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到来。
自从有了贺玥,康明杓觉得什么季节都可爱。
宫中有画官,皇室每人一年一绘,这属于宫中收藏之物,但她总让画官多画一幅贺玥的让她放在书房,古代没相机,看画像也一样,看着女儿从襁褓中那小小一团,到现在能跑能跳,会撒娇,会耍赖,心里满足不言可喻。
夏日夜晚把晚饭搬到院子吃,再悠闲不过。
微风,花香,明月,星光。
虽然是在宫中,可康明杓心放空,说不定还比那些隐居深山的诗人更惬意。
看着女儿吃得那么香,不管看了多少回都还是觉得可爱得很,希望她快点长大,又舍不得她太快长大。
“昭仪娘娘,芳画公主来了。”
“芳画?”
“是。”永隽也觉得很奇怪,但又不能不来报。
在后宫,只有皇太后跟皇帝是想去哪就去哪,其他人即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擅自闯入星阑宫。
康明杓道:“快请。”
不一会,贺珍就进来了。
公主是一品,昭仪是二品,于是康明杓主动行礼,“见过公主。”
“昭仪不用多礼。”
贺玥很高兴,一下扑上去,“大姊姊。”
贺珍摸摸妹妹的脑袋,微笑,“吃饱没?”
“嗯。”贺玥用力点头,“大姊姊呢?”
“自然是吃饱才过来。”
妹妹又亲热一番,康明杓见贺珍的表情,知道有事情,于是让奶娘把贺玥抱下去,宫人也走远也些,亲自给贺珍斟了新春刚刚晒好的碧云。
贺珍却是没喝,开门见山,“有件事情,想来求昭仪。”
“说求太严重了,若是能办,我尽量替公主办。”
贺珍见她没有推托,倒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我想跟昭仪要两千两银子,是给我,我没办法还。”
康明杓入星阑宫五年,两千两当然有,虽然那不是小数目,但更奇怪的是公主跟她要钱。
贺珍的爹是皇帝,母亲是淑妃,怎么会轮到跟她要?
“公主得告诉我银子要用去哪,不然我没办法答应。”后宫关系千丝万缕,小心一点总不会是坏事。
“我……”贺珍略微犹豫,还是小声说了,“我母妃想把我嫁给柳家表哥,可柳家表哥又蠢又懒,才十五岁房中就已经有庶子数名,怎能托付终身,我想跟那西宜质子逃离京城……”
康明杓惊讶,私,私奔?贺珍这才十三岁耶。
“他是质子,银钱不多,母妃自从知道我们彼此有意,就把我的值钱事物都收管起来。”
贺珍一脸为情伤神,“我宁愿死也不嫁入柳家,我都不知道母妃为何这样对我……皇后凡事秉公处理,一定不会帮我,赵充媛自身难保更不会伸手,所以我只能来为难昭仪。”
康明杓同情她,但内心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公主才十三岁……”
“我知道,但因为我跟他彼此有情……柳家想把婚事提早,让我明年就过门。公主备嫁至少一年,如果我现在逃了,可以对外宣称我死了,可是一旦开始备嫁,那就有关父皇母妃
的面子问题……我怎能如此不孝……”
康明杓觉得这孩子可怜,柳家表哥蠢懒色,谁想嫁给这种人,偏偏婚事是从小说定,又不能改,想逃也是人之常情,“公主可都准备好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我的奶娘也会帮我,今晚等尚衣监的送衣宫女到来,我就换那送衣宫女的衣服出去,然后再换上汙室粗使的衣服出宫,他会在西门等我,等天一亮,我们立刻出城,奶娘会帮我装病几日,等母妃发现,我已经出城数日……可是我们都没有银子。”
“公主再想想,这一去可没回头路了。”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连以后日子要怎么过都想清楚了,我绝不跟柳家表哥成亲。”贺珍一脸坚定。
“可公主才十三岁……”
“他说了,会等我十五岁才拜堂,与其相信柳家,我宁愿相信他。”贺珍拉住康明杓的手,“父皇跟昭仪走得近,或许也提过我的事情……”
贺齐宣是提过,不想宝贝女儿嫁给柳家,但又不能收回成命,也挺烦恼,每次总只能说“她现在才十二岁,过几年再说”,然后变成“她现在才十三岁,过两年再说”,如果公主能出逃,说不定也解决了他的难题。
想至自己居然也能替贺齐宣解难,康明杓突然觉得勇气百倍,“公主随我进来。”
两人进得屋子,她取出八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包大金珠子,方便他们在路上换用,又顺手写下康家现在的居地,“公主若日后金尽,可到这地方表明身分,让他们带话入宫,我会再送银子过去。”
一般的高门大户若遇到公主求助,一定会以为对方脑子有问题,会直接打出来,但康家都不是正常人,想富贵想疯了,所以公主上门,他们绝对好生款待,还会马上写信入宫。
贺珍拿着银两,心下高兴又感激,“这些银子已经足以让我跟他一生富贵悠闲,往后相见无期,多谢昭仪了。”
“公主千万珍重。”
隔日下午贺齐宣过来,康明杓都还没开口,他就笑骂,“你胆子可真大。”
“皇上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居然助公主私逃,好大的胆子,嗯?”
康明杓一凛,皇上怎么知道?但看他样子,又挺高兴的。
想着这时候还是不说话为妙,她于是给贺齐宣斟了茶,“天气热,皇上喝点凉茶,消暑的。”
“还消暑,朕都要被你跟贺珍气死。”
康明杓一听就晓得皇上知道了,但看他也不生气,于是笑说:“臣妾这不是心疼公主吗。”
“你啊——”
贺齐宣喝了口茶,宫女们自然早就走得远远的,皇上跟昭仪说话,谁敢偷听。
她试探,“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几天就知道了。”
“那公主……”
“自然是放走了。”
康明杓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臣妾听贺珍那样说都替她可怜,柳家少爷又懒又色,贺珍怎能嫁给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这种事情以后不许再做第二次。”
“臣妾这不是想着替皇上解决难题吗,皇上不能食言,但又心疼贺珍,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啊,是不知道后宫深浅,看来朕把你护得太好。”
康明杓撒娇,“皇上别生臣妾气了,臣妾也是心疼公主。”
贺齐宣看她这样,堂堂一个君主也觉得无计可施。没遇到她之前,真不知道自己居然吃这套,她都这样软求,自己也没办法教训下去。
贺珍想逃,皇后自然是知道的。皇后跟淑妃针锋相对多年,自然在宝芸宫里里外外安插了不少眼线。
皇后两日就来请示他,贺珍要私奔,这是要放人,还是不放?
他想了想道:“放。”
所以贺珍一切很顺利,顺利地换上送衣宫女的衣服出宝芸宫,顺利换上汙室粗使得衣服出皇宫,连京城晚上的禁卫都避开了他们马车行进的路线——皇宫跟京城禁卫森严,若不是刻意放人,没人能出得去。
只不过有一点是大家都没想到的,贺珍没银子,而且她跑来跟康昭仪要银子,然后康昭仪还给了!
听得皇后回报,贺齐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应该是一个简单的私奔,没外人知道,唯一知情的是公主的奶娘,把那奶娘送去柳家让柳家处置就可以,结果康明杓混进来了。
但又不能怪她,没人知道淑妃已经把贺珍的值钱事物都管束起来,那质子在京城,一个月也才拿朝廷给的一百两,扣掉租屋,下人,饮食,交际,等等各种开支,大概差不多打平,恐怕也是口袋空空,没银子能跑哪里去。
万一那奶娘口风不紧,康昭仪就会被供出来,柳家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后做事一向俐落,直接毒死了那奶娘,死人不会张嘴,最安全。
贺齐宣也觉得这样做最好,只不过这事情不能让康明杓知道,这丫头看人命看得重,她生贺玥难产命危,星阑宫本来人人挨三十棍子,但她死活不肯,说打了三十棍以后会留下后遗症,绝对不可以。
想到她冒着这么大的忌讳,很可能是听自己提起过关于贺珍的难处,贺齐宣心里就挺高兴的,她虽然琴棋书画不会,但是真心想替他分忧,想想就觉得,这个小女子真的很可爱。
侍卫今天中午来报,马车已经出了城门,朝南方去了。
贺齐宣点点头,想到贺珍出生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现在已经会替自己打算了,挺好的。
贺珍美貌聪明,嫁给柳家那蠢钝之人是太可惜了,那质子不错,学问好,才情好,拿着银子在乡下安安稳稳过一生,怎么样都比嫁入柳家好。
淑妃也真重男轻女过分了,贺卿什么都好,但对贺珍,贺珠,贺瑶,除了婚事以外,都不上心,而婚事的标准也很简单——嫁给柳家子侄。
柳家,柳老爷子是一品太尉,几个儿子分散在三品到七品之间,这样还不够,淑妃还想把三个公主都嫁给柳家,然后念兹在兹的就是贺卿一定要娶柳家的女儿,彷佛这天下应该分柳家一半一样,偏偏他这个皇帝上面有个嫡母柳太后,孝字立国,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不然他这个皇帝会被天下诟病……
“皇上,您怎么了?”
“嗯?”
康明杓伸手,替他把眉心揉开,“皇上事务多,臣妾也没什么能帮的,但听听皇上说话却是可以,皇上别一个人不舒服。”
贺齐宣回过神,不想了。
星阑宫是个多好的地方,有他的昭仪,他的贺玥,他不应该在这里想柳家。
“杓儿,朕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是宫廷大忌,只准发生一次,以后一定要请示朕,若来不及见朕,请示皇后也一样。”但想到她会这么做,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帮自己解决贺珍婚事的难题,又觉得有点窝心,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装乖,“知道了。”
内心又酸了起来,想着皇后啊皇后,到底什么时候自己在他心中能像皇后那样。
贺齐宣虽然对自己好,但他跟皇后之间那种亲密无间,提到就会笑,却是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她真的好羡慕皇后,能得到贺齐宣这样的信任。
想想又觉得自己三八,哪有小妾吃正宫的醋,皇后已经很大度了,自己是在哀怨啥。
醒醒,康明杓,你很好命,后宫若不是有皇后镇着,光淑妃就可以弄死她,更别说还有一个看似无害,但也会挖坑给人跳的赵充媛。
康明杓转念,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皇上,芳画公主逃了,那婚是不是就作罢?”
“当然不是。”
康明杓傻眼,“可,已经没人可以嫁了啊?”
淑妃有三个女儿,贺珍已经嫁了,贺珠的准驸马因为出言不逊,柳家让他出家了,所以贺珠又恢复可以挑选夫婿的身分——难不成,淑妃会让贺珠顶替姊姊嫁给那懒色少爷,那也太倒楣了。
“朕会收个大臣之女当义女,给个公主封号,嫁入柳家,一切不会改变,柳家依然娶了一个公主,朕则是嫁了一个义女。”
“那,那个姑娘岂不是很可怜?”
贺齐宣奇怪,“能成为公主,多大的荣耀,怎么会可怜?”
“真的吗?”还是骗她的?
“自然是真的。”
哎唷,贺齐宣对她很好,但有时候还是能感觉到现代人跟古代人的差异,譬如说,她觉得皇室资格没什么,但他会觉得那是一种高攀——未婚夫婿那样,想也知道当事人一定是哭着上花轿啊。
自己帮了贺珍,是不是又害了另一个高门小姐?
康明杓原本还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帮贺齐宣解决难题,但现在想来她还是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算做好事吗?她昨晚给出去的不只是银子,而是掀起另一场蝴蝶效应。
“怎么了?”
“臣妾在想,那柳家少爷品貌不端,嫁给他的姑娘会很可怜……”
贺齐宣觉得他的杓儿真傻,臣子本来就该替皇帝分忧,女儿代替公主出嫁,是恩典,该谢恩,可是看她心里不好受,自己也觉得不舒服,温言道:“朕会给她丰厚的嫁妆,有了嫁妆,自然能在夫家站稳脚跟。”
“嫁妆真能让一个人甘愿入门吗?”
“当然可以。这天下说来说去,不是为了权,就是为了钱。朕还没问你,昨晚给了贺珍多少银子?”
“四千两,还有一大包金珠子。”
“四千两是你全部的体己银了吧?”
“还有一点。”
“傻。”贺齐宣戳戳她额头,但又觉得窝心,康明杓跟贺珍并无多大交情,倾金相赠,他当然知道是看在他的分上,“回头朕让皇后给你把银子送过来。”
贺齐宣又说了一会话,然后去看了贺玥午睡,这才离开。
剩下康明杓自己在庭院思考,自己这算给他解了难题,还是给他制造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