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终南山上。
一处坐落在山岭起伏间的月老庙内,气氛庄严而肃穆,大殿正中央安放着一尊三丈多高的神像,法相安详,闭目盘坐,两侧墙面排列着一丈高的飞仙壁画,造型各异,栩栩如生。
大殿上,两道纤影跪于神像前,双掌合十,螓首微垂,其中一张小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慈悲的月老呀!自从咱家大小姐离世、二小姐失踪、三小姐远嫁之后,布坊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为了力挽颓靡家业,眼看着四小姐即将过着抛头露面、曲意逢迎,与人嬉笑怒骂的日子,兰儿心窝子就一个疼呀……”
“疼你个头啦!”
只见话犹未了,叩地一声,一记又响又亮的爆栗倏地凌空而至!
“臭兰儿,你胡诌些什么?”全是一堆乱七八糟的。
这一敲,痛得小丫头双肩一缩,两串泪珠儿当场就冒了上来。
“好痛!小姐,你别老敲我的脑袋瓜子嘛,兰儿都要教你给打傻啦!”每次下手都这么重,当她是练过铁头功的喔!
“谁教你在月老面前胡言乱语、口无遮拦的?”
什么她即将过着抛头露面、曲意逢迎,与人嬉笑怒骂的日子?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自甘堕落咧!
只见一张秀媚的小脸一扬,轻哼了声,“我不过是刚刚下定决心继承家业,学习着如何经营布坊生意罢了。”
自从几位姊姊接二连三发生不幸之后,柳家庄往昔荣景不再,布坊内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教人感到雪上加霜的是,前一阵子,一批来自西域的商队,带来大批和阗胡锦与西锦,前来长安城进行商贸交易。
西域商队带来的各种各色绸缎,无论是构图、花色、纹格、色彩,皆属上乘,艳丽中不失端庄,飘逸中又不失稳重,极富雍容华贵,颇受长安仕女们的喜爱,生意出奇的红火。
就这样,在不到短短半年的时间内,那一批西域商人便赚足了荷包,最后更是合资买下城内最繁华的一块地,大兴土木,修屋造梁,在长安城正式落户。
非但如此,那群西域人还用了诗人白居易“缭绫”一诗中“天上取样人间织”、“染作江南春水色”这两句诗,给自己庄园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天上春水。
说起“天上春水”这个可敬又可怕的对手确实有几分能耐,不但抢走柳家布坊大半订单,就连长年与柳家有着密切合作往来的商家,也为了迎合顾客的喜好,纷纷转而与“天上春水”合作,做起了对门生意。
一段时间后,柳家布坊在长安城内第一布庄的名号也逐渐被“天上春水”所取代,之后不到一年光景,无论利润、人气、订单,就连柳家布坊往昔有着领导长安人穿着风尚的美誉,也统统拱手让人。
为此,爹爹打击至深,终于卧病不起,镇日窝在房中哀声叹气,再也无心管理家业。
眼看柳家历经四代的祖业就要任其荒废了,身为柳家第五代硕果仅存的传人,说什么她也要力挽狂澜,重振柳家盛名!
“经营布坊?”见主子这般豪情壮志,兰儿却不以为然,凉哼了句:“就算小姐有那份孝心,可比起接掌家业,老爷或许还比较期待小姐能早日为柳家觅得一贤婿呢!”
一盆冷水当头泼来,不但浇熄了柳绫儿满腔热情,也冻僵了她脸上神采奕奕的神情,所有伟大的抱负与理想,全因小丫头这一席话,而瞬间消失殆尽。
好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丫头,那古板迂腐的思想与她那食古不化的爹爹简直是一个样,全都一个鼻孔出气!
话说回来,谁说十个女子抵不上半个男子使?谁又说天下女子都一定得嫁人的?
想大姊在世之时,不也是年纪轻轻即能独当一面,一手便撑起了柳家半边天,何以今日重责大任落到她身上就不能了呢?
好歹她也是柳家的女儿,虽然排行最小,但她志气可不小,大姊、二姊能做到的,她一样也能!
柳绫儿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可惜一旁的小丫头继续嘴边的挖损,全然不察主子的心思。
“要是我呀,有小姐这样花容月貌,早就老老实实挑了个家中殷实的如意郎君,然后过上稳稳当当、悠哉快活的日子。”谁还想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与一群臭男人比智力、比阴险?“唉!只可惜兰儿命薄,没托生在贵夫人的肚里,若不然──”
“我说兰儿你呀,”柳绫儿不着痕迹打断了她,没好气的叹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就这么一丁点志气?”还真够长进的!“既然你已经想嫁人了,我这当主子的也不好再留你。不如这样吧,赶明儿我就给你找一门婆家,你就好生去过着稳稳当当、悠哉快活的日子吧。”从此,她耳朵也可以清净些了。
这个笨丫头,平日不懂得观言察色也就算了,最近还老爱在她耳边念叨,像只围绕在她身边的大号苍蝇似的,还让不让人耳根清净了?
有时候她还真怀疑,兰儿根本是爹爹故意安排在她身边的一颗棋子,整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吱吱喳喳的,活像是老妈子似的,是爹爹派来说服她早日出嫁的催婚使者!
见主子一脸愠色,若再继续捋虎须,等一会儿倒霉的,大概就是她了!
深恐大难临头的兰儿,不禁吐了吐舌尖,小声嘟囔道:“兰儿知道有些话小姐不爱听,但兰儿也是据实以告嘛……”
说到这儿,她不得不再给主子提个醒,“前些日子,老爷不才说了,小姐若想接掌家业,就得先成亲吗?既然如此,小姐首要之务,不该是找一位愿入赘柳家的夫婿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回马枪,当场刺得柳绫儿心口直淌血。
想起她那整日只想招个赘婿好接手家业的迂腐爹爹,明明已经惨赔了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却还是不死心,天天想着怎么拐个好贤婿过门,简直顽固到了极点!
“夫婿?”柳绫儿冷哼了声,“世人都知道,咱们柳家招的可是赘婿,是个能为我柳家所用,并兼可传嗣的工具。”
不光是这样,那老头子还言明了,他未来的贤婿还得是出身名门,不然也得仪表堂堂、博学多闻、文韬武略、卓尔不群……唉,光凭这么一长串择婿条件,她这辈子若想嫁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试想,天底下会有哪一户显贵人家,会昏了头、瞎了眼、灭了心,愿意把自家优秀孩子,白白送给人家当赘婿的?
况且──
“这年头只听闻女嫁郎,还未听过郎嫁女的,就算有,这样可遇不可求的人物,让我到哪儿寻去?”
“那也说不准呀!”兰儿喳呼又道:“别的不说,就凭小姐一张西子娇容,还怕长安城内的名门富家公子们不为你倾心?再说了,今日我们不就为了向月老祈求一段好姻缘而来?”
“唉,别提了。”为了满足爹爹的愿望,也为了早日给自己觅得如意郎君,这些日子以前,她都快把长安城内内外外的寺庙门坎给踏平了。
其实,她还在娘亲肚里时,曾经被安排过一桩婚事,可惜她那无缘的未婚夫婿命薄,年纪轻轻,十四岁就归了西,无奈她这个“未亡人”落得今日这般窘境。
话说回来,就她个人择夫的标准而言,也不算贪心呀!
一不求名门子弟,二不求高官权贵,只要家世清白、人品高尚,就是给她一位落魄贵公子,她也愿意接受呀!
岂知,一连数月,别说有人愿意登门求亲了,就连个鬼影子也不见!让她不禁深深感叹,这天下之大,男子成千上万无数,哪一个是她的如意郎君啊?
长叹一声,柳绫儿意兴阑珊地往停在庙门外的轿子走去,正想打道回府的当儿,赫然瞥见不远的山坡顶上倏地扬起一阵滚滚黄沙,似乎有某个“物体”从山顶滚落下来。
“咦?”那是什么呀?
随着那“物体”越滚越快、越滚越近,依稀可见一片滚滚沙尘之间,出现了一个人形模样的黑影。
不一时,那一团不明物体滚至众人面前,在翻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凄凄惨惨的停了下来。
一片静默之后,随之而起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
“天啊,这、这是个人吗?”
“他是怎么摔下来的呀?”
“他好像先是绊了一跤,然后就跌下来了……”
“哎呀,看样子好像还是个书生呀!”
撞见这荒谬一幕,“惊讶”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柳绫儿现下错愕的心绪,触目所及,地上全是散落的书卷、画册、字稿,还有被摔成好几截并四散的墨条和几支毛笔。
除此之外,在摔成一堆散乱竹片的书箧旁,还躺着一具……呃?一位看似书生打扮的男子,他身上那件补丁处处,破烂得都可以拿来当抹布的长衫,此刻看起来更是惨不忍睹,只剩下两支袖子还挂在肘上,其它则全都磨破成了碎布条,状况十分惨烈。
男子瘦削脸庞上沾满了泥泞和草屑,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很是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