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里曾来过表演的杂耍团,热热闹闹吸引城民争相围观,那些空中走绳索、吞剑、喷火,还有猴子耍大刀,现在想想,压根不稀奇,没啥好惊呼赞叹,昨天看见的景象,才叫绝技。
今早,秦关醒来了,除了腹上不碍事的小小刀伤外,他身上的毒,半点不剩,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还一头雾水地被千里迢迢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的朱子夜抱著狂哭半个时辰。
大夫又在摇头了。
“老夫行医多年,不曾见过这种事……啧,唉,怪。”几天以内,他说了两遍同样的话。
欧阳妅意也很想摇头。
是梦吧?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吧?
秦关没中毒,秦关没濒死,古初岁没割腕,血没喷溅出来,没有怪异的丝线来回穿梭,那伤口……没有倏地消失不见。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一夜未眠的欧阳妅意,辗转反侧就是不断回想白日看见的情景;回想古初岁一脸淡然,刀划破肤肉,血倾落秦关嘴里、脸上;回想他伤口产生的极怪变化;回想仿彿蛛丝般细透晶莹的线,在肤肉里交织来回……
早上去完秦关房里,确定他性命无虞,还能与她说说笑笑,有朱子夜照顾他,放心的欧阳妅意转往古初岁暂住的客房——脑子里卡著困扰的滋味好糟,她再不弄明白,今夜又甭想好好睡!
“我以为你昨天就会杀过来逼问我,没想到你还挺有耐心。”
古初岁不意外她的出现,他早已等待著她,教他意外的是,她拖了一夜才来。
“到底是啥戏法?你是大夫吗?实际上你没有割到手腕吧?那血根本是鸡血或狗血,你事先藏在袖里的吧?”才刚被他夸奖有耐心的欧阳妅意连珠炮丢出成串疑惑和污蠛,一边捉过他的掌,硬翻过来看他的手腕。
“那不是戏法,我不是大夫,那也不是鸡血或狗血,我确确实实划了一刀。”
“没有伤口……”白瘦的腕上,只剩下隐约可见的淡淡红痕,它浅到好似再不用半刻,它就会褪得一干二净。
“它痊愈了。”
这个说法,她曾经听过,还嗤之以鼻。
欧阳妅意举一反三,立刻动手去扯他的襟口盘扣,他并未抵抗,由著她去,白玉柔荑因为太急促而无法顺利解下盘扣,她牙一咬,直接扯裂它们,红玉圆扣弹飞出去,滚落地板,发出极为细腻的叩叩声,然后消失于座椅底下。
失去盘扣系扣的胸口,裸露出来。
有个应该要存在,但此时同样不见踪迹的伤处,就在她掌心探索的胸口。
他是相当罕见的典当物,几乎可说是价值连城,不当太可惜。这是当铺玉鉴师为他所下的鉴评。
大夫煎的药汤你不喝,开的药膏你不擦,只坚持已经痊愈,你是有自我疗伤的神力是不是?她曾经酸著嗓,嘲弄他不肯听话涂药,现在想来,她似乎蒙对了什么……
不喝药,不擦膏,因为全是多余。
伤口不存在,喝药做啥?擦膏做啥?
“……为什么?”她呆怔地望向他:“你是神仙吗?”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人,才会拥有像法术一般的神迹。
“当然不是,我是货真价实的人。”他失笑。
“人才不会受了伤却咻地一下,伤口就不见了!”
“我保证,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样。”古初岁小心翼翼拿捏吐实的说法。他并不想吓著她,不要在她芙蓉一般的俏脸蛋上看见对他的疏离或恐惧。
“这不叫有些不一样,这……叫匪夷所思。”她纠正他的用辞,他说得太粉饰、太避重就轻。“明明有伤口,它却在我眨了眨眼后,自己缝补起来,还有,关哥喝下你的血便没事了,你……”
“你别怕我。”他最介怀这事儿,忙不迭握住她的手。
“我没有怕你呀。我只是很困惑罢了。”再说,他救了秦关,她感激都来不及呐,哪有空闲怕他?
“我是药人。”
“药人?”
她于书上读过,那是将人喂食各式药草,在人体中培养出药与毒,但药人得来不易,毕竟人命脆弱,体内充斥数千种药,药和药之间的相斥或相吸,弄个不好就会七孔流血而亡。
养成的药人,弥足珍贵,据说其血能解遍天下所有奇毒,许多有权有势的皇亲贵族也渴求能拥有一个药人在身边,便能随时随地避去毒杀的危险,其余关于药人更多的事,她一知半解,以为那不过是书上胡诌的传奇故事。
“我的嗓,因为每天饮下太多药与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药与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古初岁不带太多情绪平述说著,用他被无数药毒所折磨撕裂的声音,说著。
也许,他原本的声音,如玉玎清脆悦耳。
也许,他原本的身躯,如山壮硕魁梧。
也许,他原本的步伐,如豹敏捷迅速。
所有的“也许”,都无法证实,她认识的古初岁,是现在这一个古初岁,嗓音沙哑,身躯单薄,步伐蹒跚,有时多说几句话都得先停下来喘两口气才能恢复平稳吐纳的古初岁。
好怪,方才听著他轻诉关于他的事,她为什么会莫名屏住呼吸?而且,从心窝处,传来蜂刺一般的扎疼,他说的那些,被他的破嗓给淡化掉,一个人,每天饮著毒药,剧烈的痛、撕扯的痛、火焚的痛、刺骨的痛,还有以为死去便是解脱的喜悦、从浑沌中睁眼醒来的失望……
欧阳妅意用力深深吸气,藉以忽视身体怪异的反应。“那些药和毒,将你的身体也变成了药和毒,所以你才能救关哥。”这样说来,合理了,他是药人,是解药,无论秦关身中何种剧毒,对药人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毒罢了。
“嗯。”除此之外……他还瞒了一件事没说,比身为药人更无法启齿,他默默在心里祈求,她别再追问下去,也别因为他的特殊而面露嫌恶……
“好在有你。”欧阳妅意率直道。
他以为她下一刻会吓得逃出客房,视他如瘟疫、避他如蛇蝎,她却说……好在有他?
古初岁怔忡凝著她。
“不然关哥就没救了。”她呼地轻吁,终于笑了。方才急乎乎跑进来,满脑子只想著要快些解除疑惑,所以俏颜绷紧紧的,不熟悉她急惊风性情的人,会以为她在发脾气,现下理出头绪,她也跟著放软身子,坐在椅上,放松精神,昨夜一晚胡思乱想没睡的疲倦涌上。
“难怪谦哥说你价值连城,你确确实实是。”单凭救回秦关一事,他会成为当铺上下全体膜拜叩恩的天神,而她,对他的感谢也是犹如江河氾滥,连绵千里,滔滔不绝。他救的不只是一条人命,更是她的异姓血亲,等同如亲兄长的秦关。
“谢谢你。”她发自肺腑,真心诚意。
古初岁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看著她笑,听著她说,得到她银铃娇嗓的道谢。
竟轻易地让他飘飘然。
“一解开疑问,脑袋放空了,反而觉得好想睡。我昨天一直重复想著你拿血喂关哥那一幕,害我没睡好。”她不甚闺淑地打了个呵欠,毫不矫饰,不见粗鲁,反倒显得童稚。“我要回房去睡,待会我请小纱帮你送早膳过来。”
“你不陪我一块儿用膳?”他几乎想伸手拉回她。他难得如此急切,想留住一个人。
“我困嘛。”她揉揉眼,揉不掉惺忪,也揉不掉此时眼前面容失望的他。看来,他真的很希望她留下来,陪他吃顿早膳,于是,她改口:“好吧,我陪你吃完早膳再去睡。”反正,不差一顿饭时间,吃完早膳,向铺里告个假,她再好好睡够本。
古初岁喜悦笑了,与她一块儿前往厨房去端早膳。
而发下豪语说吃完早膳才睡的俏娃儿,在喝完半碗粥后,早就不知睡到哪方天外去,手里还握著调羹,小脑袋却几乎要压进粥碗里,鼻尖与粥汤只差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