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小子!又给我跑到哪去了?」
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三月的和风徐徐吹来,几户人家守着几间茅草屋,在此安居乐业。
其中一户人家住着一个清秀貌美的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聪明可爱的孩子,跟着村落里的村夫、村妇合力种桑养蚕过生活,日子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过得平安快活。
不过今日才过晌午,就见清秀貌美的妇人手中拿着藤条,一脸凶狠,准备一捉到她那个一整个上午都不见人影的儿子就狠狠的打他一顿。
可绕了一大圈,就是没见到孩子的踪影,这令她有点急了,担心他有什么万一。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树上有声响,一抬头竟看到一双腿在上头晃啊晃,那脚底的七星胎记清楚的映入她的眼帘——
「于翼!」宫雪霓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就见那晃来晃去的脚依然无所谓的晃着。
「给我滚下来!」她把手中的藤条甩得啪啪响。
那双脚的主人这才有了反应,他的头一侧,大大的眼睛无辜的对她眨啊眨。
「还不下来!」真是反了,宫雪霓瞪得一双眼都快突出来了,这孩子竟然还不听她这个娘亲的话?!
于翼懒懒的抬起头,看向更高的地方。
宫雪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惊讶的看到另一张熟悉的俊俏脸庞,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退了一大步。
于皜见了连忙从树上跃下,一把扶住受惊的她。
「小心!」他担心的望着她。
宫雪霓深吸了口气,狠狠的瞪着于皜,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早该知道是你带着他,不然凭他的能耐,怎么可能自己爬上这棵大树。」
于皜眨着眼,神情跟儿子一样无辜。
宫雪霓见了,忍不住拿着藤条就往于皜身上打去。
于皜也不敢还手,只是抱着头跑,「娘子、娘子饶命!」
「饶你个鬼——上梁不正下梁歪,指的就是你这个坏榜样,他整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像个野孩子,前几日跟隔壁刘大娘的孩子打了场泥巴战,还骄傲的说是你教的﹗你派人教他读书写字,我也就算了,你还教他打架?!你该死、该死!」
「娘子!哎呀!娘子别打了——」
他的声音引来几户人家的注意,可出来看了几眼后又缩回去做自己的事。
「卫……」于皜看到熟面孔,连忙吼道:「华哥,来救我!」
卫华拿着竹篓,正准备去采桑叶,冷冷看了他一眼,「敢问你是以什么身分叫我救你?」
「就——」看着宫雪霓气鼓了一张脸,若他再端出皇帝的身分,只怕到时回家之后还得罚跪,他叹了口气,「好友。」
「那自求多福吧!」卫华一脸爱莫能助的耸耸肩,「我要去采桑了。」
在宫雪霓离开皇城之后,卫华接下密令护送她出宫,照料甫生子的她,并在这离皇城约一日路程的地方定居下来。
这个村落可以说是因为他们而出现的,村民大多是当初被宫雪霓的爹救助过的乞儿,随着卫华他们一起定居,他们都清楚于皜的身分,但也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
经过几年,尚未娶妻的各自成家之后,这小村落如今已有三、四十口人。
宫雪霓打从离开宫门那一刻,就彻底成了一个平凡老百姓。
她带着于翼安安分分的在宫外过日子,于皜则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出宫与他们母子相会。
在于皜因卫华毫不留情转身离开而楞住的当下,宫雪霓又用力的抽了他一下,「想我宫雪霓小时候明明就乖巧听话又懂事,这小子真不知道是像了谁,跟条牛似的,怎么管都管不动。」
于皜缩了一下脖子,嗫嚅的回嘴,「你小时候哪里有乖巧听话懂事,你向来都凶巴巴又自以为是……」
「你说什么?」宫雪霓用力的拧住他的耳朵,「再说一次!」
「别——」于皜痛得皱起眉头,像是脚步一个不稳,把她给推进了屋子里,在她还没有回过神前,一把抱住了她。「我想死你了!」久抑的情欲令他的嗓音格外低沉。
「你——」宫雪霓这才慢半拍的发现不知不觉追着他跑回家里来了,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儿子就丢在外头啊!」
他吻了她一下,「他都那么大了,不会丢的,更何况外头还有卫华一群人,他们会照顾的。」
宫雪霓仰起头,迎向他的唇,一吻分开,她眼角余光瞄到了样东西,方才急着出去找儿子,没注意到屋里多了个大木箱。
「这是什么?」她微将他推开,好奇的问。
「送你和翼儿的。」
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里生活简单,别给我惹麻烦,你宫里的那些东西拿回去,我不用。」
「霓儿!」他的叫唤有着无奈。
「拿回去。」她沉下了脸。「不然你以后都别来了。」
于皜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点头表示听到了。
看着他一脸无奈,她微微一笑,窝进他的怀里,「我什么都不要,你只要好好照顾咱们燕儿就好了。」
这些年来,她始终记挂着在宫中的另一个孩子。
「我会的。」他低下头,吻住了她。
「华叔叔,我爹为何不能跟翼儿还有娘住在一起?」
卫华一边采桑叶,一边分心回答,「因为翼儿的爹要做大事业,所以不能儿女情长。」
于翼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采了几片桑叶后,又理所当然的道:「将来我也要做大事业。」
卫华带笑的瞧了他一眼,「有志气!今天练功了吗?」
「嗯。」于翼点点头,又丢了个新问题,「华叔叔,为什么你跟爹都不让娘知道我在学武啊?」
卫华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跟于翼解释上一代复杂的恩怨情仇。
宫雪霓的爹带兵远征死在半途中,随行的卓怀德上书直指宫斯云是中毒身亡,于皜大怒彻查,可快查出结果时,就出了宫雪霓诞下双生子之事,最后在手握兵权的国丈费态文主导下,随便找了个小兵顶罪,草草了事。
宫斯云死得冤枉,这点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听到这结果更是愤恨,却都无能为力,想起这段过往,就连卫华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自己以前虽然是个死在路边都不会有人看一眼的乞丐,在街上靠乞讨为生,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但至少过得挺快乐。
谁也没料到他在因缘际会下从了军,过了惊涛骇浪的几年,带兵打仗没什么难,就是那朝廷中的算计阴谋令人烦不胜烦。
阿年伯病死,宫斯云死在征途,就连他的好兄弟卓怀德也因为得罪了国丈被罗织罪名,在于皜还未来得及从秋狩的热河回京援救前就已经一命呜呼。
他们死时,他和宫雪霓都没来及见他们最后一面。
经过了这些悲痛,宫雪霓变得很不快乐,如今离开皇宫,她虽然恢复了开朗,心底却仍有一份抑郁,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当个平凡人,不要舞刀弄剑,不要太过聪明,只是投胎入了皇室,平凡或不平凡似乎早就注定。
于皜嘴上虽然不说,但对于于翼这个流落宫外的孩子也是有一番打算,看他派人教导于翼治国理念又请自己教其防卫之术就知道,只是这些都得尽可能的瞒着霓儿,毕竟身为一个娘亲,她要的不过只是孩儿健康平安。
卫华搔了搔于翼的头,这个孩子打小气宇不凡,要他当个平凡的庄稼汉,他自个儿肯,老天也不肯吧!
于翼拉长脖子看着自己家的方向,每次爹回来,娘都会先发好大的一顿脾气,但是之后笑容又甜得像吃了蜜似的。
可爹走后,娘都会哭红眼睛,若娘真的舍不得,实在应该跟着爹走,为什么一直要留在这里?
「爹!」卫富察跑了过来,对卫华兴奋的喊道:「我要去捉鱼,娘说可以,翼哥,一起吗?」
于翼的眼睛一亮,立刻看向卫华。
卫华对他摇摇头,「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回家一定会打扰你爹娘的好事,但是你若要出去,还是去问你娘一声,你也知道你娘凶得跟只母老虎一样,我可不敢招惹她。」
于翼没有第二句话,立刻转身赤脚跑回家,在门口就大声嚷嚷道:「爹、娘,我可以去河边捉鱼吗?」
「去吧!」于皜微喘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过要小心点。」
「我知道。」他对自己的水性很自满,「我会捉条肥美的鱼回来当晚餐!」
没有等屋子里的回应,他飞快的跟着几个孩子跑向河边。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绿草茵茵,远山含黛,河边的小草一片翠绿,于翼带着几个孩子拿着竹叉注意小溪里的动静。
虽然不是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但于翼俨然是孩子王,他天生就有一股霸气,让人听令于他。
他看准条鱼,专注的一动也不动,直到它缓缓的游到他附近,他立刻狠准的将手中的竹叉射出。
「哇!好厉害!」几个孩子欢呼道。
于翼将竹叉上的鱼丢到岸边,面无表情的寻找下一个猎物。
突然,他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声,表情蓦地一变,是从桑树园传来的﹗他立刻从河里上岸,带着一群孩子往桑树园那儿跑去。
远远的就看到桑树园里来了没见过的一群人,他们全都焦急的围着坐在地上一个蒙着半张脸,肩膀抖个不停,哭得凄惨的小女孩。
于翼抬头梭巡四周,没有华叔叔的身影,可能已经采好桑叶回去了。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瞄到地上有东西在动,定睛一看,是条青蛇,他立刻将他身旁的人推开,手握竹叉刺了过去。
「这可怎么办才好?」那群人里有人跟身旁的人忧心道:「也不知是被什么蛇咬到,不知有毒没毒——」
「没毒。」于翼一脸沉稳的将竹叉伸到那群焦急的人面前,上头叉着一条青蛇,已经一命呜呼。
大伙见了全都惊呼一声,同时弹跳开来。
原本哭个不停的小女孩,更是屏住了呼吸,一脸的苍白。
于翼蹲下来,看了看女孩小腿肚上的咬痕。
「死了。」他接着将蛇从竹叉上拔下来,丢到小女孩身上,「不用怕了。」
小女生一僵,尖声大叫。
于翼捂住耳朵,皱起眉头。
「已经死了。」他大吼道,「叫什么叫!」
小女孩倒抽了一口冷气,闭上了嘴。
于翼低下头,抬起她的小腿,在众人惊讶的眼神底下,用力的朝伤处吸了一口,将血水给吸出。
四周除了微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外,没有半点声响。
其中一个大孩子早跑回家拿了药箱再跑回来。
于翼接过,熟练的替小女生包紮。
那群人全都楞楞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时也忘了去制止他。
「好了。」于翼完成包紮后,抬头瞄了小女孩一眼,爽朗的一笑,「丫头,没事了。」
尹帕希眨了眨略带褐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人的眨着。
「哇!你的眼睛——」于翼瞪大眼,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颜色竟然跟他不一样,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白得像是能透光似的,紮着两条长长辫子的头发也有点发黄,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将她的面纱拉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
站在一旁的兀拉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把推开了于翼。「住手!」他低喝了声。
于翼被推得差点跌倒,他稳住自己,不悦的瞄了兀拉突一眼。
这群人里虽然也有汉人,但这人的长相跟这丫头一样不像个汉人,虽然穿着汉服,可五官深刻,听来教他读书的先生说过,有些外族人就是长这样。
「这是我们村子的桑树园,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于翼挺起胸膛,还在成长的身子虽然没有兀拉突来得壮硕,不过气势也一点都不输人。
兀拉突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对小男孩的胆识印象深刻,但最后只是淡淡的说:「我与下人们远从西北而来,目的是要到京城里做生意,我侄女看这些桑果似乎很甜美,所以跑了进来,惊扰几位小兄弟,真不好意思。」
接着从腰间掏出银子,递给于翼,当作谢礼。
于翼冷冷的瞄了一眼,他年纪小归小,但也不是那么傻,他们看起来确实像普通商人,然而从旁人对这高大男子恭敬的态度看来,他猜想这个家伙一点都不普通。
「把银子收回去吧!」于翼一撇嘴,低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小丫头,「还行吧?」
只见她眨着眼,眼眶里还有泪水,柔柔的看着于翼。
那眼神令于翼忍不住轻扬了下嘴角,这丫头的眼睛真美……
「尹帕希,没事了。」兀拉突以他们的语言安抚了尹帕希,将坐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然后瞄了于翼一眼,「不管如何,这位小哥,谢谢了。」
于翼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
尹帕希开口讲了一长串话,于翼听不懂,心想可能是他们的土话。
「我的侄女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兀拉突转头问于翼。
于翼没有看兀拉突,反而盯着尹帕希,「你想知道啊?」
兀拉突翻译给她听,她用力的点头。
于翼俏皮一笑,看着她发亮的褐色眸子,冷不防的伸出手拉下了她长长的辫子。
尹帕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兀拉突反应直接的拿出剑挡在面前,差一点就把于翼的手给砍了。
于翼没被眼前的阵仗吓住,甚至对差点砍断他手掌的利剑看也不看一眼,他脸上笑意依旧,慢慢的对尹帕希说道:「学汉语!等你学会汉语,你才能知道我姓啥名谁。」
尹帕希困惑的眨着眼,拉着叔叔的手,要他放下手上的剑,她不想要叔叔伤害了这个笑得爽朗的小哥哥。
于翼沉稳镇定的气势令兀拉突沉下了脸,不过是一个打着赤脚的乡野小子,面对锐利的刀剑却毫不恐惧,这股气势与自信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吗?
「告诉她,」于翼扬起下巴,高傲的看着兀拉突,「一字一句,照实的告诉她。」
兀拉突吸了口气,因为不想让自己的中土之行惹上麻烦,只好不太情愿的将于翼的话如实转告尹帕希。
尹帕希闻言,忍不住轻笑,点了点头,简短的说了一句。
兀拉突看起来似乎不是很高兴,于翼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这个异族女孩为了他愿意学汉语,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以后也未必还见得到面,不过看到她那双带笑的眼眸就令他没来由的感到高兴。
「走吧,咱们晚上就可以抵达热闹的京城了。」兀拉突对尹帕希说道:「将货物卖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不是想妹妹了吗?我们回家去看她。」
尹帕希温驯的点着头,有些不舍的看了于翼一眼,虽然脚还是痛得不舒服,她的眼睛却透着迷人的光彩。
于翼看着她离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拿起腰间的小锦袋,倒出里头的玉饰收好。这块玉是他爹送给他的,但是她娘嫌东西名贵,他带着四处跑不好,便给他这个小锦袋,今天倒有了另一项用途。
他伸出手拉下一根桑树枝条,飞快的采了好几个桑椹,不顾那些护着尹帕希的人,直接跑到她面前。
「给你!」他将装着桑椹的锦袋递给她。
尹帕希眨着清澄的大眼睛,里头还水光闪闪。
于翼扬了下嘴角,拉起她的手,将锦袋放在她的手掌之中,「不是就为了吃这个才被蛇咬了,若还没吃到,那不冤了。」
尹帕希一笑,说了一长串的话。
兀拉突听了脸色一变,低沉的斥了一声。
尹帕希脸上的笑容隐去,微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看了于翼一眼。
「你没必要跟丫头发脾气。」于翼挑了挑眉,「她的声音是挺好听的,可就算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兀拉突微僵了下,生硬的说:「她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向你道谢,说你是个好人。」
「讲了这么一长串话,只有这两句?」于翼怀疑的瞥了他一眼。
兀拉突没有说话,尹帕希其实是说想与眼前这小子约定,明年此时在此地重逢。但这次是这丫头偷偷跟来,被他发现后又苦苦哀求,他疼爱她,才勉为其难的同意带她来中土,虽然他与汉人交好,不过他可不希望兄弟留下来由他照顾的血脉,心系在一个汉人庄稼小子身上。
看着于翼,他暗自决定,这次尹帕希来中土,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冷着脸,迳自带着尹帕希离开。
「翼哥,他们这群人真是古里古怪,」比于翼小了两岁的卫富察,不但从小跟于翼一起长大,还是他最忠心的小跟班,「讲的话也叽哩呱啦的,有听没有懂。」
管他奇怪不奇怪,于翼很快的将这段插曲丢到脑后,虽然他也挺好奇面纱下那丫头的长相,不过他还有太多好玩、有趣的事要学,懒得花心思在一个萍水相逢的丫头身上。
他将竹叉上的青蛇丢到一旁,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等太阳落下、吃过饭后,他爹就要走了。
他爹总是神神秘秘的来去,这村落的每个人只要一提到他爹,总说他要忙着大事业,而从他们的神情之中不难看出他们对他爹有股没说出口的敬畏。
他爹或许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在他这个做儿子的认知里,却没有任何事情比爹每日回家,陪在娘亲身边、逗娘亲开心要来得重要。
他一溜烟的回到河边,拎着他方才捉到的鲜鱼,奔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