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场战事不许你插手。”累了一整夜的纪非没精神与他闲唠咭,她瘫坐在大椅里,累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为何?”
“我说过,我不要你掺和到我的事里来,我既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更改。”她揉揉又开始犯疼的额头,“且一旦让敌军或百姓知道,我是靠你的术法才能拿下这场仗的话,今后皇家的威严该摆在哪儿?我军的血汗会不会遭人质疑是假?你要让人间的百姓日后全都只信神仙,而再不相信人心吗?”
哪来那么多麻烦……
皇甫迟烦闷地走至她的身旁坐下,与她摆了副一模一样的姿势。
“那我只是去陪你。”他不情愿地道。
“其他什么都不做?”她歪过脑袋怀疑地看向身旁的他。
“嗯。”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喃喃抱怨。
“你少虚伪了。”他没跟她客气。
三日后,皇后颁布动兵铜鱼,亲率十万大军赶赴边境日暮关,国师皇甫迟以护法之名随行,皇帝与朝中文武百官一路送出京外三十里。
当大军开至开日暮关时,死守日暮关已久的抚远将军纪尚义没想到,来的竟会是纪非而不是皇帝,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名听说是神仙的国师也跟著一块来了。
原本在苦战下,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的日暮关众兵员,在听到国师皇甫迟也跟看来到边关时,霎时一片沸腾,因仙人般的国师,这三年来救灾救民的印象太过深植人心,全日暮关的人们见了他就似见了阳光与希望,再听到一手扶持太子登基为帝的纪皇后不但也来了,甚至还欲亲上沙场,一时之间,日暮关一扫先前低迷之风,士气大振。
出征的那日清晨,已整装待发的纪非站在行辕内,对著被她留在日暮关的皇甫迟交代。
“咱们说好的,你不许插手。”或许皇甫迟只要扬扬衣袖就能解决眼前军容壮盛的敌军,但她这皇后可不能因他而胜得不明不白的,她得赢得货真价实才成。
“嗯。”他什么都不多做,他只护看她总成吧?她很不放心,“别告诉我修罗不讲信义。”
“本来就不讲。”他在嘴边嘀咕。
她危险地眯细了一双凤目,“皇甫……”他要敢玩阳奉阴讳那套,她绝对跟他没完。
皇甫迟没再惹她,“自个儿当心点。”
火红的凤旗在朝阳之下,一根根直指湛蓝的天际,城头下的战鼓已重重擂起,纪非身披一袭黑色战甲,与纪尚义双双领军出了日暮关,她回首看了高站在墙头上的皇甫迟一眼,而后她转过头,一手执缰绳,一手提看大刀策马冲向不远处的战场。
皇甫迟高站在城墙上,俯视看前头的战场。
可说是半个军人世家出身的纪非,执刀的姿势与纪尚义很是相似,她座下的马蹄扬起漫天烟尘,大刀在阳光下反射著金光,很快地,冲锋的前军与敌军的前军交会了,刀枪交击声刺耳地响起,同时战场上亦杀声震天,皇甫迟清楚地看见,纪非手持大刀,一刀将敌军的骑兵砍落马背,再将他斩于马下。
战场上的士兵们看著一马争先奋勇杀敌的皇后,个个不禁因此而热血沸腾更加勇往直前,他们深深相信,只要有皇后在,还有国师在此护法,他们墨国绝不会败。
开战后的次日,纪非所率领的中军将西戒军赶出日暮关外十里;五日后,赶出三十里,当绕道分头进击的纪尚义领著左右翼两军前来与她会合时,他们一举再将敌军赶出五十里外。
此时战前就已被纪非派出,负责绕至敌军腹背切断粮草供输的小队回报任务已成,纪非更是与纪尚义联手再次追击,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百里之外。
自开战以来一直显得很安分的皇甫迟,因不想惹毛纪非,所以他只能站在城墙上对远方的她动动手脚,在暗地里施法替她挡下无数刀箭,不敢明目张胆地追上去护著她。
可随著大军离日暮关愈来愈远,被困在关内的他也愈来愈不满。
被一堆官员与百姓围住多日后,他终于发现他上了当。
敢情她这是拿这些人来监视他?他分明都说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了。
皇甫迟隐忍著心中日益壮盛的怒气,面上也不再是一派温和无害的国师大人,他成日端著张阴恻侧的睑,站在城墙上冷冷地盯看远方,令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围绕在他身边拜神的人,纷纷在强大的寒意下退避三舍。
四个月后,皇甫迟接获前线派来的消息,皇后中箭受伤,正在返回日暮关的路途上。
他的两眼也才离开了她身上多久,怎么她就受了伤?
被纪尚义将军派人十万火急送回来的皇后,不顾伤况,一下了马车随即找来守城的众将领议事,全然不理会国师与众人的反对。
行辕大帐中,坐在里头议事的纪非,左肩还包裹看厚重的纱布。听人说,她在战场上中了埋伏左肩受了一支兵箭,她像不会疼似的,中箭后镇定自若地下令大军左右翼乘胜追击,不让敌军获得休整的机会,更不让他们有机会卷土重来。
随著时间的流逝,纪非的面容也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没有血色,早已压抑许久的皇甫迟再也忍不下去,干脆就施法让她昏倒在议桌桌案上,直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啰嗦下去。
接下来,皇甫迟施法做了个像她的式神代替她躺在她的帐内,他则搬走了因伤势而高烧不退的她回到了他的帐里。
莹莹烛光的照耀下,纪非的小睑苍白得像是褪了色的彩绸,服了他所炼的丹药,她曾张开眼看过他一眼,接著便昏睡了半日。皇甫迟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纠结的眉心,见她连在睡梦里也仍忍痛地蹙眉,阵阵痛楚,一下子袭上了他的心房。
他想搂她入怀,为她遮风避雨,他想将她藏起来,不让她在人前做别人仰望寄托还有依赖的对象。
他再也不想见她一身血湿,更不想见她没有生气地躺在那儿,她的肩膀就这么点大而已,她怎么能扛得住那么多的期待?她再能干再厉害,她也会垮的。
她应该像从前一样,笑著逗他、拐他、使唤他做些有的没的,和他一块儿坐下来吃饭,一块儿过年,一块儿读书,一块儿依偎……
他想像从前一样。
人间太大,岁月太漫长。
指不定你何时能认识什么人,何时又会与人相逢不相识地擦肩而过,这一个不捉紧,或许就会错过了。
因此他不想放开她。
垂泪一夜的蜡烛就将烧至尽头时,纪非缓缓转醒。体内的热意退了不少,身子四周还有种清凉的感觉,她想都不需想,张开眼,果然就看到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皇甫迟。
“纪非。”他从不唤她太子妃或是皇后娘娘,在他心底,她永远就只是纪非。
她困倦地睁开眼,“嗯?”
“你累吗?”皇甫迟小心地避过她的伤处,将她扶起揽进怀中,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累,很累……”她将睑颊贴至他的胸口,感觉到那熟悉的凉意时,她这才放松了始终都一直紧绷著的身子。
“你可以像这样一直依靠著我。”他顿了顿,仔细想想,“一辈子也可以。”
纪非一怔,好久好久,她才转身紧紧拥住他,没让他看见浮现在她眼底的泪光。
“傻鹰……”
墨国与西戒国交战一年半后,墨国皇后率大军一路打至西戒国大都,攻破大都城门当日,西戒皇帝派人出降,结束了两国间的这场漫长战役。
此战后,墨国非但没有如事前所料被西戒国倾灭,反倒是让来犯的西戒国付出了代价,割让了大半国土,日后还得年年岁贡。
当大军班师回朝,代夫亲征的皇后受到墨国全国百姓夹道热烈欢迎,人人称她为护国皇后,因这位姓纪的皇后,不但多年前在诸王之争中助太子守主了东宫之位,更在新皇登基后击退虎视耽耽已久的邻国,助新皇平定边关并扩大墨国版图。
这令太后很不满。
尤其是皇后返朝后,声势直盖过一直无所作为的皇帝。
不过纪非也没那闲工夫去理会太后又是如何对她不满,因去向太后请完安后,她就倒在凤藻宫了。
据太医所言,这一年半来,皇后太过劳累,劳心劳力又劳神,既要在外头打仗又要留心国内政局,身上所受的箭伤因前半年没好好治疗,也为她留下了病根,因此当她一返国,长期以来的疲累就一下子压垮了她。
对于自个儿来得突然的病,纪非没什么意外,宫中人人都为此悬著一张忧心的面孔时,她却反倒乐得关上凤藻宫的大门,以养伤养病为由,不去接见那些素来就只会在事后锦上添花的官员。
可自那时起,京中就时常出现奇怪之事。
一开始是听说有妖怪吃人,过了阵子,京中多户人家家中的家禽家畜大量暴毙,皇城内外许多人患了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文武百官日日都来到钟灵宫,恳求国师大人出手降妖伏魔,皇帝也亲临钟灵宫数回,但皇甫迟吭都不吭个一声,就是一副懒得搭理你。
直到气色仍不是很好的皇后亲自前来钟灵宫,国师大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为民挺身而出。
此事说来也挺简单的,之所以会有妖魔乱世,原因就是出在他这个国师身上。
前几年他为了能进钟灵宫,出手救了人间数回,且一救就是成百上千人,扰乱了天地间原有的秩序不说,也害得一直与人间巧妙共存的各界变得不平衡。
比如鬼界,这些年下来该收的魂魄起码少了近万人,鬼后为此派出了不少鬼差前往人间,一探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国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他们什么也探不出来。
不知来历、不知根底,更不知这冒失鬼有什么能耐,他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霸占在人间的地盘上,大刺刺地干扰各界众生的好事。
鬼界之后,妖魔两界也前后派了几回的探子,得到的答案亦与鬼界相同,于是积怨许久的三界就索性联手,企图把这一心只护看人间百姓,却罔顾也界利益的碍事者给赶出人间。
站在皇城前远望看那群由三界众生所组成,浩浩荡荡前来找他碴的众生联军,皇甫迟在想,他究竟有多久没大开杀戒了?
身为修啰,他的确是不该忘本。
因太多年没有释放过戾气,所以皇甫迟一动起手来,很快就失了分寸。
或许是近来宫中的氛围让他很不快,也可能是因纪非始终都不能放下身份,像以往一样日日都陪在他的身边,又或许只是因为这皇家中的人,都在暗地里欺负著她……
总之,他必须找个理由,一个可让他藉机大杀四方的理由,不然,他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毁了这座令他觉得日子太过难捱的人间。
血色的夕阳下,一直以来都以仙人之姿出现在百姓面前的国师大人,站在高垒的尸山中一身血湿,修长的十指指尖还不断滴看血,此时映在他身上,仿佛不是夕照,而是红艳的鲜血。
此事深深震撼了三界,亦让人间的凡人睦目结舌,事后,皇甫迟只管在京城与皇城内外都设下结界,然后将钟灵宫宫门一关,便再不管不理不看不听,随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之后纪非曾来看过他一回。
“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还以为他要继续在钟灵宫白吃白住。
“给你面子。”
“其实你是想再多住几年吧?”
“……”谁让她不离开这儿?
吓坏人间百姓的妖怪风波平定后,日子又再度平静了下来,只是宫中总有闲不住的人。
有监于以往墨国皇家子嗣长年来太过单薄,如今皇帝虽有皇后与三位贵妃,太后仍嫌不足,开春后即作主大选秀女入宫,于是上百个由全国各地送来的各色美人,一下子挤满了后宫,处处莺声燕语,花香春意盈满人间。
贤明的皇后对皇帝纳妃一事半点意见也无,她依旧独自住在她的凤藻宫,除了每日定时去向太后请安外,她就只是待在凤藻宫内代批皇帝送过来的奏折,以及安分打理后宫的大小事。
为此,皇甫迟气得睑色发青,不久后太后莫名患了怪病,病得三个月都没法下榻,还挠花了一张睑。
“你干的?”纪非想到太后哭天抢地的模样就好笑。
“我又没剁了她。”
“……”真仁慈真仁慈。
过了阵子,也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纪非与皇甫迟走得太近一事,对于此事,太后颇有微词,明里暗里刻意冲看纪非数落了好几回。
纪非睑色一沉,从此再也没去过钟灵宫,而身为国师,皇甫迟不得干政亦不能步入后宫半步,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钟灵宫最高处的天台,远远望著时常灯火通明的凤藻宫。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甫迟时常将自个儿关在无人的寝宫内,不厌倦地看看手上铜镜里的纪非,他在她那张逐渐变得冷漠的睑上,没再找到泪水,也没再看见活力,倒是她处理国事的时间愈拖愈长,夜半时还可以看见她趴在书案上批阅折子。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再看到她的笑了。
他的指尖一遍遍抚过镜中的人儿,感觉她就像是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在过日子,燃烧著光阴与生命,一心一意只想快些过完这无味的人生。
见不著纪非,因担忧她的安危又不敢擅自离开这座皇宫,皇甫迟不得不为自个儿找点事做。
他派出大量式神隐身至人间各角落,命它们定时汇报地方状况与天灾人祸,他开始仿效纪非,分出一半心力用来打理这座他一直都没细心守护的人间,比起以往闲暇时才管管人间之事,现下的他日日主动找事做,本就不怎么睡觉的他,寝殿里的烛光,夜夜都与凤藻宫的相互辉映。
他必须让自个儿忙碌,唯有如此,才能填满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心底无边无际的荒凉……
某日,钟灵宫来了个熟面孔,且还是刻意挑在饭点时来的。
“兰?”皇甫迟没忘了他。
“国师大人。”奉皇后之命前来的兰总管,睑上依旧挂著完美的招牌笑容。
“她派你来有何要事?”
兰总管微微躬身,“回国师大人,今日起,兰就跟在您的身边伺候了。”
“……这是她的意思?”他不是她的左膀右臂吗?
“是。”谁让皇后娘娘看不惯他孤单?春么么胆子小不敢来,所以他就被一脚踹过来了。
皇甫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坐在饭桌前,对著看似美味的饭菜发呆。
以往还住在小山顶上时,他时常觉得肚饿,纪非夹给他的饭菜他总是吃得很香,如今坐在这一桌山珍海味前,他却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若不是几日不吃会头昏脑胀,他还真想就此免了这件来到人间后的麻烦事。
“老奴斗胆的问……”兰总管站在饭桌旁小心翼翼地启口。
皇甫迟嫌恶地一瞥,“甭抖了。”少来宫中那套。
“不知老奴可否陪国师大人一块儿用饭?”兰总管的表情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
“……坐。”
当夜收到兰总管的回报,纪非淡淡叹了口气。
总算肯吃饭了……
才一阵子没见他,他就不吃饭不睡觉,疯了似的想把国师一职在短时间内做到最好,天灾人祸他管,人间雨下得大了点他也管,揪著倒霉的布雨龙王胡子到处跑,日夜不息也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她都替他瞧得慌。
只是这样的日子,他又能忍耐多久?
春嬷嬷站在她身后小声地问:“娘娘,您还记得当年住在邻山山脚下的去雁老和尚吗?”
“记得。”
“当年他曾和奴婢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