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习惯进宫后先给贵人们请过平安脉再到处晃,因此当苏木二度来到慈慎宫时,宫女们无不觉得讶异。
“苏木请见皇后娘娘。”
“苏大夫稍待片刻。”
宫女飞快进去禀报,大家都知道娘娘有多喜欢这个少年,每回他该进宫的日子,娘娘心情都特别愉快。
皇后没有让苏木等太久就让人传他进去。
自从有他的照料后,皇后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也许后宫真是个容易令人窒息的地方,何况……倘若谣言为真,那么膝下无子、对未来失去盼望的娘娘,确实无比抑郁。
坐定后,他看一眼身旁宫女,皇后会意,让敏姑姑领人到外头候着。
等屋里没人了,苏木才缓声问:“娘娘可还记得明喜宫里住着谁?”
“明喜宫?你怎么会问这个?”
苏木沉吟片刻后道:“我今日去过了。”
“那里被封起来,你怎会……”
“我追着一个身量不高、身材织细,脸圆、右颊有深窝,嘴角处有红痣的魂魄过去的。”
闻言,皇后惊呆,她一瞬不瞬望着苏木,半晌无法言语。
“她说皇后是个很好的人,说她犯了过错,皇上大怒,要将她贬入冷宫,是皇后娘娘档在前面道:“后宫大小事该由本宫主持,皇上不该越俎代庖。”
“两句话救下她的命,虽自此再无恩宠,但她很感激娘娘让她能活下来。她说不再乘宠的嫔妃,处境比太监宫女都不如,皇后为此惩戒几个捧高踩低的奴才,让她又能吃上一顿热饭,她说这辈子再没有人比皇后待她更好,她说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
尘封往事在苏木口中娓娓道来,不需过多的解释,皇后已经相信苏木的特殊。“所以喜嫔还没离开?她还留在后宫?”
“是,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她告诉我心愿未了,我说能帮她申冤,她都不告诉我凶手是谁,只频频说不行,说担心害到我,娘娘知道是谁害了她?”
皇后娘苦笑。“她不说是对的,就算知道你也无能为力,只会惹祸上身。”
苏木皴眉,怎么所有人都当他是只会冲动的傻子?沉吟片刻后,他再赌一回。“我曾见她在永春殿前徘徊。”
永春殿……娴贵妃,他猜到了?只是……皇后垂眸,沉默不语。
苏木细细审视皇后的表情,所以是比娴贵妃更位尊权重的人?明白了,这事果真不是他能够追究。
打开医箱,他将从桃树下挖到的小木盒放到桌面上,道:“这是她让我转交给娘娘的。”
眼带疑惑,皇后将木盒挪到手边,打开盒盖,当她看见里头的珊瑚珠链时,眼睛瞬间浮上一层薄光。
她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双手颤抖,咬住牙关将珠链取出,打开铺在珠链下方的纸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一行小字:松羽山白云寺。
倏地,心脏狂跳不止,不受控的眼泪盈眶,这是不是代表……代表她可以心存希冀?代表她有权利幻想?
紧紧握住拳头、死命咬住嘴唇,她用尽全力控制情绪、压抑伤心,她不断吸气吐气,努力维持平静,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失控、不能过度反应,宫里有太多只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必须收回眼泪,必须不断换气,藉以平息心中狂喜。
将杯中茶水饮尽,吞下喉间哽咽后,她对苏木道:“多谢你,如果你再遇见喜嫔,请帮我转告一声我的感激。”
苏木转头,看向窗边那抹身影,她在微笑,她在说话,唇边的红痣又不安分起来。
“她知道的,她知道娘娘仁厚宽慈,她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好人必得好报,娘娘一定会得到圆满结局。”
皇后紧紧咬住牙关,胸口已经被太多的激动占据。
送走苏木,皇后再三抚摸那条珊瑚珠链,泪湿成行,所以……没死对吗?他没死对吧!
好半晌,在平抚情绪后,她低声喊,“紫衫。”
一道黑影闪入,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皇后道:“传令下去,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
“是,娘娘。”
京城发生大命案!梁尚书全家六十七口无一幸免,若非朝中同僚接连几次上门都无人回应,觉得事情不对才破门而入,还没人发现这件事。
怎么会这样?不久前梁尚书才为母亲举办生辰宴,当时多数京官都到场,让薛汤师父耗时三年建成的园子狠狠红了一把。
实在是想不出来梁家会与谁结仇?梁尚书是个与人为善的老好人,从不与人交恶的他怎会摊上这种事?
刑部官员到场,以笙自然也跟上,而这么厉害的事,擅长讨好姊姊的他肯定要带以芳一道来的,因此她打扮成衙役跟在刑部官员身后。
一进门就闻到食物的腐臭味,却没有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不过以笙和以芳还是往嘴里放了两片生姜,戴上口罩和皮制手套才往里走,刑部的官员看两个小子啥都不怕,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
以芳拿着炭笔,飞快将以笙说的话记录下来。
“堂屋里有三具尸体,年龄约在六十岁上下,穿着盛重,并非常服……”
他们观察得很仔细,桌上有几道菜,地上也掉落一些,三具尸体,一个仰面倒地,一个趴在桌上,一个俯躺在倒下的椅子上。
既然穿着盛重,代表这三人当中有主有客,或者他们正在接待客人。
“都是一刀毙命,伤口在同样的位置。”
以笙蹲下身指指他们的脖子,那不是横刀,而是直刀,从喉咙正中央直接刺下,伤口不大,因此只有少量血迹,只是每个人、每个伤口都精准到一刀毙命……
两姊弟互望一眼,心底浮上同样的疑问。
那得是多厉害的武林高手才能办到,中原一点红吗?如若不是,这些死者难道都不挣扎闪躲,任由人将刀剑往喉咙戳?
“这是梁尚书。”刑部尚书岑开文指指仰倒在地的老先生,他身形偏瘦、胡子花白,手里似是抓着什么。
“郑推官,你看。”以芳指着梁尚书的手。
以笙翻过他僵硬的手臂,看见他掌心拽着一张纸,轻轻抽出后,发现那张纸被人撕去一半,他四下张望,却找不到被撕掉的部分。
打开纸张,上头写着几个人名,两姊弟逐一看去,意外地在上头看见“周望”两个字。
周望?他果真没死?他的名字为什么在上头?是不是代表这些年他隐身在梁尚书府里?或是……代表梁尚书也在找他?
一桩灭门血案,牵扯到父母亲身上的璇玑之毒?
“这三人当中,还有岑大人认识的吗?”以芳急问。
岑开文逐一看过后,指向趴在桌面上那个,道:“其他两位不是朝廷命官,但我认得他,他是梁尚书的幕僚,很得梁尚书看重。”
以芳数着散落的碗筷,有四副,换言之当时这张桌子上有四个人。
想来梁尚书盛装不是因为这两位幕僚,而当时用餐的第四个人,那么那第四位客人呢?
他死了吗?如果死了尸体在哪里?如果没死,为什么他能逃过夺命奇案?或者说……他就是凶手?
以笙拿出自备炭笔,沿着尸身的位置画下身形。
他们走过一间间屋子,每间屋子或多或少都有几具尸体,根据现场状况看来,他们都是在用餐期间死亡,而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躺着、趴着,都是被一刀刺入喉咙、切开喉管。
“死亡时间约五、六天,只是……”
很奇怪啊,通常死亡五、六天之后,细菌分解会生成气体,尸体腹部会涨得很大,并且皮肤开始出现水泡,所有尸体都有这种现象,所以死亡时间五、六天是合理推估。
但死后五、六天,未经过任何处理,尸体会因为腐烂而产生严重尸臭,问题是这里一点味道都没有,没有苍蝇齐聚、没有蛆虫覆盖,这太不寻常。
不断有人进来,将检查过的尸体送至义庄,岑开文领着以笙和以芳行至后院,直到看见那里的景象后,两人才松开眉心。
以笙指向前方。
以芳顺着他手指望去,轻道:“不一样。”
是不一样了,这次不再是一剑封喉,地上有很多的血迹,那血迹一路往后门方向滴去,这代表凶手碰到死者,两人对招,凶手受伤了。
他们推开后门往外跑去,门后是条仅容一人经过的小巷子,他们顺着血迹走过约莫百尺,就再也找不到血迹。
以笙缓声道:“有几种可能的状况,一,接应凶手的人来了,将他带走。二,凶手受伤不重,流血量不多。”
以芳以手掌宽度测量两滴血之间的距离后,道:“每滴血的间隔越来越宽,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以笙点头道:“这条巷子很长,弯弯曲曲的,左右都是住户的后门,也许会有人听见或看见什么。”
岑开文闻言,下令让衙役逐户敲门询问。
他们再度回到后院,后院有四具尸体,每具皆是身形硕壮、肌肉突出,如无意外应是练武之人,他们检视过每具尸体后,以笙指着一名虬发髯汉子道:“凶手应是被他所伤。”
“你怎么知道?”岑大人问。
以芳替他回答,“因为其他三人的喉嚅有和前头尸体相同的伤口,只有他……大人您仔细看,他的喉咙也有伤,却是横划过去的,入肤并不深,由此我们可以做出两种推论。
“第一,凶手武功高强,而这个死者武功也不弱,因此在危急时他侥幸闪过致命一招。第二二,我们高估凶手的本领,其实他是等死者死亡或者昏迷,总之等他们无法动弹之后才补上道一刀。”
这样便能够解释,为什么每刀的位置都如此精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刀入刀出,血流量会这么少。
“如果在动手之前这些人就死去,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岑开文问。
“为了隐瞒真正的死因。”以笙和以芳异口同声道。
瞬间,两姊弟眼睛越发的亮。
以笙问:“假设是下毒,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满府的人一起中毒,却没被发现?”
不可能是薰香,有人死于室外,不会是餐食,因为有人没有用膳,所以……
“水!”以芳道。
“没错。”
他们飞快跑去厨房,从水缸中取出用剩的水,并且带走各个房间的水壶,也从水井里打了半桶水带走。
当他们走出尚书府时,那股诡异阴森的死亡气息淡了。
“我要去义庄和仵作一起验尸,你要去吗?”以笙打算采集伤口上的组织。
“我不去,等你回来再告诉我结果。”
“好。”
姊弟俩在此作别,但以芳并没有回国公府,而是往苏氏医馆走去。
听了以芳的叙述,沉吟片刻,苏木问:“你想告诉我,梁尚书的灭门血案与燕瑀有关?你为什么这样想?”
“直觉。”
“判案不能光靠直觉。”
“我知道,但依尸体腐烂程度,尚书府满门上下死亡的日期约莫五、六日,六天前燕瑀受伤,却不敢回宫请太医诊治,非得在医馆里赖上三天,离开时又是好一阵敲打,不能让人知道他受过伤。再则依地上血迹看来,凶手受伤并不重,时间吻合,伤口也吻合。
“但动机不合,你知不知道燕瑀正大力笼络梁尚书?这个月里,他一得空就往梁尚书府里跑,而粱尚书在朝堂上已经不止一次提议请皇上立燕瑀为太子。”苏木做的是政治上的判断。
所以在燕瑜尚未入主东宫之前,他必须依靠梁尚书的支持?就算他真的对梁尚书有怨,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对他动手?
沉吟须臾,以芳道:“阿笙说,梁尚书为人低调,与朝堂百官关系良好,平时不轻易得罪人,阿笙刚进刑部时他还送上礼物,说自己与岑大人交情不差,让阿笙有困难尽管去找他,这样的人不至于有仇怨太深的敌人。”
“你方才提到,已经腐烂的尸体却不见苍蝇蛆虫?”苏木问。
“也没有尸臭味,我们猜测不是刀刃致命,而是毒物夺命……”
毒?尸无味?苏木凝思片刻后道:“我们过去看看。”
“好。”一声应下,以芳脸上的喜悦藏不住,快步往外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苏木失笑,女孩子家家碰到这种事,不该吓得心肝乱颤、楚楚可怜吗,但她……在他面前,她还真的啥都不装了?
以芳发现他没跟上,立刻往回跑,拉起他的手,郑重对他说:“你在我后面好好跟着,我力气大,要是发生什么事,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他?心底的笑荡上嘴角,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自己。
不管前世或今生,他都在年少时期失去父母庇护,他早已习惯挺直背脊,独自迎向风雨,不管再多的挫折艰辛,他只有一个选择——闯过去。
从来不指望旁人帮忙、理解或者关心,可是以芳……她竟然要保护他?
心被煨暖了,握住她的手缩紧,裹住她小小的掌心,他很快乐。
他沦陷了、喜欢上了,他再也无法承担失去她的风险,他想要与她一路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分离……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
苏木在她身后走着,看她一身是劲,连脚步都带着喜悦,让他想起卢性电池的兔子广告。
因为他是她的电源吗?她是因为与他两手交握、因为他的存在才这么快乐吗?她也沦陷了、也喜欢上、也想同自己一路一直走下去?
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扩张,晕染上他的脸颊、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