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中茫茫的晨雾缓缓散去,殷红刺眼的血珠,则顺著光滑的剑身缓慢淌下。
一夜血战过后,纪非站在别庄的小院中,无声地凝视著那柄自家暗卫遗留下来的佩剑,以及遍地没来得及掩去的血迹。
就在昨儿个夜里,朝中隶属二皇子旗下的刺客倾巢而出,突袭她纪家并未登记在册的这幢小别庄,事前没来得及接获示警的暗卫们,在敌方刺客来袭时,只能将她与两名老仆强押进别庄的地窖,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挂上了门闩。
接下来的夜色里,纪非就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中,彻夜聆听看外头的厮杀,直至清晨来临,由她父亲派来的大批救援人马这才姗姗来迟地赶至,接手外头早已定下的残局,并将她自地窖中领了出来。而这时,院里已不见昨夜那十来名护著她的暗卫,更不见那一拨刺客的踪影,只留下遍地的鲜血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是场噩梦。
她的名字叫纪非,本朝户部尚书之女,当今皇后则是她的姑母,听说她出生后钦天监曾算过她的生辰八字,说她命中注定贵不可言。
而这谣传,不知怎地也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当时朝廷正分成三大派,分别拥护太子与另两名过继给皇室的异姓王皇子,因太子自小体弱,性情也太过仁厚,皇后深怕太子日后恐将会在朝中失势,因此极力拉拢外戚为太子立下靠山,很不幸的,她纪家,则正是皇后的直系血亲。
在她五岁那一年,皇后即为她与太子定下了娃娃亲,但朝中拥立另两名皇子的两派人马,则不希望她纪家再与皇室亲上加亲,故自她满五岁起,便时常派人在她身边制造些人为的意外,或是干脆直接派出杀手暗杀她这名未来的太子妃。
为了让她这名尚年幼的太子妃能平安长大,她大伯的一对孪生女儿,也就是她的亲堂妹们,自她六岁起就被养在她的家中当成了她的替身,而她这名堂堂纪氏大小姐,则隐姓埋名避居至别庄,陪伴在她身边照看著的,只有一个春嬷嬷与兰总管……
“小姐,老爷来信。”跟在她身边已有七年的兰总管,在处理完前院的大小事后,恭谨地站在她身后道。
“说。”
“老爷信上说,三皇子派依旧怀疑堂小姐的身份,因此老爷决定,今后若非必要,将断绝与小姐的往来,以免朝中之人起疑。”
“大堂妹她可还好?”既然远在别庄的她都遭袭,那身为替身的大堂妹岂不是遭人识破了身份?
“堂小姐日前已由夫人带回娘家省亲,眼下安全无虞。”
她蹙著柳眉,“那昨夜是?”
“老爷信上说,昨夜只是试探,堂小姐的身份并未遭到拆穿,请小姐放心。”
明显松了口气的她一手抚著胸坎,“那昨夜暗卫的伤亡数为何?之后的事我爹又打算如何处理?”
兰总管高大的身子僵了僵,他紧握著两拳,朝她低下了头。
“兰?”
他音调低哑地道:“前一拨暗卫……已死尽。”
纪非一怔,没料到昨夜竟是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一下一拨的何时派来?”她强忍下心痛,逼自个儿面无表情地再问。
“老爷说,纪府将不再派暗卫以免他人起疑。”兰总管同情地看著年仅十三岁的她,此时在她娇俏的面容上,早已不见孩童的天真模样。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春嬷嬷,听了后不禁深深抽了口气,而纪非却是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模样。
“知道了。”
“小姐……”春嬷嬷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惶然失色地看著她。
“我明白,我爹他这么做是对的。”纪非淡然地说著,音调并没有什么起伏,“愈是派人来保护我,也就愈启人疑窦,既是如此,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来得安全。”
春嬷嬷不甘地问:“那今后……”
“今后咱们的小命,就由咱们自个儿揣著吧。”
“……这与自生自灭有何不同?”有人保护时,他们都已活在腥风血雨里头了,若是撤了防卫,那日后……老爷他可还记得被他流放在外头的这位小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纪非没时间在腹里堆积那无谓的闲愁,她仅只是拍拍春嬷嬷的肩以示安慰,接著她转过身。
“兰。”
“老奴在。”
“待会儿咱们就搬家,收拾几样衣物就成了。”她很快即拿定主意,“待到安全地点再同我爹报个平安,至于地点,就别捎上了。”
兰总管略略皱眉,“为何?”
“他人既然能由著我爹这条线找著我,那么若是连我爹也找不著我,岂不是更能确保咱们的安全?”
“是。”虽然觉得冒险,但兰总管也认同她这作法。
“小姐……”春嬷嬷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见她摆摆手。
“都去收拾东西吧。”
“是……”
在他俩走后,纪非嗅著院里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儿,仰首望著初秋一望无垠的晴空,她试图在那湛蓝一片的天际里追寻半点过往的痕迹,可她单薄的记忆,除了能给她几张熟悉的面孔,和小时候的片段回忆外,却不能再给她更多。
这么多年了,她老早就忘了家庭温暖是怎么回事,和那些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是怎么回事,她所记得的,就只有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重责大任,与他人为她所做的牺牲……
她倏然抽起那柄插在地上的宝剑,横空奋力一划,院中的一块大石在剑光过后,整齐被劈成两半。
在日后,或许不只是她的这位大堂妹,就连她的二堂妹,都将可能会因她而死。
就在那不远的未来。
打从火速搬家,与所有人断了联系,纪非携著两名老仆,自温暖的南方千里迢迢来到这处偏北之地,买下了这座远在小山上的宅子后,这一住,也有一个月了。
这儿与南方的天候很不同,方入冬,大雪已迫不及待地遍铺大地,凛冽的北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这日子再往隆冬走点,不似南方迷蒙如雨般的细雪,这儿的雪势像是深怕他们这些外来客不知这儿天寒似的,鹅毛般的大雪下得是盛大又壮烈,三不五时如暴雨般落下就算了,时不时还成日漫住了整座小山,将山顶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纪非抹去了沾在她眼睫上的雪花,再拍了拍微有僵意的面颊,本想今日的雪势较缓了些,窝在房里望雪兴叹的她,总算是能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了,岂料一入院里,她就两脚踩进软绵绵的雪堆里动弹不得。这下甭说是想练练剑了,依她看,这雪要是再多落个两日,她的这个小院子恐怕就会被埋在雪堆里看不见。
搁下手中的宝剑改去寻来铲子,纪非认分地在雪地中铲出一条出入的雪道,当她就快整理好这座小院时,自她顶上忽地传来一阵羽翅拍打的声响,接著在她身边的一株老松,便自上头落下一块又一块累积在松叶上的积雪,随著雪块重重落地,一抹黑色的身影也跟著落在她的脚边。
她放下手中的铲子,低首细瞧,眼前这一团黑的东西是只鸟儿,又或许该说是只已成年的黑鹰,眼下浑身染血的它正紧闭著双目,奄奄一息地倒在她的脚边。
“小姐,这是……”听见院中动静的兰总管,微喘著气赶到院里来。
她蹲在黑鹰的身边轻问:“这附近可有猎户?”
“记得应该是没有的……”这座小山上因长年来都没什么猎物,大多数的猎户都是住在邻山那边才是。
“你可知这是什么造成的伤?”她小心地拨开黑鹰的羽翅,指著它血湿的胸口问。
“老奴不知。”也蹲下来查看的兰总管,自怀中掏出了帕子就往还冒著血珠的伤处按压。
“春姨,你将伤药和纱布拿到我房里去。”纪非弯身抱起失去知觉的黑鹰,配合著兰总管的脚步,两人一步步往她的院子移动。
“这就去!”
将黑鹰挪回房中,并紧急地替它救治了后,纪非望著一动也不动的黑鹰问。
“如何?”
“一边的翅膀骨断了。”兰总管在桌边的水盆里洗去了两手的血,“也不知它在断翅的情况下是如何飞来的。”
她再看向负责包扎的春嬷嬷,“还有别的伤吗?”
“只剩胸口那处伤。”
一直昏迷著的黑鹰,在他们打算将它自桌子上移下来时,突然睁开了双眼,一对金色的眸子直对上了纪非的两眼,它看了看四下,有些防备地瑟缩起身子。
“很疼吧?别害怕,再歇一会儿,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纪非伸手止住它的乱动,“春姨,你去杂物间找个竹篮子,顺道再找些碎布来。”
“小姐,你这是要养它?”
“嗯,它这伤不治好可不成。”
春嬷嬷忙想阻止,“小姐不可,这鹰是野物,也不知它伤不伤人,若是它野性凶猛一一”
原本犹躺著的黑鹰,在她话未说完前,已奋力拍著另一只未受伤的翅膀勉力站起,摇摇晃晃地走至桌边来到纪非的面前,将一只翅膀悄声搭在她的手上,金黄色的眼珠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瞧。
“你可会伤人?”纪非瞧了瞧它的举动,微笑地看进它的眼底。
黑鹰下一刻即有模有样地对她摇首。
“那你乖乖留在这儿养伤可好?”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聪慧的黑鹰再朝她点头。
纪非笑笑地看著另两人,“喏,它都这么说了。”
“小姐,这鹰……听得懂人话?”开了眼界的兰总管,有些好奇地想上前摸摸它的翅膀,却被它不客气地拍开。
她一手抚著下颔,“看样子似乎是。”
通体漆黑的猎鹰,先是瞧了瞧又担心又害怕的春嬷嬷,再看看脸上虽在笑眼睛却没笑的兰总管,它歪著头似是想了想,最终踩著蹒跚的脚步走至纪非的身边,抬起爪子往纪非的手臂上踩,在纪非的配合下爬上她的肩头,选择老老实实站在她的肩上不动。
对于黑鹰的举动,纪非有些愕然,半扶半推地协助它站上她的肩头后,原本她还担心它的利爪会抓伤自个儿,却没想,黑鹰却主动地放松了爪子的力道,光是靠著摆动两翅来保持平衡,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比她还怕她会受伤似的。
“黑鹰留在我这,这事就这么定了。”为了它的体贴,纪非朝两名犹错愣著的忠仆道。
既然决定好黑鹰的去处了,一只装有碎布的竹篮很快就被送进纪非的闺房里,就近搁在纪非床边的小桌上,担心伤势不轻的黑鹰会被这天候冻著,兰总管还贴心地在小桌旁添了一只小火盆。
当夜里纪非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回到房里时,她本以为早该窝在篮里歇息养伤的黑鹰,却一反白日里的听话温驯,时不时就拍打著伤翅想自竹篮里跳出来。打算上床就寝的纪非拦了它几回,却怎么也阻拦不了它离篮的决心,迫不得已,她只好将它给抱出来搁在床边,哪想著地理位置黑鹰仍是不满意,一心就是想跳下床往门边去,这让累了一日的纪非不禁觉得有些疲惫。
“你这是怎了?都快子时了,你不好好歇著还折腾些什么?”她抱住挣扎不休的黑鹰,以为它是不喜欢篮子,所以打算将它抱进被窝内。
遭制住的黑鹰张大了嘴,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叫声,只是一迳地想逃离被窝与她。
“睡不著?”她抱起它,低首看著它骨碌碌似会说话的双眼,猜测地问。
它瞪了她半晌,闭上了嘴扭过头去。
她想了想,莞尔一笑,“该不会是觉得别扭吧?”
这回黑鹰连理都懒得理她。
“……或是你怕羞?”她继续猜测。
它直接抬起没受伤的翅膀掩住她的嘴。
“我说你一只鹰羞什么羞?”纪非直接把它这反应当作是默认,一手将它抱紧并拖进被窝里,“快睡,天很冷。”
厚实的锦被遮天盖地的自上头盖了下来,阻去了黑鹰逃跑的去路,同时也将它困囿在纪非温暖的怀抱中。纪非小心地避开它的伤翅,一手按住不时乱动的黑鹰,过了许久,不仅是昏昏欲睡的她倦极了,就连被她体温熏得暖烘烘的黑鹰也困了。
方入梦境未久,丝丝寒意就像是穿透了暖和的锦被,渗进了被里也渗进了纪非的梦里,长年来时时保持警觉的她随即醒来,接著她便明显地僵住了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之所以会莫名夜半醒来,不只是因全身冰凉凉的,还因她两手似正抱著一具光滑的身子,且那触感……还挺不错的。
小心确认包围浑身的凉意是由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后,纪非缓缓抬起水眸,两眼紧紧锁住近在眼前的那一张俊容。
“……你是何人?”好不容易,她这才自喉间挤出声音。
有著一双冷目的男子没搭理她,眼中寒意甚是冻人。
“你是那只鹰?”她也只能这么推论了,毕竟她可没有夜半梦游出门去逮个美裸男回家陪睡的好习惯。
他仍旧没吭声,目光专注地打量著她,像是非在她面上看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你究竟是什么?”既然对方不说话,那她也只能主动点往下问了。
“修啰。”皇甫迟淡淡轻应,“可以放开我了吗?”
修啰?
虽不知那是什么,但以这偏凉的体温来看,总归不会是人就是。
“我无敌意。”感到他的推拒,她两手紧紧环抱住他结实的背后,以免下一刻会被他不怜香惜玉的推下床去。
“放手。”皇甫迟在她两手在他身上打结,怎么也拨不开时,俊容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恼意。
“我其实也没那么怕冷……”她的两脚紧缠住他修长的双腿,免得即使受了伤气力还是比她大的他会两脚将她给踹下床。
他没好气的问:“那还搂得这么紧?”
“我怕一放开会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冤枉啊,难道他忘了他现下是浑身光溜溜的吗?
“……”
感觉他停止了抗拒推攘,纪非总算是稍稍放下心。她试著挪动被他压得有些发麻的右臂,他也配合地将身子往床里头挪,可这一挪一动,乍现的春光,即大开大敞地出现在她的视野内地供她欣赏,迫使她不得不再度将身子贴回他的胸坎前,主动替他遮掩住无限春光。
“……”她真的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吗?
紧抱著他好半晌,觉得这景况怪异得紧的她,清了清她的嗓子打破他俩之间的僵局。
“你一到夜半就会变成这副模样?”怪不得方才睡前他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抱进被窝。
皇甫迟轻声更正,“是原本就这副模样。”
她抬起小脸,美好的黛眉往上挑了挑,明澈的大眼中盛满了好奇。
“我中了咒。”他有些不耐地解释,“解咒前,夜半会恢复原身,天一亮则变成鹰。”
“何时可解咒?”她微微抖了抖,总觉得源源不绝的凉意,正透过他们交缠的肢体缓缓传至她的身上。
他冷眼一扫,“总之不会是现下。”
“那咱俩得继续抱多久?”虽说眼前人再赏心悦目不过,但老抱著跟冰块似的身子,也挺让人吃不消的。
“你只要把眼闭上让我去寻套衣裳就成。”这话她早问不就得了?
她气定神闲地再问:“你哪来的衣裳?”捡到那只黑鹰时,她可没见鹰的身上有穿什么衣服来著。
“……”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动了动就快僵硬的身子,并在抬起头来时顺道问了他一句,“你听过狮吼功吗?”
一脸疑惑的皇甫迟尚不知她为何突然问他这个时,她已直起上半身,以惊人的音量朝门外大喊。
“兰!”
被她洪亮的叫唤声吼得两耳嗡嗡作响的皇甫迟,怔愕了片刻,在回过神来时,她已又安安分分窝回他的胸前,并拉高锦被牢牢遮住他俩的身子。
“小姐!”以为她又遭遇什么不测,就睡在邻房的春嬷嬷,闻声不顾衣衫不整,十万火急地拍开房门冲进来。
纪非悠悠哉哉地应著,“在这候著呢。”
定睛瞧清楚房里的状况后,春嬷嬷登时膛大了眼,结结巴巴地开口。
“小姐,你、你……”她房里怎会有个男人?
“你没看错,你家小姐正轻薄著美男子。”
“小姐。”同样也闻讯赶来的兰总管,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勾著嘴角,“不知你唤老奴来是……”这是要阻止她的非礼之举呢,还是助她一臂之力?
“快去捞几套你的衣裳来吧,咱们家的贵客眼下正不著片缕。”她很大方地与他们分享贵客的窘况。
什、么?
春嬷嬷霎时白了一张脸,抬起一手,颤颤地指著她那张若无其事的小脸,而兰总管则甚感兴味地挑高了两眉,站在门边动也不动。等得不耐烦的纪非在他俩迟迟都不吭个一声时,慢条斯理再对他们添上一句。
“倘若你们不介意待会儿他光著屁股在你们面前晃荡的话。”
“小姐!”终于被吓回神的春嬷嬷,当下被她有失闺仪的举止气得快背过气去。
“小姐稍候片刻,老奴这就去。”兰总管微微轻叹,转过身就以轻功飞掠出院子,准备为自家小姐救火。
没过一会儿,办事效率素来甚高的兰总管,捧来几套他自个儿干净的衣裳,还顺手捎来了男用的鞋袜,恭恭谨谨地站在床边有请贵客著衣。
“你们还不出去?”纪非看著他们还赖在原地生根的两脚,“或者你们想参观一下他是如何更衣?”
“小姐呢?”春嬷嬷使劲扭绞看手中的绣帕,仿佛那绣帕就是她的颈子似的。
她无辜地眨眨眼,“我也得出去吗?”
始终被他们主仆三人视为无物的皇甫迟,总算是逮著机会可以出声了。
“出去。”她摸也摸够了吧?
“小姐,恕老奴失礼了。”兰总管面上噙著一抹笑意,朝纪非微微躬身,接著出手如闪电地一手将纪非给拎出被窝,一手飞快地将锦被给盖回贵客的身上。
遭自家忠仆一路给拎出门外的纪非,两脚才在地上站定,一抬首就见两张黑压压的脸庞直朝她压过来。
“小姐……”眼瞳里明显盛著两把怒火的春嬷嬷,边整理她凌乱的衣裳边瞪向她。
“小姐,不知房里的那位贵客是……”兰总管的笑意宛如沐人的三月春风,可她怎么瞧著就怎么觉得背后阵阵生寒。
纪非一手掩著嘴,秀气地打了个呵欠,“咱们救的那只鹰。”
“妖、妖怪……”春嬷嬷一愣,汹涌的火气迅即散去,颤魏魏地将两眼瞥向紧闭的房门。
“非也。”纪非好整以暇地伪造贵客来历,“是神仙大人。”
已换好衣裳的皇甫迟,在打开房门听见她这说法时,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神仙?”兰总管有些纳闷地瞥向眼前虽是披头散发,但也还勉强算是人模人样的贵客。
纪非镇定自若地看向皇甫迟,“对吧?”
虽是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但也没觉得她怀有什么恶意,因此皇甫迟并没有反对地朝他们点点头。
“不知神仙大人怎会……”对于这名凭空出现又来历不明的贵客,兰总管还是有些不放心。
纪非很快即接过他话尾,“他一时大意被仇家暗算。”
“神仙也有仇家?”原本都快躲到纪非身后的春嬷嬷,听了后好奇地自她身后探出头来。
“自然有。”纪非气定神闲地一笑,拖著两名老仆一块儿进去房内,省得大伙儿在外头挨冷风吹。
将人都给拖进屋里后,纪非三两下便说明完皇甫迟中咒之事,唬得他俩一愣一愣之余,她再把已盘算好的话顺势托出。
“若没别的问题的话,那么计划照旧,在他伤愈前就继续住在咱们家。”
春嬷嬷与兰总管不语地看著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的皇甫迟,冷不防的,正巧被皇甫迟也正打量著他们的眼神给撞上,登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浑身泛过一阵寒颤,总觉得……他那眼神,冷冽得跟刀锋似的,仿佛被他瞧上几眼就会被划伤……
“都别杵在这儿发愣了。”纪非起身拍拍两掌,“春姨你去拿伤药过来给他换药,我瞧他臂上的纱布都渗血了;兰你去烧些热水,待会给他擦洗擦洗身子,瞧他身上脏的。”
“是。”
打发走他们后,她招手要皇甫迟在她身边坐下,待他一坐定,她就压低了音量细声问:“介不介意我说你被仇家追杀?”
皇甫迟无所谓地摇首,“反正与事实相去不远。”
“之所以说你是神仙,是因他们胆子小禁不得吓,你莫见怪。”若是让人知道她家有个能变鹰又变人的贵客在,少不了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虽是不知修罗究竟是什么,为求万一,还是瞒著点较为妥当。
“嗯。”
等到兰总管端了盆热水,大致为皇甫迟擦洗过脸与身子,也让春嬷嬷重新上好伤药后,无事可做的四人,又再次坐在房内面面相觑。
稍事梳洗后的皇甫迟,一改先前灰头土脸的模样,清俊的脸庞配上被兰总管梳理好的一头青丝,再加上身上那一袭雪白的衣裳,猛一看还挺像是仙貌飘飘的世外仙人,若不是他的那双眼生得太过锐利太过不染人气,还真让人想就地拈上几炷香拜上一拜。
“你们还有什么事?”皇甫迟用尚完好的一手掩著隐隐作疼的胸口,不明白这些人怎都不出去,尽是坐在这儿打扰他的歇息。
纪非以指轻敲著桌面,“你方才说,天亮时你会变成鹰?”
“那又如何?”
“想瞧瞧。”她坦坦迎上他不善的目光,对他笑得再理所当然不过,而坐在一边的另两人,也同意地频频颔首称是。
“……随你们。”
当远方山峦处的晨曦染红了天际时,伴著他们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的皇甫迟忽地站起身,在屋内三人的目光下,修长优美的身躯剧烈地颤了颤,下一刻,本好端端穿在他身上的衣裳成套坠地,接著一只眼熟的黑鹰自地上成堆的衣裳里冒出头来。
“太无耻了……”春嬷嬷面色微绯地以绣帕掩著半边的脸。
兰总管徐徐呷了口热茶,“可不是?”
又再次变成黑鹰的皇甫迟,站在地上不解地看了看他们,眼中明明白白的写著:你们在说啥?
“就是礼义廉耻。”纪非伸手将黑鹰抱上桌来,拿过准备好的竹篮,将黑鹰给放进舒适的篮中,“他们的意思是,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脱光了的举动太不检点了些。”
黑鹰的小脑袋歪了一边,“礼义廉耻?”
“嗯。”她感慨不已地看著这只会说人话的黑鹰,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她太累之余所生的幻象,又或者是没有睡饱下的产物。
岂料皇甫迟的下一句话,马上就让她的感慨全都扔到天边去。
“那是什么?”
“……”
春嬷嬷表情木然地转过头去看兰总管,兰总管僵著笑脸不语地看向自家小姐,而纪非则与上方的房梁来个无奈对望。
“不知神仙大人您是打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纪非在两名老仆的请求目光下,问出了眼下他们最想知道的问题。
皇甫迟想了想,然后隐喻地以爪指了指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