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盼自从来到东台镇就没闲下来过,替二丫落了胎,还亲自上门医治了几个不能挪动的病人。
之后肖正清便让人传话,能自己走过来的便来纪家,他妹子免费义诊,汤药也不收银子,所以之后柳盼每天的行程安排便是一大早先去各家巡视重症卧床的病人,然后再日诊。
看到这样的情景,慕容夜闷极了,他原本一心阻止柳盼去看其他男子的身体,现在可好,她不但看了个遍,治了好些被马三打伤的盐丁,还开始在纪家院里摆桌子义诊,更让他不满的是,她这个小骗子似乎乐在其中。
“她执意从家里逃出来……不会就是为了在外面做大夫吧?”慕容夜站在不远处小声嘀咕。
随侍在后的裘天洛听到了,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做大夫难道真比当盐商家的小姐要好?”
慕容夜没好气的瞪了裘天洛一眼,他这两日心情不好,真是怎么看肖正清怎么不顺眼,可是又不能对着肖正清发火,只好把气撒到裘天洛身上。
而且阿汉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忘了他最初的誓言,背主而去,整日跟在柳盼身后帮忙。他原来并不认识草药,还是柳盼抽空教导他,因为这些人的伤势、用的药差不多,只是细节处略有不同,也不过多认几味药,他便笨手笨脚帮忙抓药,连着干了两日竟然也有模有样,俨然是个学徒。
“谁知道呢,骗子的心思大约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吧。”慕容夜皱着眉头,又把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柳盼身上,看她温柔低语、仔细替患者把脉,白晰纤秀的小手握着一管狼毫,行云流水开着药方。
不同于面对他时,哪怕她心里再不痛快,表面上还是装得十分恭顺,顶多细微的神情不时会泄露一丝她的真实情绪,可是她在对着这帮灶户的时候,就好似一株快要枯萎的植物给浇了山泉水,枝叶舒展,整个人由内而外泛着喜悦的光彩。
裘天洛没敢附和,不知道是不是王爷太过无聊了,才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柳姑娘身上,为了转移王爷的注意力,故意问道:“上次接到吕大人的信,吕大人已经到扬州,开始与仁同方周旋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情况如何了。”
昭帝为了清理江南盐务,明面上派了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吕光,但暗底里却由王爷为主处理此事,吕光与王爷同日出发,分头行动,哪知道这位吕大人晕船,行程便耽搁了几日,比王爷晚几日到江南。
他们在常州还未住进肖府的时候,吕光便与慕容夜派去的人接上了头,说是已经平安到达扬州,受到仁同方的热情接待。
偏偏王爷一改往日行军作战雷厉风行的作风,居然慢悠悠耗了下来,可清查两淮盐务是要与吕光配合的,总不能放吕光在扬州唱独角戏,他们窝在东台镇混日子吧?
“放心,他是朝廷派来清查两淮盐务的,无论是仁同方还是那些盐商,只会捧着、供着他,恐怕奇珍异宝好酒美人是少不了的。”慕容夜的目光还在柳盼与阿汉之间来回,见阿汉抓药抓到一半,跑去问柳盼,整个人都快贴到她身上去了,他顿时面色大变,咬牙道:“那小子在做什么,贴得那么近!”
裘天洛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去,暗暗叫苦。“大约是他碰上了不认识的草药,问问柳姑娘吧。我瞧着阿汉这热情的劲头,许是真喜欢上了做大夫,哪天他要是跟王爷说不再做王府侍卫,转而要学医,属下都不奇怪。”说完,他叹了口气,心道:兄弟,哥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了,至于你的心思能不能瞒得过王爷,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慕容夜阴沉着脸,冷冷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柳盼忙得不得空的时候,肖正清也没闲着,他四处走访盐丁,收集马三做的恶事,又让盐丁密切关注马三的行踪。
马三平日住在东台镇,但每个月总要去扬州几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为了监督你们这帮贱民,还要爷亲自守在这里,难道还不让爷去扬州城里乐呵乐呵!”
马三年约十七、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与马氏一母同胞,马氏生得娇媚可人,七、八岁便被牙婆贱价买走调教数年,后被盐商买了回去,送给了仁同方,得了盐运使老爷的垂青,这才与家里人相认。
马三前面两个兄长未及成年便夭折,他虽排行第四,但也等于是马家独苗,娇贵非常,他与马氏的样貌有三分相像,算得上眉目周正,只可惜他心术太坏,相由心生,乍看竟带着几分阴邪尖刻。
马氏在仁同方那里得了宠,就想着替娘家兄弟捞些好处,可是马三文不成武不就,进了学堂抱着书本就开始打瞌睡,练武又怕吃苦,只想吃碗现成饭,还得是金饭碗。
马氏在仁同方怀里哭了好几次,总算是替他捞到了这个官。
听到是去东台镇任职,马三立刻不愿意干了。“东台镇那是什么地方,贱民扎堆,姊姊你让我去东台镇跟一帮贱民混?!”
马氏的脑袋瓜子比弟弟要好使许多,不然只凭她的美貌,是无法与仁同方后院一干美人相抗衡的。
“你懂什么?”她伸着涂了蔻丹的纤指在弟弟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盐城是大楚的钱袋子,就算是皇帝也指望着江南收税呢,可是大人若是直接让你掌管盐城,恐怕手下人不服,再说你也没什么真才实学,到时候闹出乱子,大人脸上也不好看,也就东台镇不起眼,你就乖乖待在那儿,到时候不但能得利,咱们家里还可以开个铺子,打着官家的旗号卖盐。”
“那不就是盐商吗?”马三眼珠子都亮了。
在他的认知里,盐商就是一尊金佛,走过的地方都能掉下金屑来,扬州城里多少人都指靠着盐商吃饭,让他去做盐商,这可是桩美差。
马氏提点道:“到时候东台镇除了按定额要上缴的盐之外,其余的还不是你说了算,至于多出来的盐,你往哪儿卖不好呢?”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马三总算开了窍,欢欢喜喜来了东台镇。
在马氏未进盐运使家后院之前,马三就是个街上的浪荡子,做了东台镇的盐检小吏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灶户的处境原本就凄惨,自马三接管东台镇之后,灶户的生活更苦了,盐产量不但无故多加了三分之一,盐丁们不得不日夜不休的熬盐,加上马三脾气暴躁,动辄打人,又是个好色的,见到谁家大闺女小媳妇颜色好,总想染指。
肖正清一行人来到东台镇之事,马三很快就知道了,对方悄悄打听他的事儿,他也派狗腿子马小六探听肖正清等人的消息,听说他还带了个大夫过来,为那些贱民治伤,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姓肖的到了东台镇不来拜见爷儿我,还敢私下搞小动作,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马小六是跟着马三从扬州过来的,这些日子与巡盐的官兵好酒好肉的厮混熟了,对肖正清的事也略有了解。“这个姓肖的听说以前也是灶户,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倒成了个盐贩子,手底下养着两、三百号壮丁,没个定准,搬搬抬抬,装船运盐,什么事儿都干,上下又打点得好,在常州过得颇为滋润,他又是从东台镇出去的,有时候也会带着吃的喝的来接济这些灶户,在东台镇威望很高。”
“他算什么东西,也不瞧瞧东台镇如今是谁在作主!”马三气怒的道。
“那是、那是!”马小六深知马三的性情,腆着脸道:“如今东台就是三爷的天下,三爷咳嗽一声,那帮贱民就得哆嗦三回。三爷不知道,姓肖的这次回来带的大夫,可是个水灵灵的小泵娘,小的远远瞧了一眼,魂儿都差点丢了。”
马三双眼顿时发亮。“真有这么漂亮?你可别唬爷!东台镇这个破地方尽是些哭哭啼啼扫兴的妇人,漂亮的没有,连伺候人也不会。”
“小的哪敢骗三爷,不信您去瞧瞧,那女大夫年纪不大,但模样身板儿无一不美,让人看着心里就痒痒的。”
马三自从来了东台镇,随心所欲惯了,还从未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当下收拾妥当,点了一队巡盐兵往纪家而去,马小六则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边。
肖正清与慕容夜今日要去探查东台镇的防卫,由于这些日子阿汉对柳盼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热情,裘天洛怕王爷真看出什么,一大早就揪着阿汉的领子将人拖着一道走了。
阿汉离开前还向柳盼保证道:“我去去就回来帮忙。”直到被裘天洛狠敲了脑门一记,才算老实了。
他们前脚出了门,马三后脚就带着人将纪家给围住了,马三打扮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摇着一把描金乌骨扇。
有些人家男人没日没夜的在盐场煎盐,妇人们就更自由了,往日有了小病小痛都挨着,如今有柳盼免费义诊,汤药还是白送,都闻风而来。
柳盼此时正专心替一位面色苍黄、年约四旬的妇人把脉,却突然感觉到原本挤在桌案前的妇人们如海水般哗啦啦退去,就连她正在把脉的妇人也急急起身退开,她不解的抬头看看众人,再看向眼前的男人,他这般威风踏进纪家,尤其穿着打扮,身边又跟着兵卒,狗腿子还捧着个鞭子,她立刻猜出他的身分。
马三瞧见柳盼的第一眼便心生欢喜,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竟然也能飞来金凤凰。
柳盼原本就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纤弱袅娜,装扮又清新素雅,在灶户女眷之中更显得鹤立鸡群,面对这么个风吹就要倒的美人儿,让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马三也不自觉收起暴戾之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姑娘可是大夫?”
纪昌媳妇完全吓傻了,柳盼住在纪家的这些日子,瞧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她不必想都知道柳盼出身优渥,很担心柳盼嫌弃自家食宿,哪知道柳盼不但不嫌弃,只要能抽出空来,还会到厨房帮忙。
这么个好姑娘,是为了医治她公爹的伤才来到东台镇的,要是因此招来了祸事,他们纪家不是造孽吗?
她强忍着害怕去拉柳盼的手,极力将她挡在身后。
柳盼却轻轻将她推开,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还好声好气的与马三那畜生说话,“公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马三听到美人儿温软好听的嗓音,一颗心仿佛泡在江南烟雨中,当真卷起袖子坐了下来。“要不姑娘替我瞧瞧。”
柳盼假装不知其人之恶,从怀里掏出手绢盖到了他腕上,隔着手绢切脉。
马三靠得越近,心头便躁动,眼前的女子樱唇雪肤,细细去瞧连一点瑕疵也无,若非怕吓到美人,他真想直接将美人搂到怀里好好亲热亲热。
切完了脉,柳盼提笔写了药方。“公子别的都好,只是暴怒伤肝,要控制发火的次数,免得伤身。我且为公子开一剂温补舒肝的药,公子回去好生调理便是。”
马三也惊异于自己的耐性,其实自姊姊在盐运使后院得宠后,他的日子也跟着过得十分逍遥,扬州又是个富足的地方,环肥燕瘦各种美人都有,只要荷包里的银子够多,总能寻摸到令人满意的。
只是眼前的女子虽然生着一副江南水乡女子的模样,可是身上气质与那些欢场中的女子大相径庭,竟然教他收敛起一身恶习,难得肯花些心思讨好。
他接过方子,在柳盼好声好气“公子走好”的送客声中,竟然真的起身转头要走。
跟着他的马小六心里啧啧称奇,这位爷是转性了?
哪知道马三才走了两步,又倏地转过身踅回桌前,问道:“姑娘可有了人家?”
柳盼全身的汗毛立即高高竖了起来,本来看着马三被自己给糊弄走,她暗暗松了口气,哪知道他又来个回马枪。
纪昌媳妇立刻站到她身边,忍着惧意道:“姑娘已经定了亲了,成亲的日子也确定了。”马三连人家刚成亲的小媳妇都不放过,又岂会放过才定了亲的女子,可是总要试一试。
柳盼也知道自己大约是躲不过去了,唯有小心应对,等到慕容夜等人回来之后必能脱身,面上倒也未显出惧意,镇定的顺势回道:“我已订亲。”
若是往常,纪昌媳妇这般为柳盼出头,恐怕早挨了一鞭子,一院子的女人们都替柳盼捏了把冷汗,就连房里躺着休养的纪伯都气得目眦尽裂,恨不得爬起来与马三拚命。
他在柳盼来的第三日上午醒了过来,虽然还不能起身走动,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他对柳盼这小丫头可是感激不尽,他万万不愿意她这么好的姑娘受到任何委屈。
马三轻笑一声,又问:“姑娘的未婚夫婿可知道你来了东台镇?”
柳盼见他没有直接抢人,还能拿出两分耐性,说不定她还能拖拖时间,思及此,她更为镇定。“他跟着一道来了,只是方才去外面转转,说不定一时半会儿就回来了,公子若是想与他结交,到时候我为公子引介。”
“小生并不想结交姑娘的未婚夫婿,倒是很想与姑娘结交结交。”
柳盼微微皱起眉头,浮浪子弟,到底三句话就装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