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她默默走进西阁,阳光轻洒,司徒容若正执笔作画,惬意闲情的模样与在狄国时一般,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从容自若,如在家中。
“先生画什么呢?用了午膳没有?宫人可有怠慢?”庄涟漪笑问。
“公主的座上宾,岂有人敢怠慢?”他笑答,“倒是公主你,新婚燕尔的,不陪着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殿下与几位大臣有事要议,涟漪闲得发慌,来看看先生。”她眉心隐蹙,落寞地坐下,直盯着那幅画瞧,“先生画的是……好生眼熟!”
“刚离开北狄几天,公主就忘了家乡风景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他打趣的说。
“原来是咱们住了两年的行宫。”庄涟漪恍然大悟,而后略带嗔怨的道:“本以为南齐风光秀美,谁知道这宫中连棵树也没有。”
“不种树是为了防刺客,虽然不太好看,但也有利有弊。”
“所以我才说你们南齐人狡猾,连这都想得到。”她努努嘴。
“公主心里有气,倒怪在这上头。”司徒容若搁下笔,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气?”她故意装傻,“本宫哪有?”
他直言问道:“听说昨夜驸马没与公主行合卺之礼?”
“先生消息倒灵通!”觉得面子挂不住,她不由得满脸通红。
“这宫里闲人多,爱嚼舌根,风声自然入耳。”他又执笔沾了些颜料,开始晕染,声音一沉问:“公主打算怎么做?”
“你也看出殿下对我不上心?”这虽是事实,可这样明显,让她倍感忧虑。
“公主不必过于挂怀。”他安慰她,“算起来,殿下见公主不超过五次,就要他爱公主爱得死去活来,有点强人所难。”
“可我对他是一见钟情啊……”她胸中涌起苦涩,语气不禁发酸。
“方事万物皆不同,公主不可以一己之思衡量天下。”司徒容若语重心长道。
“况且男女之事最最复杂,世间两情相悦者少,愁离别绪者多。”
这便是她欣赏他的地方,一件事情,哪怕是小事,他也能让她见微知博。目光放宽了,心胸也会变宽。
“告诉先生一件事。”犹豫半晌,她终于决定开口,“涟漪与周皇后肖似。”
他闻言,霎时凝眸,笔端停在半空中,微微颁首,“原来如此,难怪--”
“所以殿下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了吗?”庄涟漪忍不住问。“先生,我该怎么办?”
“公主先别着急。”他连声劝慰,“等容若见过那周皇后,再做谋划。毕竟像不像,各人看法不同。”
“正好,齐帝此刻在太液池边垂钓,周皇后陪伴在侧,咱们偷偷瞧上一瞧,便可清楚。”她神色黯然,“我自己觉得其实不是很像……可那种感觉,令我心神不已。”
“公主太在乎殿下了,易胡思乱想。”司徒容若打趣道,想化解她的紧张。
庄涟漪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随即急步引着他来到御花园,隔着满池碧水,跳视周皇后。距离不算太远,可以打量她的容貌身形。
周皇后身着一袭藕色轻纱,迎风飘逸,手捧冰茶奉到齐帝面前,温喃细语,一副优雅贤德。
司徒容若看了两眼,神色微变,转身踱开步子,避到花荫底下。
“先生,如何?”庄涟漪见他如此反应,心下顿时冷了大半,随他行了良久,才嗫嚅地问。
“公主……”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了下才道:“是容若害了公主。”
“先生此话怎讲?”她吃了一惊。
“其实公主与那周皇后,容貌只有三分肖似,只不过……那气质,仿佛公主便是她的亲生女儿。”
霎时,她懂了。
若非他的调教,她又怎么会有这天仙的优雅风采?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爱骑马、大刺刺的公主,或许就不会如此像周皇后了……
“这怎能怪先生?”回忆往事,庄涟漪苦笑,“当初,是我求先生的。”
她想做像诗妃那般美丽的女子,然而,天底下偏偏有男子不爱这样的美丽,甚至憎恨。
有时候,运筹帷幄、付诸艰辛,未必就有美好的结果--苍天真喜欢捉弄痴心人。
“事情不一定没有转机。”司徒容若只失神了片刻,便理智分析,“或许公主该穿回那一身大红的骑装?”
“先生忘了,从前殿下对涟漪视而不见?”为何要改变,不就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可惜,改变后,他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了,却适得其反--他记住了她,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她像他的仇人。
左右为难,这教她如何自处?
“何况,我也回不去了……”她语气忽然变得幽然,“这两年,我努力改变,已经适应习惯了这副模样……”
如今,她已非从前只求自在的她,身上还凝聚着司徒容若的心血,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仿佛看到一只精致的花瓶,捧在手心里,若要她放手砸了它,光想她都觉得心痛。
似周皇后又非她的错,为何要她一改再改?改来改去,说不定越改越糟……
“好。”司徒容若忽然笃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已拿定主意,“咱们不要变,让别人去变。”
“什么意思?”因知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他的话仿佛令她好像找到了依靠,不再慌乱。
“殿下憎恶周皇后,可是因为他母妃荣嫔的关系?”他淡笑问。
“听说是的。荣嫔原是贱婢出身,不过很得齐帝喜爱,一夕之欢便怀了殿下。我看那周皇后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早晨向她请安时,还刻意提起离国姿德皇后,想必她自幼便立志要做姿德,希望三千宠爱集一身。谁知,齐帝竟与贱婢私混……这事定重重伤了她的自尊,才会迁怒荣嫔,甚至从不善待殿下。”
想来其中关系纷繁复杂,非她一个外人能道明。听上去,谁都没错,可谁都有错。除了令狐南,她的夫君……
一想到他打小受尽冷落,还得勤奋图强,维护母亲,心里受的苦比谁都多,他憎恶周皇后,她能理解。
“公主真是个善良之人。”司徒容若单凭她表情的变化,便得以窥见她内心的起伏,“一番解析,便化解了胸中戾气,有如此宽广情怀,还愁不能掳获殿下的心吗?”
“我愿意等他,愿意拼尽一生博得他的怜爱。”庄涟漪垂眼,仍忍不住担忧,“只怕他先入为主……”
“或许周皇后与他的恩怨可以化解。”他出言提点。
“能吗?”她扬头,脸上掠过惊喜,“真的能吗?”
“荣嫔已经去世,周皇后的恨意也早该解了吧?况且,她的儿子令狐霄已为太子,她又一心想与齐帝恢复多年的夫妻之情,应该不会再诸多刁难殿下,说不定还想缓和关系。公主今早请安时,她刻意与公主攀亲,便是明证。至于殿下嘛……”
司徒容若顿了顿。
“如何?”庄涟漪催问。
“殿下与公主一般,应该是心地善良之人。容若这些年也托人打探过齐朝的近况,都说殿下有容人雅量,毕竟荣嫔与周皇后之间的恩怨,他不是当事人再恨也是有限的。若周皇后对他态度和软,日长月久,他未必会心念旧仇。听说他极孝顺,打小敬重齐帝,他也不想父皇为难吧?”
“先生托人打探过南齐近况?”不知为何,这一句特别落入她心坎里。
“呵,公主要嫁到齐朝,容若总该打探打探驸马人品如何,否则还真是不放心呢。”他慈爱地笑说。
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感激地望着他,霎时无语。
“至于周皇后和殿下能不能和解,恐怕还得靠公主聪慧周旋了。”他从容的分析,“若殿下对周皇后没那么记恨,自然也不会记恨与周皇后肖似之人。”
她懂了,完全懂了。
虽然这样的计策太过迂回漫长,可一旦成功,她和令狐南才有最圆满的未来。
这一刻,她懂得了阴谋与智谋的区别。
世事变化无常,那年在山林溪边,她不曾想到这个白衣不羁的男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守护,为了她的幸福,全心全意替她谋划。
他大可不必理会她,甚至可以为了掩盖与诗妃的私情杀了她,但两年的相处,仿佛亲情的关系渗入彼此的骨髓,让她一步也不想离开他。
若说善良,他才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吧?
过了两日,庄涟漪寻了个习习凉风的天气,特备了精巧茶点,邀请周皇后到寝宫里小坐。
两人在凉亭里说着闲话,满庭芳香萦绕,周皇后看上去心情甚好,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浅笑盈盈。
“公主真是贴心,准备这样可口的点心。”周皇后夸赞。
“自臣媳入齐以来,承蒙母后诸多照顾。”庄涟漪柔顺的说,一边恭敬地斟茶,“臣媳也不知该怎么致谢,听说母后嗜甜,遂想起从狄国带来的两个厨子擅做甜食,所以请母后前来一尝。”
“说起来,你我婆媳是该多往来,”她忽然叹道:“不瞒你说,南为了他母妃的事,一直记恨本宫,本宫三番两次想与他和解都不得其门而入。如今你嫁过来,正好替本宫说和说和。”
既然周皇后主动开口,她自然也顺水推舟。
“殿下年轻不懂事,还请母后多加体谅。”庄涟漪忙道。“臣媳虽入齐不久,但也看得出殿下的孝顺,只要母后常到这里走动,殿下还能跟您生气不成?”
“有贤媳从中周旋,本宫就不愁了。”她举目跳了向远处,“南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新婚燕尔,怎能抛下你独自一人,快把他寻回来吧!”
“朝中杂事诸多,殿下也是在帮太子。他一会儿便回来了吧。”
果然,未过片刻,令狐南便出现,他领着几个贴身侍卫,匆匆回来。
“殿下--”庄涟漪步入亭阁,甜笑行礼。
“原来公主在此。抱歉,南有事赶着要办,此刻不能陪公主。”
“才回来,又到哪里去?”周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不满的目光扫过微怔的俊颜,“新婚燕尔,哪来这么多事?你父皇明明让你告假陪伴公主的,怎么这般不听话!”
令狐南驻足,单膝微屈,迭手垂眸道:“原来母后也在,恕儿臣无礼。只因今日是母妃祭日,儿臣赶着上香。”
“祭日?”庄涟漪吓了一跳,“母妃娘娘的祭日不是在冬天吗?难道涟漪记错了?”
“呵,你别听他的,”周皇后冷笑,“他每个月都要去祭拜他的母妃。如果皇上允许,他巴不得天天都是祭日!”
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涌,她焦急的道:“都是涟漪不好,只想着请母后过来赏花,顺道与殿下话家常,不料却没挑对时候。”
“花哪天赏都一样,”令狐南冷冷的说:“但错过了祭奠母妃的时辰,孩儿吃罪不起。”
“花期短暂,过了就谢了,怎会哪天赏都一样?”周皇后驳斥,“你见了本宫如见了仇人般,从不肯与本宫多说一句话,本宫已经纡尊降贵,前来这讨好于尔,你却不给半分颜面!”
“母后尊贵无比,孩儿怎敢不敬?”令狐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只是这寝宫是不祥之地,母后还是少踏足为好。难道母后忘了,当年我母妃便是死在这吗?”
“你……”周皇后脸色苍白,杏眼圆瞪,半晌无言。她指着他,颤巍巍的对庄涟漪道:“贤媳,你可听见了,不是本宫不疼爱二皇子,而是他推拒本宫!既然如此,从今而后,本宫不再踏进这里一步!”说完,欲拂袖而去。
庄涟漪连忙拦住她,温声安慰,“母后息怒,殿下思母心切,语气过重,望母后原谅!”
“若非怕皇上伤心,本宫岂肯如此委屈?”周皇后轻斥,毅然转身离去。
长袖一抽,愤然转身,一群宫人立刻尾随而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假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