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山下,夜黑风高,邓天机率衙门弟兄和地方守军抵达山脚,正在研判情势,准备攻上贼窝。
裴迁远远跟在大批人马后面。他这回以养病为由,不像以往一样出面帮忙邓天机。然而,他心中几经挣扎,终于决定来看一个人。
他绕到黑龙山脚的另一边。这里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山壁和杂生的树丛;正寻思该如何摸索上山时,忽然见到左近一条人影窜了上去。
胡灵灵?他太熟悉她那款摆窈窕的身段,以致于一眼就看到她改换小兵衣衫混在一群兵丁当中。当时,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现,若她跟随邓天机他们一起行动,他倒也不担心,但如今她竟又想独自闯入敌阵,这姑娘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
「攻啊!烧啊!」山脚那边传来如雷吼声。
邓天机攻山了:他照原定计画,烧起乾草,顿时烟雾弥漫,随着有利的风向,将大火送往黑龙山上。
裴迁目光凝定在林中那抹黑影,身形拔起,施展轻功,也随之赶上;才进了树林里,便难以分辨路径,只能凭声判断她的去向。
他一面避开树木和脚底乱石,一面惊讶胡灵灵竟然在黑暗中行动如此快捷。今夜无月,乌云蔽天,以他练就的眼力都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差点撞上树木,她却来去自如,迅如疾风,那奔跑的声音十分轻盈,好似天生奔跃于林中的野兽……
吱吱吱吱!一群鸟儿振翅飞起。咕咕咕咕!几只鹃枭也鼓动笨重的大翅膀,往林子外飞去。裴迁停下脚步,感觉深夜山中动物的异状,这时脚下忽然沙沙作响,一下子便游过了数十条蛇。
他不敢稍动,怕惊动毒蛇反咬一口。就在此时,上边传来了熟悉的娇腻嗓音。
「邓天机这混蛋,什么坚壁清野,一路烧上山!好好的青山绿树要被他烧光了啦!」
胡灵灵才变回人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了。
「土地公!土地公!你在哪里?快给我出来!」她泼辣地喊道。
「在……在这里……」一个小老头儿畏畏缩缩出现。
「我叫你早点警告山里的生物,你倒是在庙里睡大觉哦?」
「我想……呃,今晚天气不错,大家睡得安稳……」
「呿!」胡灵灵双手擦腰,气得指责道:「大火都烧到你头上了,还睡?你最好感谢老天保佑,幸好给我听到他那个天机不可泄露的愚蠢计画。哼!烧烟不怕回呛自己啊?最好先呛昏你们,也别想去抓山贼了。啊,我不是说要呛昏你们啦。」
旁边的山洞口站着一窝狐狸,个个睁着晶亮的眼睛看她。
胡灵灵立刻表明身分,急道:「我是狐大姐,我们是同一家的。你们快出来,往山下跑,别往东边去,那边有人,往西边那儿的山过去。」
为首的公狐狸抬起右前脚,往地面点了点,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率母狐和三只小狐离开山洞,往山下奔去。
「唉,这座黑龙山不能待了。」胡灵灵望向黑暗中的奔跑影子,无奈地叹口气,随即举起双手,扑赶在四周飞绕、还不知情况的鸟儿。
「飞吧!飞吧!快离开这里,不知去哪儿的话,就飞去姑儿山,找我家小弟,那儿山水忒好,你们就安安稳稳住下来吧。」
「快跑快跑!」土地公也忙着赶一群老鼠下山。
「胡姑娘,你在做什么?」裴迁看着脚下跑过的老鼠,出声质问。
「啊!」胡灵灵惊呼一声,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又来了。
「你是土地公?」裴迁又望向傻笑的土地公:心里有太多疑问。明明刚才还听到胡灵灵自称「胡大姐」,为何他没看到逃走的那一家人呢?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她换下小兵衣裳后,哪来的一身红衣红裙?
「我啊……我,呵呵……」土地公张口结舌,先看狐大姐的脸色。
「忘记,你要忘记所看到的一切。」胡灵灵当下立刻施法,伸掌按向裴迁前额,念起咒来:「南咽阿利耶多修,忘记,忘记。裴迁,我要你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净。」
她直视他略显惊怒的双眸,很快地,他的眼神转为惯有的平静。
「胡姑娘?」裴迁有些困惑。他追她上山,好像才听到她的声音,怎么一会儿就找到她了呢?
刚才这里有人吗?他转头看去,林子里,群兽依然躁动;夜空中,百鸟依然乱飞;山顶火光熊熊,照红了夜空,一阵阵浓烟飘了过来。
土地公早就趁机闪开。呜,他的土地被人烧了,他也要避难去了。
「喂!你发什么呆呀。」胡灵灵站在裴迁面前,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假装肚子还没好,其实是想偷偷上来抓贼邀功吗?」
「不是,我——」裴迁止住话头。
「既然不是,那你上来干嘛?」
「找人。」
「山上都是贼,你找谁?哪一个贼有赏金?」
「没有。」
「我不跟你说话了。」胡灵灵甩袖就走;再跟这块木头讲下去,她会憋死,她刚才怎么不让他昏倒算了!
不行不行,万一待会儿大火烧来,将他给烧死,她就大损功德了。
她不理会大木头,迳自拨开杂草开路;她好后悔太早变成人形,现在就得笨手笨脚地当个开路先锋。
「胡姑娘,你……」
「不要叫我回去。你要抓贼,我也要抓。」她头也不回。
「跟在我后面。」他将她拉到身后,转到前面开路。
好吧,让他去逞英雄。她跟在他背后,轻松地走过他踏出来的小路。
山的那边刀剑齐鸣,看来官兵和山贼已经对上阵了。咦?山贼都被邓天机抓光了,那她来干什么?
「有人。」正想回头,裴迁却拉了她的手蹲下来。
原来他们已经上到山顶,藏身之处是一大片高可及腰的杂草,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山寨后面跑出来三个人。
「老大!陆老大!」一个胖子跑得很吃力,手上还抱着一个很重的包袱。「我不要官银,官银太重了,拿不动。」
「对啊!老大,你分几张银票出来嘛,要逃亡得顾着兄弟呀。」另一个瘦子也是扛着一个小布袋,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那人。
快步走在前头的陆岗什么也没拿,不耐烦地道:「老子都分银子给你们了,够你们吃喝一辈子,还吵什么?」
「陆老大啊!银子这么重,流笼承受不住;你倒好,揣了银票就走,枉费我们兄弟为你作牛作马。」
胖子抱怨个不停,胡灵灵突然发现黑白无常出现在山崖边。
哇!来逮亡魂了。看来这回免不了死伤。不过呢,这些都是山贼自己造的恶业,跟她无关,她只要旁观黑白无常执法就行了。
正想伸手跟黑哥哥白哥哥打声招呼,她的右手却被裴迁握住了。
她用力瞪他,他却只是直视三个山贼;她甩了甩,仍甩不动他的手。
这人怎么回事?很喜欢偷吃姑娘豆腐哦,动不动就将她的纤纤玉手握牢不放,还不断地加强力道,一分分、一寸寸,用力捏了下去……
「咿呀呀,好痛!」她终于叫了出来。
「呜哇哇!」那瘦子也惊骇大叫。
陆岗一个转身,银光骤闪,短刀便插进了胖子的心口。咚!胖子紧抱的包袱掉下地,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满地乱滚。
「老大你好狠!」瘦子抛下布袋,上前扶住胖子,悲愤地叫道:「我们兄弟掩护你逃出来,你还——」
「哼。」陆岗眼露凶光,冷笑道:「碍事。你也得死。」
「住手!」裴迁飞身而出,试图阻止惨剧。
太迟了,陆岗动作极快,瞬间拔出刺刀,带血的短刀抹向瘦子的颈部,顿时鲜血溅飞。
「呼!呼!」胡灵灵忙着向发疼的手腕吹气,还不忘露出娇媚的笑容,眨眨美丽的丹凤眼,挥手道:「黑哥哥,白哥哥,今晚辛苦喽。」
黑白无常朝她点点头,便忙着去接收胖子和瘦子两道亡魂。
黑夜中,桥红色的大火闪动诡异的蓝光,黑白无常带着亡魂,很快地消失在无边夜色里;而在草丛边,看不到这一切的裴迁一起一落,以他的身形挡住陆岗逃跑的去路。
「你回去,向宫府自首。」裴迁看着他,声音沙哑。
「休想!」陆岗一刀砍来,立即被裴迁伸臂挡住。
「别再做坏事了,我求你。」裴迁屹立不动,手臂使力,不再让陆岗有半点空隙袭击,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带着恳求的意味。
陆岗不知来人目的,神色惊惶地收刀,双目仍紧盯对方,提防有所变动,却在这四目相对之间,愣了一下。
火光越来越明亮,整座山寨都烧起来了,那边杀声震天,这边却陷入了诡奇的沉默里,两个男人就这样互望着。
「你,是你!」陆岗竟然笑了。「哈哈哈!十年了,你长大了。」
胡灵灵狐疑地看着他们。裴迁这么老成稳重,本来就长大了。
陆岗转为狞笑,拿刀直指裴迁,喝道:「你见了我,还不下跪喊爹吗?我的孩儿——陆克舟!」
刀尖的血一滴滴流淌而下,裴迁薄唇紧抿,不说话,也不动手。
「喂,怎地他变你爹了?」胡灵灵跃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服。「快!别发呆,我们一起拿下大贼头,功劳咱一人一半。」
「哈哈!来拿呀!」陆岗狂笑起来。「拿你的爹爹换赏金啊!」
「喂,你不要老是笑!比狼哭还难听!」胡灵灵掩起耳朵。
「胡姑娘,没你的事,退后。」裴迁将她护到身后。
怎会没她的事?裴迁不抓贼,当然换她来抓了。
「我不退。啊,我的手……」呜!怎么又让大个儿给箝住了?
「让开!」陆岗进前一步,大声命令道。
「不让!」胡灵灵挺身而出,喊得比陆岗还大声,空着的左手正想施法让这一个坏蛋和另一个笨蛋倒地不起,身体却猛然地歪了一下。
「耶?裴迁你干嘛?」笨蛋竟然搂她退开数步给坏蛋过去。
「这凶娘儿有趣。」陆岗把握时间跑向山崖边的树林子,仍是狂笑道:「我的好孩儿,不枉为父养你十八年了!」
「喂,放手啊!」胡灵灵又叫又跳,伸脚猛踹裴迁,怒道:「大笨蛋!你宁可抓我不抓贼?到底怎么回事?坏蛋是你爹?你放走杀人凶手耶!喂!你抱得太紧,摸到我的奶子了啦……」
裴迁陡然放开她,她一个箭步冲向树林,只见陆岗早已坐进了流笼,「咻」一声,直往对面山头飞过去了。
「他坐流笼走了!我拉回来!」胡灵灵伸手就要拉绳索,却被随后赶来的裴迁给扯回双手。
「你敢?」她回头狠狠瞪他,不施法术不行了。但,咒语还没念出一个字,突感手脚酸软,整个人立时摊倒在裴迁的臂弯里。
点穴?天哪!她竟然没提防人界的这门功夫。不过呢,狐狸的穴位应该跟凡人不同,更何况她已经是狐仙了……呜,她只是化作人身的半个狐仙,既然是人,当然就让裴迁以人的功夫撂倒了。
这回,她真的是摊卧在裴迁怀里,动弹不得,让他一路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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