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深厚的院子里,在白雪静静反射著月光的子夜时分,传来患患率率的脚步声。
兰总管埋伏在院子一角,老早就等看这批夜半来客现身,武将出身的他提刀一跃,灿白的刀身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月虹般的瑰丽流光。
这一场雪地里的偷袭与埋伏,并没有想像中的刀刃相交声,多亏了来袭者低估了北方的严冬,没料到这儿的天候远比中原之处严峻,使得他们的身手失了往日的灵活,也多亏了兰总管抹人脖子这门技艺老早就练得如火纯青,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踏入院里的来袭者已安静俯卧在雪地。
“小姐。”待收抬完院里的一切后,兰总管无声地来到纪非的面前回报。
她不忘提醒,“外头还有几个把风的,记住别留活口。”
“是。”
春嬷嬷皱著眉,“小姐你……”
“就算这回他们是歪打正著瞎蒙到这儿的,咱们就是不为自个儿看想,也不能给他们机会去为难山下的百姓。”纪非对于她这种老是想对敌人仁慈的心态不予置评,可却不能不提醒她眼前的现实。
“小姐是怕他们……拿山下的百姓作为要胁?”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拿手把戏吗?”打从六岁起就被追杀至今,她要是再不长点教训,岂不是白活了?
“那……咱们可是又要搬家了?”春嬷嬷怎么也想不通这回又是如何走漏消息的,现下她只怕他们又得火速搬离这处没住多久的宅子了。
纪非拍拍她的手,“不急,我已叫兰去另布疑阵,咱们先瞧瞧日后的情况再说。”
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客房养伤的皇甫迟,早在偏院的这场来的突然的敌袭开始前,就已注意到了异状,只是既然纪非他们有意要瞒他,他便装做什么都没察觉,天色一黑,他喝完了药就早早躺在床上歇息了。
可即使他无意要去看,空气中淡虽淡,却还是存在的血腥味,知觉远比凡人灵敏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嗅著了,而他们方才刻意压低音量的低语,也一字不漏地都传到了他的耳里。
起身无声无息来到院中,他远远地瞧著犹站在雪地里的纪非,此刻的她,面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与认真。
“纪非?”他忍不住想探知这是否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孩。
她一怔,有些僵硬地侧首看向他,“抱歉,吵醒你了吧?”
“发生何事?”
“没什么。”她一语带过,“夜深了,你快回房歇看吧。”
皇甫迟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启口道。
“再过几日,我该告辞了。”
纪非胸坎里那颗狂跳的心都尚未平定下来,猛然又听见他这话,她有些措手不及,面上霎时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胸口的伤好利索了?”她在暗地中反覆深吸几口气,再语气自然地问。
“大致好了。”皇甫迟微眯著眼,不想告诉她,方才他到底在这心态太过老成的少女身上看出了什么。
“术法能用了?”
“足矣。”
“那接下来你打算上哪儿?”她踩看绵软的细雪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替他拉妥身上没披妥的外袍。
“大江南北四处走走看看。”他低首看看她在月光下格外柔美的面容,感觉先前的那一张充满杀意的脸,仿佛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她偏首想了想,随即推论出他的目的,“你是想看看人间哪儿有天灾人祸,或是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嗯。”他没有否认,可暗地中却为了她的聪慧再次感到了讶异。
“一直都是如此?”倘若史上记载没错的话,他这傻子不就拯救了凡间的百姓数百年了?
“嗯。”
“你可曾停下来过?”
“为何要停下?”
“休息,或是找个落脚处。”
皇甫迟想也不想地摇首,“我不累,也从未想过。”
“这样啊……”她垂下长长的眼睫,试图掩去眼底的黯然,“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已处理完外头琐事的兰总管,在纪非的话音一落,接著就马上跟看到。
“不知神仙大人除了救民之外能否保家卫宅?”
皇甫迟扬起剑眉,款款看向犹喘著大气的兰总管。
兰总管尽可能以云淡风轻的口吻再问:“是这样的,咱们家正缺个护院,倘若神仙大人您不急著走,能否请神仙大人暂且搁下远行之事,担任咱们家的护院一职?”
“兰。”恍然间听懂了兰总管背后的话意,纪非反感地出声喝斥兰总管这擅作主张的行径。
“护院?”皇甫迟扫了扫浑身上下血腥味都还未散尽的他,“不是有你吗?”方才杀人不是杀得挺俐落的?
时常在脸上摆个笑脸的兰总管这时也不笑了,明知此举太过僭越的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恳切地看著法力深不可测的神仙大人。
“很可惜单凭老奴一己之力尚不足以保护小姐。”不然他们也不会避居来此了,今夜之事,不过是侥幸而已。
“是类似今儿夜里的那些人吗?”从未问过纪非背景的他,始终不知他们主仆三人会住在这儿的原由。
“是的。”
纪非再也忍不住,“兰!”
遭到斤责的兰总管,即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压低了脑袋,往后退了几步再不发一语。
“没事,你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纪非换上敷衍的笑容,很是希望皇甫迟别扯进她的私事之中。
某方面反骨起来八匹马也拉不住的某位修啰,冷冷一笑,当看她的面就唱反调似的蹦出一句令所有人愣在原地的话。“我留下。”
她不解,“为何?”
“我改变心意了。”皇甫迟的语调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好歹这段日子你们也照顾我不少,就权当我是报恩吧。”
“你不必如此。”
“我执意如此。”不接受拒绝的皇甫迟一句话就打发她。
“神仙大人……”兰总管感动万分地瞅著他直瞧,发觉自家小姐的气势远落在他之下后,更是恨不能上前拉住他的手好生谢谢他,纪非想不到他的脑袋是如何拐弯的。“真暂时不走了?”
“嗯。”皇甫迟抬高了下额,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怎么,你赶神仙?”
她有些没好气,“岂敢?”
“你识趣就好。”
“既然要留下,那么你就继续当你的贵客,别听兰的话去当什么护院,就当是留下来与我作个伴儿吧。”不得不退一步的她,在冷静了片刻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神态。
皇甫迟顿了顿,“作伴?”
“嗯。”她点点头,有些不太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他忽变得神色肃然,眉间似有千千结的模样,“皇甫?”
皇甫迟不语地瞧看她,数千年来,除了子问那个蠢佛物,曾要求他做到一件难以达成的承诺外,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雪花再次自天际片片落下,大地在雪色中蜷缩看身子瑟瑟颤抖,当寒风吹袭过这座小小的山头,也吹扬起纪非的发丝时,他郑重地道。
“好。”
那夜过后,他们没人提起过雪夜里行刺之事,日子一日日地过看,也不知留下来的皇甫迟施了什么手段,这阵子下来,非但没预期中的下一波刺客来袭,就连半个携了点恶意的凡人也都没踏上这座山头过。
为此,兰总管与春嬷嬷崇敬神仙大人之心,已到达了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地步,他俩就只差没在早晚为他上供三炷清香和点盏长明灯而已。
这一日大雪又再度漫山,被困在宅子里哪儿也没法去的众人,除了望雪兴叹外,也只能各自找事做打发时间。
“你这蠢鹰……”安静的书房里,突然冒出了纪非受不了的低喃。
皇甫迟搁下手中的书册,“哪蠢了?”
她一手扶著额,不敢置信的问:“就因为几千年前有个女人叫你守护人间,所以你就一直奉行你给的承诺,不止不息的一直守护著这座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人间?”
“是如此。”
“可有报酬?”
“无。”
“那有没有人感激过你?”
“也无。”
“这差事要做到何时才能停止?”
“不知。”
纪非一掌拍在书案上,“还说你不蠢?”
这个不苟言笑的修罗真真是个傻瓜,千年前光是凭三言两语就被人给卖了!瞧瞧他这不会讨价还价、不会偷斤减两、不会逃避责任的家伙都做了些什么?答应了人家,就真守著诺言傻傻地为这座人间付出,劳心劳神劳力的一味付出,也不管这世上是否会有人知道他这名守护者的存在。
皇甫迟耸耸肩,“我不在意那些。”
“你还当什么修啰?不如当尊佛去普渡众生算了。”她再赏他一记白眼,抽走他手边的闲书改放上一本她近来才刚写完的国策。
皇甫迟翻了翻书页,在上头看到关于国事各方面的建言后,他怀疑地挪开书本,打量起眼前这名明明才十三岁的豆蔻少女。
“这玩意儿我打从七岁起就开始写了。”她光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读这有何用处?”他歪著头的姿势,模样与他还是黑鹰时非常相似。
她理所当然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你的责任是守护这座人间?那怎能光是远远的瞧著而已?这与光说不练有何不同?”
“不然呢?”
“你得一同进去搅和搅和才成。”
“搅和?”他攒著两眉,眼底尽是丛生的困惑,“该怎么做?”
纪非咧大了不怀好意的笑睑,“我教你。”
接下来的日子,兰总管就看他们家小姐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打著让神仙大人彻底认识人间的借口,大大方方的拖著神仙大人去做一些以往绝不会做之事。
“皇甫,你去后院菜园子帮我拔两根萝卜来!”
神仙大人顺从地来到了后院的菜园处,却不知萝卜老早就被厚雪覆住,遍寻不著萝卜的踪影后,他抬首看了看南方最远处还没披上白雪的层层山峰。
“哎,你拔的这是什么萝卜为什么,你不晓得萝卜生得是什么样?等等,这是人参哪,你是打哪儿拔来的?”
“……”兰总管无言地去厨房捧走那几根少说也有上百年的老参,恭恭敬敬地奉在香案上早晚各三拜。
“皇甫,厨房的柴火快没了,你帮个忙去劈两捆来!”
神仙大人来到柴房外头,瞧著里边那些因雪天而有些受潮的柴火,然后,他为难地搔搔发。
“我记得我是叫你去劈柴火,可你这是想盖房还是建楼?好端端的你拉棵百年大树进我家院子做什么?”
“……”兰总管沉默地走出院子,准备下山去联系镇上的木工前来打造全新家俱。
“皇甫,菜刀钝了,你快来磨磨!”
神仙大人接过其貌不扬的人间凶器,对这件小差事显得十分有把握。
“我说菜刀只要够利就得了,你没事把它磨得跟纸一样薄,还在上头镶了九个铁环是想做啥?就算是武林盟主过江湖卖艺也没这般招摇的。”
“……”兰总管木然地捧走神仙大人打造的神兵利器,决定就把它压在箱子的最底下,日后好当成小姐的嫁妆。
“皇甫,春姨的手扭著了,你快来帮忙揉面团……”
被拉进厨房的神仙大人,不语地挽起衣袖,眼底闪烁著雪耻的决心。
“你敲它、摔它、踩它统统都算了,我全当闭眼没见著,可你揍它做甚呢,这是咱们一家子今儿个的午饭,敢情您老当这是木桩练功吗?”
正直的兰总管再也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为一脸茫然的皇甫迟打抱不平。
“小姐,你就别再欺负神仙大人了……”
纪非挑挑黛眉,“我有吗?”
“有。”哪有人似她这般,欺负这尊什么也不懂的天上神仙,硬是把他给拐来栽进家务里的?
皇甫迟一头雾水,“她欺负我?”
“小姐她占你便宜。”兰总管同情地看著他一副连吃了亏也犹不知情的模样。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不甚在意地道。
“不打紧,我习惯了。”从一见面开始,她不就占足了他的便宜?反正他又不痛不痒,随她。
这习惯很要不得好吗?
兰总管恨铁不成钢地瞪著某位迟钝的神仙大人,想不通他们平时想要请这位神仙大人做些什么事,都还要先瞧瞧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仙大人他心情好或不好,乐意或不乐意,而他家小姐呢,则是从不挑时辰地贴和心情,爱怎么使唤这位神仙大人就怎么使唤,偏偏皇甫迟就是天生的一根筋,认定他家小姐对他好后,就事事都由著她去了。
说也奇怪,怎么对著他家小姐,神仙大人说纵容就是纵容,一句话全都赖到了习惯上头去,全都当没瞧见小姐的那些捉弄?
可对看其他人,他就是永远不变的冷冷淡淡,半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面子也不看,偶尔还会甩上两记吓人的眼刀拒绝他人越雷池半步,甭说是笑容,就连个好脸色他老兄也欠奉……哪有人心偏成这样的?
他这性子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
还是有点怕皇甫迟的春嬷嬷,按照老规矩远远躲在纪非的身后跟著瞧他。
一身清冷气息,没半点人味儿,仿佛呼吸间也不透著热呼的气,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只有小姐看不见他身上那道冰做的墙似的,照样凑近他的身边也不畏冰霜覆面。
“怎么,还是怕他?”纪非向后问著,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怕他什么。
春嬷嬷咽了咽口水,“嗯。”
“他又不咬人。”
“可他冰人。”
“就是,那眼神可冻著呢。”兰总管不禁也要跟著抱怨。
纪非忍不住笑了,“呃,形容得很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