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或不爱？

　　午后阳光温柔地洒落T大图书馆外的草皮，几群学生在草皮上慵懒地或躺或坐，享受一段惬意的美好时光。

　　“小志，我想我们第三天就在市郊的青年旅馆住宿，那边附近有个温泉景点，应该不会花太多钱……”

　　卫敏凡拿着旅游指南和英国地图说明自助旅行行程，但她的同行者、也是她的男友乔玮志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她身上，而是低头专注地阅读搁在膝盖上的一本厚重原文书。

　　她静静瞅着他，确定他对她的沉默也毫无反应时，她轻声喊他的名字：“小志。”

　　乔玮志的双眼终于从书里抬起。“啊？”迎上女友责备的眼光，他讨好地扯了下唇角。

　　“你没听我说话。”她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现在一定专心听，你说吧，我们要去哪些地方玩？要住哪里？”他殷勤地追问，但膝盖上的书本却根本没合上。卫敏凡安静地看着那本书，突然觉得满悲哀的。如果介入感情的第三者是个生物，还有竞争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一本书呢？她要找谁理论、找谁哭诉？

　　她叹息一声，反而将自己辛勤搜集来的资料、书本全收进包包里。最近，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你怎么了？”乔玮志纳闷地看着她的动作，无法理解。

　　“小志，你爱我吗？”她认真地凝望他。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他急忙回答：“喔，小敏，我爱你，当然爱你。”

　　“我宁愿你不回答，也不要敷衍我。”她蹙起眉头，不满地说。

　　“我没有敷衍你！”他激烈地反驳。自从他们开始交往以后，他心里一直只有她一个人。

　　“还说没有！你跟我说话根本心不在焉，我在你心里应该没有你的期末考重要。”

　　又来了。乔玮志懊恼地搔搔头，近来他们好像老是为了同一件事吵架。

　　“小敏，你知道暑假一过我就升四年级，医学院的课业比以前更重，我不是故意忽视你。”

　　“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传播学院的课业比你的轻松很多？”

　　他再度为难地搔头。“不是。我只是希望你体谅我。”

　　“小志，我的功课也很重，可是只要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绝对不会把我的功课看得比你还重。”

　　情绪向来控制得宜的卫敏凡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她感觉自己隐忍过度的结果，就是让他把“忽视她”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他有想过当他心不在焉时，她心里的感受？

　　“小敏，你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严重好不好？这样会让你自己很累，我也会很累。”

　　乔玮志也跟着激动起来。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爱闹脾气？他又不是把时间放在别的女人身上，难道为了自己的未来前途打拚，累得要死要活，她就只会用这种任性的态度来帮忙他？他才想问她是不是真的爱他，否则为什么连一点点的同理心都吝于施舍？

　　有一股很深的疲倦感从卫敏凡心底升起。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不断重复循环，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沟通的方式。

　　小志还爱她吗？也许吧。但她感受不到他的爱了，这样的爱还是爱吗？

　　“你是说爱我会让你很累，是吗？”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要扭曲我的话。”乔玮志无力地驳斥。他真搞不懂为何小敏总是刻意曲解他的意思，他不信她真的不明白他的心情，她怎么会变成一个这么爱跟他闹别扭的女人？

　　“可是，听在我耳里就是那个意思。”她从草地上站起身，背起包包，冷淡地对他说：“当初是你自己答应陪我去英国旅行的，可是现在你却把旅行的事都交给我一个人处理，你根本就无心陪我。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尤其，我更不想跟一个勉强的人做我喜欢的事。”

　　“小敏，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勉强了？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陪你去啊，反正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这样哪里不对了？”

　　“你现在想专心读书，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自己努力吧。”

　　“小敏……”

　　卫敏凡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乔玮志知道自己该去追她，更应该去安抚她，可是他觉得自己很累，不管是心理或生理都很累：他自认已经尽量抽出时间和她相处，她却反而因此越来越生气，搞得他都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算了，等这阵子忙过以后，再去安抚她，她应该会体谅他现阶段的辛苦和压力……他这样劝说自己，合起书本，毅然决定回图书馆继续奋战。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他了！紧迫盯人，以为我是他的小孩啊！一天不打电话就疑神疑鬼，我受不了这种偏执狂！”

　　卫敏凡静静聆听刘芳慧对男友的抱怨，边啜饮冰红茶。她们两个高中毕业以后又读了同一间大学的传播学院，虽然个性截然不同，却很有缘分。

　　“那就跟他分手吧。”她淡淡地笑说。刘芳慧唉声叹气。

　　“再说啦。如果哪天找到更好的对象，我马上就一脚踢开他。自以为了不起喔！”

　　卫敏凡微微一笑。这样畅快的感情观真让她羡慕，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不高兴，就把男友一脚踢开”的念头，但她从来没有，她对小志的感情早已经深到无法随便抛弃。

　　“说真的，你跟小志到现在还能腻在一起，可以尝试去登记金氏世界纪录‘在一起最久的情侣’了。”刘芳慧突然将话题转到好友身上。看到她那副慎重的表情，卫敏凡禁不住被她逗笑了。

　　“认真讲起来，我跟小志也不过交往四、五年，金氏世界纪录哪那么容易破。”重点是，有这么无聊的纪录？

　　“哎呀，现在这种时代，像你们这样的青梅竹马根本就是稀有动物了。”刘芳慧大剌剌地说，忽地又感慨起来。“不过，我也很羡慕你啊，早点遇到真命天子也好，谈恋爱有够累的。”

　　至今交往过的几任男朋友最长只维持了半年甜蜜期，最后总免不了分手的命运。刘芳慧的确有资格感叹爱情路的起起伏伏，但，卫敏凡却也怀疑小志是否真是她命定会相伴一生的人。

　　她跟小志的关系看在旁人眼中，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在一起那么久都不会腻呢？

　　其实她也常常自问，这种关系真能长久吗？就算他们真的成为情侣了，她还是不断自问，小志是不是总有一天会腻了呢？是不是总有一天会不爱她了呢？

　　随着投入的感情越深，这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感随之扩大，好像一个可怕的黑洞，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控制了。

　　感觉自己越来越爱钻牛角尖，而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小慧，你暑假有没有空？”

　　“什么事？”刘芳慧悠哉地喝着冰咖啡。

　　“跟我一起去英国旅行。”

　　“啊？”刘芳慧惊愕得差点被咖啡噎到。“你不是计划暑假要跟老公去那里蜜月旅行？”

　　幸好卫敏凡早习惯好友这样戏谑的调侃，否则她真会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志暑假好像会很忙，还是不要烦他好了。”最近他们似乎相处越久，越容易吵架，或许找他一起去旅行不是个好主意。

　　刘芳慧眨了眨眼睛，仔细观察好友的神情，隐约嗅出了些异样。

　　“这样才正常嘛，我就说迟早要有点危机感，哪有好到从来不吵架的。”至少，她见到的都是些不营养的情侣斗嘴，根本是越斗越甜蜜，真让她看得心里好羡慕。

　　卫敏凡无奈地问：“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

　　“相信我，”刘芳慧的口气倒是很笃定。“你最后还是会选择跟小志去的。”

　　刘芳慧没猜错，最后这趟英国之旅，卫敏凡还是跟乔玮志结伴而行了。

　　卫敏凡也没猜错，找个对旅行地点不感兴趣的人一起出来旅行不是个好主意。

　　从走出机场开始，阴阴暗暗的天空似乎正预告这趟旅程即将蒙上阴霾。

　　几乎每一点都是个错误。左右驾驶位置的不同、阴晴不定的天气、不熟悉的道路、甚至是毫不起眼的荒凉古迹都能让乔玮志不停碎碎念。卫敏凡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来，才会什么都看不顺眼，才会有那一句句接连不断的抱怨。

　　“到底是要左转，还是右转？”开着租来的车子，乔玮志皱起浓眉，即便窗外的自然美景也阻挡不了他郁闷的心情。

　　“按照地图，应该是左转。”卫敏凡检视着地图，面无表情地说。明明为了这趟旅程花了好多时间筹画存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应该？”乔玮志眉宇间的皱痕越来越深。“你可不可以确定一下？如果到晚上我们还没找到你那个镇，还有可以住宿的旅馆，我们可是要在车上过夜唷。”他强调地说。

　　卫敏凡放下地图，淡漠地看着他说：“是约克郡。”

　　“好啦，约克郡就约克郡。总之如果我们不赶快离开这个荒郊野外，到时候露宿车上你知道有多惨？”

　　这一声声的提醒真让卫敏凡颇不耐烦。她来英国是来享受度假的，不是来赶集的，而身边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催促的人，实在非常扫兴。

　　“小志，也许我们应该分道扬镳。我继续玩，你自己回台湾，这样比较好。”她平静地说，不想在旅程中跟他争执，这不是她来英国的目的。

　　乔玮志烦躁地用手搔搔头，知道她又在生气了，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才不会触碰到她的地雷，以前还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最近发现她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我看我不要说话好了，不管怎么说你都不高兴。”他也冷冷地回应，干脆放大车上音响音量，两人僵持着。

　　这真是最糟糕的旅行。卫敏凡安静地凝望窗外景致，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跟他一起来呢？她实在想不透。

　　明明她比谁都清楚他的个性，坦率又不懂得讨好人，不喜欢就坦荡荡表现出来，也不知道想想别人的心情，他一开始就摆明不喜欢来英国玩，完全是为了附和她的喜好才勉强答应……

　　是啊，他一直很勉强。可是，她只是偷偷希望，陪伴她来这个她最向往的国度的人是他，希望当她为着美景赞叹时，他可以陪她一起分享瞬间的感动，这样的希望真让他这么痛苦，就连假装出一点笑脸都不肯？

　　这是她的错吗？也许吧。本来就料得到会有个糟糕的结果，却硬是要坚持下去，根本是自讨苦吃。

　　卫敏凡自嘲地勾起唇角，决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外头的风景，忽地晃眼一过的景物令她惊呼：“停车！”

　　“什么？”乔玮志一头雾水。

　　“停车！”她激动的喊叫声让他紧急煞车，将车停到路边。他不明所以，正打算抱怨几句，她却早已手持相机走下车。

　　“小敏！”

　　卫敏凡不理会乔玮志的叫唤，迳自往前快跑，直到来到刚才路过的地点才停住。稍稍往翠绿的林子里头走一点路，是一座幽静的大湖，周遭点缀着紫红色的野花，一只只白色水鸟栖息，此时，夕阳余晖染红湖水，闪闪发亮，搭配着周遭的翠绿、紫红、雪白，呈现出一片艳丽美景。

　　她惊艳地端详这片无名的湖水，尽情享受自然给予心灵的片刻震撼。在无意之间得到的惊喜最令人印象深刻，也许日后再也不会来到此处，或许再也找不到此处，但她永不会忘记此刻的美丽。

　　“小敏，太阳快下山了……”跟着追过来的乔玮志有些不耐烦地说。这里是很漂亮没错，但若他们继续待下去等会可就惨兮兮了。

　　卫敏凡并没有听进他的话，完全沉浸在美好的瞬间。

　　乔玮志叹了声，双臂环胸，安静地凝望她的身影，她唇边那抹闲适满足的笑痕，轻轻撩拨他的心弦。

　　他承认，他最爱的就是小敏发自内心的笑。从小，他一直把“让小敏高兴得笑出来”当成任务，他觉得看到她笑得开心，他也一样快乐。

　　明明就对英国不感兴趣，为何还要陪她来？不就是想看见此时此刻她最美、最动人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了这样的一瞬间，努力一辈子。

　　别再为一点小事闹脾气了，他告诉自己，只要她高兴就好，他可以做任何事。

　　他不再催促她，而是慢慢靠近她，从她身后将她轻轻搂住。

　　卫敏凡侧身凝视他俊俏的脸孔，低声说：“好美，对不对？”几分钟前的不愉快早已抛诸脑后，她很庆幸有他相伴。

　　“在我心里，你更美。”

　　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是不是说真心话。

　　在光线消失、黑夜降临的那一刻，他们在湖边深深吻了彼此：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他们相信这难忘的时分将永远烙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