒,在十天内逼得南济军不战而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
“十天内?”他习惯性地扬起单边浓眉,下意识地看向青临身后的简易屏风,感觉后头像是藏了个人。但他也不点破,只是勾唇,“要是本王出马,七天便可拿下那些人,何需费上十天?”
他说着,闭上眼,展开他向来敏锐的五感,发觉屏风后头确实是藏了个人,而且正努力地调匀气息不让人发现,只是在他说了七天拿下之后,那人微微岔了气。
“如果可以不涂炭生灵,王爷又何乐而不为?”青临虽是笑着,但眉头微拧。
“这要怪谁呢?要不是南济有意挑衅,本王又何必赶尽杀绝?对待这等狂妄之徒,要是不狠狠地血腥屠杀一回,他们也许会以为本王鬼将军的名号,不过是个虚名。”他笑得邪谑。
“怎么会呢?西引胤征王是从亡故的娘亲肚子爬出的,得鬼将军名号是实至名归。”突地,屏风后头迸出一道刻意压沉的润嗓,说得满嘴挑衅。
“摇光!”青临轻喝。
玄夜爻压根不意外。他故意把话说得狠绝,不过是想要逼出屏风后的人,没想到这人心眼真直,拐着弯一针扎进他最忌讳的隐私。
二话不说,他立刻起身。
“怎么了?王爷因为小的说了实话,就恼羞成怒想走人?”屏风后头的人像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继续挑衅着。“王爷就只会杀人吗?难道王爷杀人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既是能够保家卫国,为何不与殿下合作?难道王爷是怕了吗?”
“怕?”玄夜爻低低笑开。“本王杀人,是因为本王想杀,保不保家、卫不卫国,与本王何干?本王自己能够拿下的战绩,为何还得要分你们一半功劳?你以为你是谁?在本王面前耍什么嘴皮子!”
话到最后,笑意褪尽,微眯的乌瞳燃起杀气,玄夜爻急如星火地抽出了腰间佩剑,迅速削断半面屏风,动作快得连青临都无法阻止,所幸躲在后头的人整个人近乎趴在地上,逃过一劫。
半晌,那声音又缓缓道:“王爷,小的什么都不是,只是可惜了殿下这般好的计谋,原以为要是王爷能配合,说不准也能在七天内,不费一兵一卒的逼南济投降,又能够以战俘和南济皇帝谈判。”说着,像是惋惜极了。
“七天?”玄夜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王爷敢不敢赌?”
“赌?”他哼笑。
“要是七天内,一切如殿下所料,王爷便得和殿下签下同盟。”
“听起来本王半点好处都没有。”
“要是七天内,南济军没投降,殿下愿意割地赔偿。”屏风后的人径自开庄设赌,完全没经过青临的同意。“而且南济战俘归王爷所有,由着王爷处置。”
只见青临脸色变了变,但最后还是沉着气,道:“就这么决定。”
微扬起眉,玄夜爻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原来你才是幕后军师。”说不准与他交手的那一回,亦是屏风后的人出主意的。
“小的只是殿下身边的小小参谋罢了。”顿了下,屏风后的人趴得更低,再压低嗓音道:“这赌局可是让王爷占尽了好处,就不知道王爷敢不敢赌?”
玄夜爻面无表情,乌瞳微眯,紧瞅着屏风后头的身影,半晌道:“躲在屏风后头和本王谈交易,你的胆子真不小。”
“……小的其貌不扬,怕伤了王爷的眼。”
他哼了声,“说说要怎么做。”
见状,青临随即指着地形图解释。“只要王爷配合北撤,与百定军沿着双歧山径将南济军引到七星岩末端的芦山顶,再封住双歧山径,将南济军锁在芦山顶,咱们再往北退到鬼川河套腹地驻扎,从头到尾,不出七天,必定逼得南济军投降。”
玄夜爻垂眼瞅着地形图,明白这是典型利用地形引君入瓮的作法,只是困在芦山顶上,要怎么逼得南济军在短时间内投降?
这可有趣了。
白萝也觉得挺有趣,一双桃花眼直瞅着缩在屏风后头,不断调匀气息的女人。七天后。
此刻几许寒冽的风透露秋意,强劲地刮动枝头,也吹动了分布在鬼川河套腹地上的黄澄色和墨黑色营帐,印着百定和西引字样的旗帜随风猎猎作响。
帐内,两个男人挨着矮几席地而坐,帐外则是两列身穿不同战衣的士兵,领队的副将狰狞相对着,尽管秋风吹得急,也缓和不了空气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肃杀之气,但当营帐里传来爽朗笑声后,紧绷的气息又减缓许多。
“王爷笑得这般爽快,肯定是对同盟一事颇有共识,既然如此,何不快快签下同盟草约?”青临一身清爽湛蓝衫袍,俊秀面貌看不出半点肃杀气息,反倒带着浓重的书卷味。
玄夜爻不拘小节地盘腿而坐,立体眉骨底下的乌瞳慵邪魔魅。“太子,急什么?想要本王签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想要瞧瞧那日躲在屏风后头的军师。”
七天后,南济军果真投降,战俘正一一处置中,可至今他还想不透为何南济军会傻得被困在芦山顶上三天就投降,使一切顺利在七天内落幕。
青临微愕。“她呀……”
玄夜爻笑沉魅眸。“别装傻,本王最受不得骗。”
闻言,青临倒也爽快。“那是当然,只不过七星岩上雪虐风饕,摇光又连日奔波,不小心染了风寒,现下还在帐内休憩,恐怕不方便见王爷。”说得不疾不徐,给了他一记软钉子。
玄夜爻倒也不恼,他随即起身。“那好,待她身子好了,再拿草约来给本王签吧。”说罢,不容置喙地走出帐外,懒懒看了眼百定军,沉魅的眸里像藏了头兽,吓得百定军连退数步。
“走。”他淡道,领着一小队回西引营帐。
横竖战事已定,他现在闲得很,多得是时间耗。
入夜,百定主帐内,烛火昏黄,账面随着轻轻的气息微微摆动。
“……既然这样,就让我出马吧。”轻软的女音噙着笑,就连粉嫩小脸也扬开愉悦的笑意。
“可……不知道胤征王会不会刁难你。”青临俊秀的眉微蹙。
“他想刁难我,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她唇角勾得弯弯。
并非真的没把玄夜爻看在眼里,而是她是战火余孤,对于向来嗜血杀伐、不留活口的玄夜爻极度厌恶。
如果他从未把人命当人命看待,那么,她也不需要对他客气。
青临摇头,总觉得她太轻估敌手。“他是鬼,杀人的狠劲能够瞬间瓦解敌军军心的霸气,非常可怕,你也不是没见识过。”那日要不是他在场,也许玄夜爻早就一脚踢翻了屏风,轻而易举地将她掐死了。
晏摇光黑润的眸子轻转了圈。“殿下,可怕又如何?战场上又不是靠狠劲来打江山,而是靠脑袋,咱们现在将他拉拢好,至少往后可以确定少了一只恶鬼盯着咱们。”百定想要在中域之地再站稳脚步,就必须拉拢西引。
“他还没签下同盟约。”
“他会签的。”
“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
“真的这么有把握?”外头忽地传来低邪又裹着戏谑的沉嗓。
帐帘掀动的瞬间,晏摇光不由分说地护在青临面前,一抬眼,便望入来者沉似黑曜的瞳眸,再来,便是精雕玉琢的五官。这人俊魅慑人,像头野生豹子,静时优雅傲慢,一动起来,浑身又散发着狩猎的野蛮。
玄夜爻眸带阴雷,冷冷地瞅着护在青临面前的女人。
她清透匀净的小脸上,就数那双乌亮大眼最为突出,丰润的粉唇带着天生的媚感,没有西引女子的妖娆,却也别有风情,尽管身穿紧身劲装,也掩盖不了她不张扬的含蓄美丽。
“你就是摇光?”
“奴婢见过王爷。”晏摇光见状,温婉福了身,视线从掀开的帐帘偷偷探向外头。
不见守帐的士兵,加上如此近距离面对如野兽般难驯的男人,对方无声无息的靠近,她一点都没发觉,不禁紧张得手心冒汗。
“奴婢?”他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落坐。“是军师吧。”
垂着小脸,她乌亮水眸轻转,思忖着他究竟在外头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思绪略定,才勾着唇道:“王爷说笑了。”
玄夜爻习惯性地挑起单边的眉,对晏摇光有了几分欣赏。“太子,你藏了个狠角色。”话是对着青临说,但黑眸却始终没离开她。
“真是块宝,才得藏。”青临见事已至此,也不打算再隐瞒。“摇光是我的义妹。”
“喔?”
“摇光原本是城外孤儿,是我把她带回百定,视她为义妹,她却视我为主子,伺候着我。”他说时,眸色柔软,满是怜惜。
玄夜爻懒懒地扬高单边浓眉,笑得邪气。“太子如此珍惜的义妹,本王本该礼遇,不过……本王原本以为那计划是你拟的,如今才知道是她所为,在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本王竟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要本王的颜面置于何处?”他勾着笑,语气却是冷得吓人,让人摸不着头绪。
“王爷这么说,是看不起女子吗?”晏摇光不服气地抬眼。
“是看不起。”
西引女子本就无地位,想和男子平起平坐,门儿都没有。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那么,王爷接下来想说的是,这个赌是不成立的了?”气死她了,居然敢瞧不起她!“你要这么说,也成。”他懒懒注视她努力掩饰怒火的小脸,笑意悄悄爬上他勾斜的唇角。
真有趣,她表面温婉,内心里却有团火,像头被逗毛的猫。
“王爷难道不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她咬着牙。
“没听说过。”
话落的瞬间,他就看见她一双水眸快要喷火,忍不住别开脸,轻笑出声。
“那好!请容许奴婢再和王爷赌一把。”深吸口气,她努力沉着以对,脑袋中迅速有了新赌注。
“还赌?”
“王爷怕了吗?”她气得发抖,完全忘了分寸,压根没瞧见自己的主子几次眨眼制止她。
“本王这辈子还没怕过呢。”玄夜爻低低笑着。
“那敢不敢赌呢?”笑?趁着现在还能笑就赶紧笑吧!
“赌什么?”
“要是奴婢赌赢了,请王爷签下同盟草约,另外还得答应奴婢另一个要求。”想要什么,她全都想清楚了,而且这一回,绝对不允许他赖帐!
“怎么本王觉得你好像已经赢了?”
“奴婢一定会赢。另一个条件就是,奴婢要王爷每年输送百斤石钢到百定!”石钢唯有西引才产,质硬难塑,西引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妥善使用,但她却已经知道该如何运用这样利器。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玄夜爻忍不住放声大笑。
“王爷笑什么?”晏摇光很是不快。
“有趣!”他笑眯了向来森冷的乌瞳。“成!但反之,要是本王赢了,本王非但不签同盟合约,还要得到你!”
石钢乃是皇室矿产,不做民间交易,她竟要西引送石钢给百定,是把西引当成属国了吗?
这么大的口气,要是不磨磨她,恐怕她会搞不清楚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可以,一言既出—”她伸手。
“驷马难追!”他扬手击掌,随即紧握住她比寻常女子略显粗糙的小手,一把将她拉近。“摇光,你可以告诉本王要怎么赌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拔掉她张扬的小爪子,戴上项圈,将这么有趣的东西拴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