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瑶华抱起白绮绣,一并坐于妆台前,盆口大小的铜镜映出两人身影,白绮绣双眼闭合,螓首枕靠在赫连瑶华颈窝,沉沉睡著,雪色肌肤少了些红润,模样清瘦纤细,欧阳妅意是头一次见到赫连府中那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人庐山真面目,伪装婢女五天,她多少有耳闻白绮绣体弱多病,赫连瑶华把她捧在手心,不允她撞了伤了,不可否认,白绮绣美得很灵秀。
欧阳妅意以玉篦梳理白绮绣的及腰长发,她枕在赫连瑶华身上,并不方便为其盘发,不过白绮绣睡得沉,欧阳妅意只能尽力以这样的姿势编起漂亮圆髻。
白绮绣病得这般重吗?她丈夫在她耳边同她说话好久,加上欧阳妅意盘发之际,难免会稍稍使劲扯动发根,白绮绣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绮绣,等会儿在左边髻侧簪上这支珠玉钗,你瞧,是不是好美?”赫连瑶华柔声问,持起银光闪耀的素雅珠钗,在她发畔比画。
欧阳妅意不时偷瞄镜内两人,双手也没停下盘发动作,这种圆髻她热能生巧,之前在当铺天天都得梳上一回,没两下子,她便在白绮绣头上织梳起端庄好看的发髻,正准备将散落鬓边的几根发丝撩到白绮绣耳后,以小夹子固定,在无可避免碰触到白绮绣耳廓时,被指腹传来的异常冰冷给吓了一大跳。
她以为自己摸到了积雪,怎么会这么冰?!根本不是寻常人会有的体温,倒像是——
死人。
“真好看,绮绣。”赫连瑶华为白绮绣簪上珠玉钗及些许她偏爱的饰花,从镜中深情凝望她,满意笑著:“你喜欢吗?”
欧阳妅意站在两人身后,假藉收齐髻侧发丝之举,不著痕迹地探向白绮绣的颈脉,更确定了自己的狐疑。
脉搏,是静止的,没有跳动。
白绮绣,早已死去。
赫连瑶华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死人吗?!
还是……他知道,却不接受这个事实,妄想靠著金丝蛊来让她死而复生?!
欧阳妅意蹙眉,觉得情况一团混乱。
“以后,你就每日过来替夫人梳髻。”赫连瑶华在镜中与欧阳妅意的视线对上。
“……哦,呀是!”差点应答的太随兴,她立即改口,也没忘了要福身。
“没你的事了,出去。”赫连瑶华下令时的不苟言笑,在他低下首,与白绮绣说话时,又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温柔:“绮绣,咱们就梳这种髻形去游湖赏花,你说可好……”
欧阳妅意耳际仍回荡著赫连瑶华的轻声细语,她退出房,才发现屋外大雨滂沱,方才的好天气,已不复在。
如同此时发觉一件惊人事实的她,心里,布满灰压压的不祥阴霾……
*
隐密的地牢,只有一扇挑高小窗,勉强能听见外头持续数日的哗啦落雨声,打破暗牢中的死寂静默。
古初岁闭上眸,他并未睡下,只是睁开双眼,所见之景仍是幽暗牢房,虽然房内相当干净,床椅柜桶样样不缺,也有几十本的旧书供他翻阅,对他却没有差别,牢房就是牢房,离不开这里,他难有好心情。
胸口平缓起伏,前几日吐纳都会带来疼痛的伤,到今日,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不适,果然是他们口中的妖人,连胸膛被硬生生剖开,都还能存活下来……
严重的大伤,让他心里的金丝蛊过度劳累,这几天来,它睡得很沉,他完全感受不到它的蠕动。
那种开膛破肚的痛,真的……很难熬。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几乎快要让他痛得死去。
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的同一时间,他看见尉迟义的脸,出现在上方屋顶。他没料到尉迟义竟然会找上赫连府来,他不希望被看见死状,再由尉迟义的口中,将血淋淋的情况转述到欧阳妅意耳中。
他怕她……会被吓坏了。
他怕她会像那日站在他床边,哭得无法克制,豆大的泪水,淌落粉嫩双颊……
他总是害她哭泣。
他被赫连瑶华从严家当铺带走,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她一定误以为他生气她说了“好恶心”的批评才会赌气走人,实则不然……
她没有说错任何话,哪个正常人会在体内豢养一条蛊虫,与它和平共处?
他第一时间转身离开,因为自惭形秽,逃走,因为无地自容。
与其说是金丝蛊在心头钻扭使他的胸口发疼,实际上,她的话,让他羞愧,让他觉得自己异于常人,让他对于自己竞希望能与她一生相伴感到痴心妄想。
金丝蛊对蛊族人而书,是神圣的,在外人眼中,却是丑陋可怕,教人畏惧……
他并不想离开她……
即便,被她所厌恶著,他仍希冀能留在她身边……
铁门上的钢炼匡镰匡镰被解开,沉沉的门推开,闷而重的回音,传遍密室,古初岁当然不会漏听,他却不想张开眼,会踏进隐密牢房,打开大锁入内之人,只有赫连瑶华。
暗牢里,不会有希望,不会有光明,不会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赖活下来的生命,打算躺在床上虚耗掉,等待我找齐另一批大夫来为你取心为止,是吗?”赫连瑶华走向牢内一张太师椅落坐,这张椅,放在这儿,不是方便古初岁坐著读书,而是为了恭迎他赫连瑶华所设,他可不会委屈自己进到一个连坐都没得坐的脏地方。
毕竟古初岁身体里拥有他最想要的金丝蛊,每隔十来天,他便会纡尊降贵地进到牢里看看古初岁是活是死。
“若我能离开,我自然不会躺在床上虚耗生命。”古初岁淡淡回他。人生,能做的事还太多,他虽不被允许去做,却囚禁不住他的思绪,远远飘离这处黑暗。
杀赫连瑶华再逃出这里,是他轻而易举能做到之事。
只消一滴血,赫连瑶华的命,便捏在他掌中,但他并不是杀手,不懂武、没提过刀伤人,都是别人先伤他,才惨遭毒血反噬,闯进当铺的黑衣男人们如此、以薄匕划开他胸膛的大夫群如此、上回逃出牢房时如此,他不想杀人,即便他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最危险的凶器,他也不愿放任自己去夺取他人性命,他见过太多杀戮,在他眼前一个一个死去,他曾经深深痛恨过杀人者,今时今日,他便不会容许自己变成杀人者。
一旦杀人变成了喝水吃饭一样习惯的本能,他就真的连“人”都称不上……
他总是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体内的血被沸腾为毒,不让它们喷溅出来时,变成剧毒。这并不是难事,所以他在严家当铺时以匕首刺穿胸口而溅血,他可以不伤害当铺中众人、为他诊治的大夫,还有……妅意。
然而,仍是有他失控之际,例如,过度强烈的疼痛、激动,或哀伤。
“不用急,你能虚耗的时间并不长。”赫连瑶华正紧锣密鼓地砸下重金在聘任名医,要以最短时间再进行一次手术。就算古初岁一身毒血找不到解决方式,亦无法阻止他的焦躁。
他等得够久了,等待爱妻如同以往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不想再等下去!
“不要再找替死鬼来了。”古初岁终于睁眼,面露不悦:“你很清楚结果是什么,他们不过是白白送死。”
“这一次,我会找来数百种解毒药,要他们先行服下。”
“解毒药没有用。”他体内的毒,能将任何的药与毒转化改变,成为另一种药与毒。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我不在意那些小事,我只在意取出你的心之后,我的绮绣便能醒来。”
“她是个死人——”古初岁才道出这个事实,赫连瑶华便面目狰狞地冲上前,掴他一记耳光,古初岁左颊立刻火红一片,口腔里弥漫药血味,他紧闭双唇,咽下血,才又开口:“金丝蛊,救不了已死之人,就算你将我与她的心互换,她没体温和血脉能喂养金丝蛊,最终金丝蛊仍会衰竭而亡——”啪!又是一个热辣辣的巴掌,打断古初岁的话。
“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赫连瑶华双眸怒红。
“偏偏也为金丝蛊,你杀不下手。”古初岁并非仗势著此项优势而与赫连瑶华顶嘴,他仅仅陈述事实。
两人沉默互视良久,赫连瑶华从暴怒中缓缓冷静,古初岁说得太对了,因为金丝蛊,他动不了他半根寒毛,但……
“对你,我的确是杀不下手,金丝蛊不能有丝毫损失。”赫连瑶华轻挥衣袖,仿彿方才出手赏古初岁两巴掌弄脏了自己。他慢慢步出牢房,左右守备马上重新锁上钢炼,赫连瑶华最后那句话,同时笑著溢出无情薄唇:“我有更好的方法能惩罚你的失言。我动不了你,那么严家当铺中,名叫欧阳妅意的女人呢?”
那日,他可没忘掉古初岁以为自己将死之际,最后一句话,便是要带给“欧阳妅意”,古初岁央求他传话回严家当铺,不传死讯,只传希望她好好保重自己,他无法再陪伴她,要她将他忘怀。
比起自己尸首安葬与否,古初岁更在意她。
会在意,就等于暴露出一个大弱点。
古初岁的弱点,就是欧阳妅意,他得感谢古初岁自己亲口将欧阳妅意这个姓名告知他,让他得以在盛怒之时,无法伤古初岁的身体,却有更残忍的方法教古初岁生不如死。
“赫连瑶华!”古初岁惊跳起来,想拦人,早已太迟了。“不干她的事!不许你碰她!赫连瑶华!你要挖我的心,尽管挖去!别动她!不准动她!赫连瑶华——”
回应他的,是赫连瑶华远去的跫音,及不绝于耳的张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