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从文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李家后人,更没料到李家人会来到武陵郡还与守齐戎交好,隐隐觉得事有蹊跷,正想多问几句,赵焱司却率先开了口,「将军让晚辈给郡王送信。」
宁从文的心思一下子就飞到了宁九墉的信上,他使了个眼神让一旁的管事上前去拿赵焱司手中的信。
接过手后,他飞快的打开,信很简短,看完后他难以置信的啐了一句,「荒唐!」
信中,宁九墉直言不讳的说要多陪伴闺女,所以近日无法至屈申城,若有事便转达宁齐戎或李宝乐,由几个小辈代劳。
为了妻女置他的命令于不顾,这确实是宁九墉会干的事,宁从文万分气恼,这个小妇养的庶弟,一辈子就是这么点出息。
宁齐戎听着宁从文咒骂,不以为然的神情表露无遗,「不知郡王到底所为何事,急如星火的找上父亲?」
宁从文吸了口气,压下怒气,目光如炯的看向宁齐戎,「吴越灾祸,不容担搁,但你瞧瞧你爹这——」他用力的将信给拍到了一旁的桌上。
宁从文的严厉只换来宁齐戎不以为然的撇嘴,「吴越灾祸确实兹事体大,不容担搁,只是与我父亲何干?」
宁从文气得瞪大眼,「他是边城守将,朝廷命官!」
「郡王说的是,父亲乃边城守将,若今日是圣上下诏要父亲去赈济,父亲离开边城师出有名,但如今圣上未下诏,郡王找上我父亲,显然极为不适当。」
宁从文被宁齐戎堵得一时无话可说,他自然清楚师岀无名,但他已经太习惯利用宁九墉的去营造自己的仁善之名。
宁九墉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绝不是个蠢人,宁从文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左右他,只不过宁九墉唯一的败笔便是太重情重义。
天下大乱之初,宁九墉带着镖局的弟兄走投无路,上门向他过要粮食,他担心宁九墉在外日子过不下去,带人回宁家跟他争产添乱,便给了几袋粮食和些许银两打发,谁知他带着镖局的人远走后竟闯出了名堂。
这些年,他不过就是拿着过去曾救了镖局那票弟兄的恩情,将宁九墉与郡王府绑在一起。
「我是他的兄长,纵使不为吴越灾情,难不成要见他一面也不成?」
「郡王切莫动气,」赵焱司口气略带清冷的开了口,「将军关切百姓不在郡王之下,对于吴越灾祸,将军早已安排妥当。」
宁从文的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何意?」
「郡王应该早已听闻郡王府赏花宴时,福宝提议各家公子、贵女捐助,善款交由庸王府处理。」
这事宁从文当然清楚,他还为此大发雷霆,当时原以为吴越灾难不大,所以只是想要让宁修扬和宁若月得个美名罢了,谁知道美名没落到自己的头上,却便宜了宁倾雪。
再也无法继续伪装笑脸,宁从文的神情一冷,「你的意思是,宁九墉背着我这个兄长与庸王府早有协议?」
赵焱司懒懒的勾了下唇角,「郡王此言差矣,并非将军找上庸王府,而是庸王找上了将军。毕竟救灾急如星火,不容闪失,王爷自然得找个值得信任之人商量才是。」
宁从文气得一张脸铁青,这话摆明了自己在庸王的眼中是个不值得信任之人。
宁齐戎忍不住给了赵焱司赞赏的一眼,心头一阵爽快。
「庸王已下令派兵五百,同行近千人一同前往吴越。」
宁从文气得都快喘不过气,这事儿他竟然全然不知,「派兵五百,为何同行者会有近千人?」
「自然都是百姓自愿前往。庸王下令调粮之余,悲悯吴越百姓因遭逢灾难家园毁灭,流离失所无所依归,下令有志者一同前往重建吴越,事成之后论功行赏,赐予银两、田地开垦安家。」
「荒唐!」宁从文一脸狰狞的用力一击案桌,激动道:「赐予银两也就罢了,给田地又是怎么一回事?」
「郡王这是恼了?」赵焱司意味深长的看着宁从文。
宁从文被看得心虚,但硬着头皮开口,「此等大事,任意为之,难道我不该恼?」
赵焱司轻摇了下头,「政令一出,闻者皆称仁政,原以为郡王仁德,对此事该是全然赞成,看来外头传闻也不可尽信,郡王竟是舍不得施恩百姓。」
宁从文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这话说得他不知如何反驳,他要仁善之名,但这也得在不损害他利益的基础之下。
他是郡王,朝廷赏赐加上这些年用手段得到的田地不少,若真要论功行赏,碍于名声所累,他势必得要大大的出一番血。
「我自然不是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气恼宁九墉反了天!」他没有脑子胡涂的去责骂庸王或承认自己心中不舍,而是转回数落自己的弟弟,「如此自作主张,难不成是想名扬天下!」
宁齐戎闻言几乎要被气笑了,这人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天下人都与他一般只在乎虚名。
「郡王这话又错了,」赵焱司倒是不见一丝气恼,一针见血的回答,「将军在天下还未安定前便早已名扬天下,如今将军根本无须像郡王一般费尽心思锦上添花。」
「你……」宁从文抖着手,指着赵焱司,几乎气得倒仰。
宁齐戎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赵焱司这张嘴,还真可把人给活活气死。
「郡王大可不必为了赏地一事动怒,此事将军已有交代,」赵焱司还不忘继续补上一刀,「边城一带山林、荒地无数,放任无人打理本就可惜,到时便委请庸王上书朝廷,只要立功百姓,便能赐地开垦,一来能增加边城税赋,二来也让百姓日子过得踏实,这是一石二鸟的好事。」
确实是好事,到时宁九墉的名号可真是黄毛小儿都知,更别提若真事成,还能把不少百姓引往边城那个不毛之地。
宁九墉的脑子不差,但这样周全的计划绝对不是他能想出来的,他气愤的双眼带着锐利,看向赵焱司,「想出这般的好计策,还真是后生可畏。」
赵焱司目光幽冷的直视宁从文,「郡王谬赞,百姓能安乐富裕,相信向来素有仁善之名的郡王爷肯定也是乐见其成。」
宁从文莫名的被赵焱司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
「这事……」他心一横,猛然一个摇头,「我不同意。」
「只怕是迟了,」赵焱司不留情面的说道:「三日后,庸王世子领军出发,郡王若得空,记得前来送行。」
宁从文大惊,三日后就要由庸王世子领军出发?而他竟是半点风声都不知,他们彻底孤立了他,还是在他不知不觉之中……
「在下替将军送信,如今功成身退,就不打扰郡王歇息,」赵焱司起身,「告辞。」
宁齐戎脸上带着笑,随意行了一礼,也跟着转身离去。以往上郡王府,碍于长幼之别,还是不敢太过逾矩,总觉得憋屈,没像今日这么爽快。
宁从文出声留人,但是宁齐戎根本不理会,反而加快了步伐跟在赵焱司的身后,等到出了郡王府大门,宁齐戎再也忍不住说道:「今日我算是服了你。」
赵焱司不发一言,只是接过卫钧手中的缰绳,淡然的抬头看了眼郡王府的朱红大门。
上辈子宁从文狼子野心与二皇子勾结,若没有郡王府的财富和阴谋,成为二皇子在西北的后盾,二皇子压根成不了气候,他的眼光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转为平静。如今二皇子自有他兄长在京城对付,至于武陵郡王——此生再也别妄想得到天下至善之名与百姓之助。
虽然只有一瞬,但宁齐戎还是被他眼中的冰恨意骇了一下,疑惑布满他心中,「你与郡王府有仇?」
赵焱司唇角牵出一抹笑,却了无笑意。
宁齐戎挑了下眉,「你不想笑就别笑了,看着怪骇人的。」
赵焱司脸色立刻回复平静,翻身上马。
原要跟着上马的宁齐戎却被郡王府传来的骚动吸引,他看了过去,就见一道人影向自己冲了过来,他立刻伸手一挡,将人推倒在地。
今日的夜色深浓,但月光明亮照人,饶是宁齐戎是个大夫,见多了样貌丑陋的伤痕,但还是被突然出现眼前的这张满是红疹与黑斑的脸吓了一跳。
「你不许走!」郡王妃的声音凄厉,狼狈的想要从地上爬起。
宁齐戎认出这张脸属于向来爱美的郡王妃,他没有心生同情的伸手去扶,反而令眼旁观。
跟出来的嬷嬷心疼的将人扶起来,嘴上还不停安抚的说:「夫人,你别激动。」
郡王妃推开了嬷嬷,冲着宁齐戎嚷道:「小畜生,你快出手医治我的脸。」
宁齐戎听到咒骂,几乎要被气笑了,要他出手相救,还敢口出恶言,真是自找死路,「郡王妃的脸怕是已毁,在下无能为力。」
郡王妃听到容貌已毁,先是一震,最后像是疯了似的狂吼,「你胡说!你就是学艺不精,是个庸医!」
宁齐戎冷哼,随她撒泼。
听到动静赶到的宁从文看到郡王妃的样子,只觉颜面尽失,斥了一声,命下人将人给带回府内。「戎儿——」
齐戎直接抬手打断了宁从文的话,「郡王,在下当真无能为力,郡王还是另请高明。」他看着被拖进府里的郡王妃,没有印象之中的一丝高傲,看来是要疯了,「郡王还是去看看郡王妃吧。」
宁从文就算看出宁齐戎是故意不愿相救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的转身离去。
宁齐戎心情极好的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却注意到赵焱司的眼神在自己的身后,他好奇的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王府大门阴影处有个人影,他不由眯起了眼。
宁若月从暗处走了出来,缓缓的来到宁齐戎面前,「二哥,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宁齐戎居高临下的看着宁若月,轻描淡写的丢了句,「在我看来,以心相交才算是一家人。」
换言之,便是他从未感受到郡王府的真心,自然无法视郡王府的人为一家人。
听到宁齐戎的话,宁若月并不觉讶异,高风亮节的宁九墉养出的孩子,自然是不屑郡王府的手段。
只是——她讽刺的扬了下嘴角,「二哥自诩光明磊落,该是万万没料到我娘亲的脸是福宝所为吧?」
宁齐戎的脸色因宁若月将脏水泼向宁倾雪而微怒,「月儿,我还以为你是郡王府里唯一的聪明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事实胜于雄辩,我娘是用了福宝给的桃花粉才会毁了容貌。」
「证据呢?」
宁齐戎的话令宁若月默然。证据她确实没有,毕竟她娘亲已将宁倾雪留下的桃花粉用得一点不剩,纵使要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郡王妃也曾怀疑过桃花粉有问题,但还是料定了宁倾雪没那个脑子和狠劲,只有她知道——与宁倾雪相处多年,她看出那个小福宝已经变了,纵使她有心隐藏,终究没有逃过她的眼。
「没有证据就别胡言乱语。」宁齐戎不快的一踢马腹,不留情的离去。
宁若月抬眼对上赵焱司的眼神,冷冷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罢了!世人真可笑,谎言有人信,真话反倒无人相信。」
赵焱司没有答腔,只是头也不回的追上宁齐戎的脚步。
宁若月冷着脸看着两人远去,心中百感交集。她纵使有心为善,也被人视为有所图谋,而宁倾雪不论做了么,在所有人心目中,她就是个心慈仁善之人。
宁齐戎听到后头的马蹄声,怒气未消的拉缰放慢速度,岀声说道:「那个宁若月真是疯了,竟说郡王妃那张脸是福宝所为,福宝早就离开郡王府,更别提人现在不在屈申城。」
「跳梁小丑,胡言乱言,」赵焱司反应依然冷淡,「你又何必往心里去。」
宁齐戎想想也是,都是他一时气胡涂了,「八成是想让我点头医治的手段。」
赵焱司微敛下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光芒,「既是如此,你可千万收起那套医者父母心的心思。」
「放心吧,纵有慈悲,也是要对值得之人,郡王府压根不配。」宁齐戎心软,但也不是个滥好人,「对了,你兄长在你离开屈申城隔日便已经离去。」
听到宁齐戎的话,赵焱司只是冷淡的应了一声。兄长离去,他并不意外,上辈子京城也有二皇子押送赈银八百万两前往救灾,在半途之中京城人马与西北人马会合之事。
这一路虽有疫病产生,但二皇子处理得宜,赈灾一事做得无一疏漏,声势如日中天,回京之后,不单得到封赏,更步步坐拥势力,当时太子病弱,不被待见,最后更中毒而亡,虽有壮志,但终究未酬。
如今太子身强体健,以他的聪慧天资,在这个时间回京城,接下来的路自会安排妥当。
宁齐戎不解的看着他,「你这反应太过了吧,有时我还真看不明白你们兄弟,看似情深却又不够亲近,他大病初愈,未必能忍受得住舟车劳顿的折腾,你不怕他有个万一?」
「我只相信宁大夫既能点头同意让我兄长离去,便知宁大夫胸有成竹,定会妥善安排。」不是他无情,而是上一世他圆了李家的遗憾,报了兄长被毒杀的仇,这辈子,他只想顺着自己的心,将福宝摆在第一位。
赵焱司信任的口吻让宁齐戎颇为受用,忍不住轻笑,他点头让人离去,但也让舅舅带着妻小随行照料,他费了大功夫才把人救回来,可不想功亏一篑。
「天晚了,我回了,」宁齐戎说道:「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我与你一道。」
宁齐戎挑了下眉,「你我似乎不顺路。」
「福宝之前住的西梢间还空着,我在那歇着便成了。」
赵焱司说得理直气壮,宁齐戎根本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一踢马腹走远了。
宁齐戎看着他的背影,真是脸皮厚得让人无言。算了,自己心地善良,就不跟他让较,勉为其难的收留他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