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新闻的最后，要带大家到台北县……台北市‘第一届甜点王大赛’现场，今天在展演一馆……展演二馆举行预赛结果……决赛结果，主办单位特别开放民众进场参观试吃，场面相当热闹……我是主播卫敏范……卫敏凡，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明晚见。”

　　终于结束今天的主播工作，卫敏凡摘下耳麦，走下主播台，那张妆容完美的俏丽脸蛋露出极度的疲惫，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表现，眉头紧拧着。

　　今晚播报的新闻内容一直吃螺丝，她努力地想集中精神，却是一再出

　　错，或许此刻的她根本无法专心在工作上，她太担心小志了，想到他的状况可能随时离开人世，她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离开他。

　　“敏凡，你是不是压力太大？”

　　导播特地来关切她的情况，毕竟卫敏凡的个性向来严谨，不容许自己有犯错空间，共事的工作同仁们私下还帮她取个“完美小姐”的绰号，表现不好不用等人批，她自己最不满意；也因此，她今天频吃螺丝的表现真让众人跌破眼镜，以为坐在主播台上的是个冒牌货呢。

　　“对不起，导播，我今天的表现真的很糟糕。”她立刻检讨自己，但心中浮现的念头却是想赶快离开摄影棚，到医院照顾小志。明天他就要接受手术了，她现在的心情真是忐忑不安。

　　“敏凡，我不是怪你。不过你要知道，我们是一个团队，一个要打仗的团队，压力是大家一起分担，不是你一个人背，如果有什么问题也要公开讲出来，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导播清清喉咙咳了咳，切入重点：“你最近有点心不在焉，开会的时候不是很专心，就连播新闻的时候也……”

　　“我知道了。”导播要说的话她明白了，她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啊？你真的知道？”导播觉得自己讲得颇含蓄，对后台这么硬的主播不能直接骂人，得罪了恐怕他自己的工作先不保，不过以卫敏凡这样聪明敏锐的人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

　　“我不会拖累团队的，”她坚定且毫不吝惜地说：“我会辞去晚间新闻主播的位置。”

　　导播登时傻住了。“呃，敏凡，我不是要你走，我只是要你专心一点……”这下麻烦了，她可是老总钦点的主播，而且很受观众欢迎，怎么一下子就说要走人，这么突然是要找谁来接棒啊？

　　卫敏凡轻叹道：“可是，我现在只想、也只能专心在一件事情上，我不想为工作分出多余心力。”

　　“那件事是……”导播一听，倒是好奇了。

　　“是我的私事，”卫敏凡朝他深深一鞠躬。“谢谢您的照顾，我会亲自跟总经理说明。”

　　“敏凡，你确定你要离开？”导播赶紧提醒她：“这位置可不是你随时想要就可以要到的。”有多少人为了主播台的位置，厮杀、竞争、不择手段，她却毫不留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私事？

　　她朝他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视线。

　　他的提醒她当然很清楚，她是多么努力才终于得到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但是，和小志摆在同一个天秤上，孰轻孰重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不愿意再为了那个位置，错过任何和小志相处的时光了。

　　“原来是这样……”环福电视台总经理林总听了卫敏凡提出辞呈的理由，了解地点点头，叹道：“唉，没想到彭老头的外甥竟然病得这么严重，亏他自己还是个医生，怎么不懂得照顾身体？”

　　林总和彭氏医院院长彭千松是多年好友，算是看着乔玮志长大的世伯，颇疼爱他，也问接疼爱他的太太卫敏凡，把新闻主播这个位置直接给她的确有着个人私情考量；他也很清楚属下背后的批评，不过对于敏凡的表现，他可是赞不绝口，当初提拔她的决定果真是正确的。

　　得知乔玮志生病的消息，他不禁黯然摇头，毕竟是个懂事又有前途的后辈。

　　“这段时间小志很需要我的照顾，我也很想陪在他身边，希望总经理能谅解。”卫敏凡诚心地说，对这位提拔她的长辈她一直都很尊敬，突如其来的请辞恐怕会造成电视台的麻烦，这也是她不乐见的。

　　林总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敏凡，好好照顾小志，电视台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别这么客气了。”

　　对于长辈的体谅，让她深深感受到温暖，堆积在心头多天的重担减轻了许多。她很怕辜负长辈的期待，一直很努力的工作，但现在她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兼顾工作了。

　　“这是我的私事，我希望总经理能帮我保密。”

　　“我知道。”林总连连颔首，他这个人可不是大嘴巴啊。不过现在的敏凡虽然已婚，仍是最有人气的主播之一，要坊间的八卦杂志小报都不写恐怕也很难。“你放心，我会吩咐公关帮你想好对策，你就专心陪着小志，也不用辞职，先留职停薪好了。”

　　“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能要休多久的假，怎么能占着位置不放呢。

　　“不要可是啦，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我也不希望被别家公司抢走。”林总开玩笑地说，呵呵笑着，简直像个刚发完礼物的圣诞老人。

　　“总经理……谢谢。”对他的好意，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目眶含泪道谢。能在最脆弱的时刻得到支持，这比任何锦上添花的赞美都让她珍惜。

　　目送她离开办公室后，林总赶紧打了通电话给老朋友，口中念念有词：“哎，这样好像有点残忍呢……”

　　卫敏凡是自从小志生病以后，才开始认真阅读有关医疗和健康的书籍的。在那之前，或许因为自己和小志都很年轻，双方父母身体也都很硬朗，怎么也不会联想到有关预防重病的问题。

　　她深刻体会到，等真正发生时，往往都来不及了。

　　“我好想吃汉堡。”乔玮志委屈地嘟着嘴，边吃着卫敏凡特制的稀粥，沮丧地叹口气。经过手术之后，他原本健壮魁梧的身躯瘦了一圈。

　　“不行。”卫敏凡冷冷地拒绝。

　　“拜托啦，老婆大人，让我吃一口牛排，好不好？”每天吃着流质食物，嗜吃美食的乔玮志感觉都快疯了，双手合十恳求老婆。

　　“不行。”卫敏凡同样面无表情说不。

　　“帮我偷渡一包咸酥鸡，一次就好了，求求你……”乔玮志这下干脆趁老婆不在身旁，抓着女护士的手不放，缠着她非要她答应不可。

　　“不行。”卫敏凡及时进病房阻止，让一脸为难的女护士赶紧离去。

　　稍微一下注意，他就开始搞怪，也不想想自己身体的状况，如果不严加管控，说不定会像以前那样无限量大吃大喝。

　　卫敏凡默不作声坐到他身旁，拿出一个个保温器皿，里头装着特制的食物，是她照着营养师开的食谱，小心翼翼做成的。

　　乔玮志无趣地背靠着枕头，唉声叹气。向来胃口极大的他经过病魔折磨后，被逼得少量多餐，而且得避免进食多油多糖的食物，他觉得自己快变成和尚了……不，说不定和尚还比他幸福呢，至少可以尽情的吃素食，而他还要仔细控制份量。

　　他烦躁地搔搔头，眼角瞥到小敏那双原本白皙纤细的柔荑，不知怎地，竟贴着一块块OK绷，他脱口想问她怎么了，却又瞬间语塞。何必问呢，答案不是很明显？就是为了那一盒盒他嫌难吃的营养食物。

　　瞧她不辞辛劳的天天陪着他，以前不管婚前婚后她都被他当成公主捧在手心，虽然有时他会抱怨应该男女平等，家事大家轮流做，但最后他还是心甘情愿帮她做……乔玮志突地握住她的小手，眼里流过无限温柔的情愫。

　　如果问他这世界上最舍不得的人，就是她了。

　　他自认自己很幸福，即便不能像以前一样到处活动，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但有她陪在身边的时光，真的非常美好。

　　从他掌心传来温温暖暖的热度，如同他眼里温温柔柔的目光，总让卫敏凡感到心酸。这是最后一次吗？凝望他依旧英俊、立体却逐渐削瘦的脸庞，她总是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你怎么不提了？”他柔声地问。

　　“提什么？”

　　“离婚的事。”那张离婚协议书真是他心头的痛。

　　她愣住，根本忘了这回事：忙着照顾他，将时间全部奉献给他，原本心底空荡荡的洞不知不觉消失不见，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现在别想这么多，你的身体最重要。”

　　“小敏，你可以不必为我做这些的。你有你的人生，你不应该为了我，牺牲掉你的工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他更紧地握了握她的小手，认真地劝道。明明可以请人来照顾他，她却要亲力亲为，虽然他很满足她将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但看她整个人瘦一大圈，他都要怀疑谁才是病人了。

　　卫敏凡默默凝视他，口气有些怨怼地说：“你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你怎么可以要我抛弃你呢？难道，你还不懂当时为什么我想跟你离婚吗？”

　　乔玮志吞了吞口水，无话可说。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是想不通那张离婚协议书的意义，到底小敏是真心想跟他离婚，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不爱他了吗？她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他曾经如此恐惧地揣测着她的心思，但看她为他如此付出，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我真的不懂。你可以告诉我吗？”他轻声恳求着。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用你的一生去想这个答案。”她激动地说，连身体都在颤抖，乔玮志真怕她会因此而晕倒。

　　可是，他的一生还有多久呢？

　　这个近乎禁忌的问题谁也没开口，却悄悄弥漫在无声的空气里，渗透进两人的心底。

　　她低下头，似乎正努力克制自己想哭的冲动；她已经告诉自己无数次，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绝对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悲伤的气氛，她要让他在最后一分钟都是快乐的；他一向乐天，怎么可以在悲伤中离开呢？

　　她的压抑看在他眼中，非常不忍。也许她能瞒过别人，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直都比任何人了解她。是啊，比任何人了解她──爱逞强、爱钻牛角尖、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完美性格、老把心事闷在心中，这就是世界上他最爱的老婆。

　　乔玮志轻轻将她搂进怀抱里，柔声安抚她：“小敏，我走了以后……”感觉到老婆正用非常不满的视线瞪着他，他识相地改口：“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要记得我是快乐的离开人世。”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快乐的……”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你知道吗？我活到今年三十岁，我的人生真的是一帆风顺，顺利到很多人会嫉妒我，我几乎做到每一件我想做到的事。我娶到我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现在还陪在我身边，要陪我走到最后，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幸运吗？何况我还拥有三十年，也许有人愿意用他的八十年、甚至一百年的人生来换我的一年呢。”

　　听他这样侃侃而谈，哪像一个即将步入死亡的病人。这个男人就连面对死神还是一样乐观……卫敏凡静静聆听着，努力将他说话的每个影像都记在脑海里，绝对不能遗忘；当他离开之后，对他的记忆就是她唯一的宝贝了。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只有一件吧。”

　　“什么遗憾？”

　　他温柔地凝视她，眼里满是款款柔情。“我答应过你，要活得比你更久。对不起，我失约了。”

　　糟糕，她好像哭了……她低首，紧咬嘴唇。“你先吃饭，我有事找医生谈。”语毕，她匆匆挣脱他的怀抱，快步离开病房。

　　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站在走廊，背靠着门板，低声啜泣，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外降临在他们身上呢？

　　豆大的泪珠无法克制地一滴滴掉落，她告诉自己要坚强，怎么可以让病人为她担心呢，不可以……

　　“小敏。”

　　听闻有人呼唤她，她迅速抹掉泪水，循声望去，走廊另一端来了两女一男，是她的好友刘芳慧和小志的死党白宗明，另一个端庄清秀的女子她记得是小志的大学同学李玉芬。

　　瞧他们同时朝她走来，她有点意外他们三个竟会凑在一起结伴来医院，是事先约好来探望小志，或者纯是巧合偶遇？

　　“你们来看小志？”其实知道乔玮志生病的人不多，只有双方的父母和几个交往熟稔的朋友。

　　“嗯。”三人点点头，都注意到卫敏凡脸颊上的泪痕，顿时沉默以对。她也知道自己哭过后的窘况，更不想让小志看到。

　　她微微一笑，提议：“你们吃过了吗？医院餐厅的菜色还不错……”

　　卫敏凡慢条斯理吃着自助餐，心情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在病房门口前稳定许多，刘芳慧、白宗明和李玉芬还是悄悄地观察她的脸色，三人面前的餐点连动都没动。

　　“你们不饿吗？”她好奇地问。

　　“呃，喔，是有点饿。”刘芳慧若无其事开始动手，白宗明则起身去买咖啡，唯独李玉芬依旧直视着她。

　　“你还好吗？”她担忧地问。卫敏凡愣了下，毕竟两人不熟。

　　“我很好。可能因为以前没照顾过病人，有点累。”

　　刘芳慧觑着她憔悴的模样，欲言又止的，最终还是压下想说的话。

　　“小志的情况怎么样？”李玉芬继续追问。

　　“开刀以后，医生说他的状况稳定，但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可能……离开……”卫敏凡说不下去了，强撑着的意志就快敌不过内心的痛苦，她深吸口气，脸上仍挂着微笑。“我没问题的，小志比我还坚强，我不可以输给他。”她知道朋友们都在担心他们夫妻的情况，但她并不想加深他们的同情。

　　刘芳慧咬紧嘴唇，好像很内疚似的叹息。“唉，我对不起你……”

　　“什么？你哪里对不起我？”卫敏凡有些纳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有啦，就是……哎，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是你老公的心灵支柱，我也应该当你的心灵支柱嘛。”她一脸尴尬地说，希望不会拗得太离谱。

　　“你来这里，就是对我最好的支持了。”卫敏凡感激地说，那双熠熠美目闪动着信赖的眼神，令刘芳慧惭愧地低下头。

　　“不要这样说……”

　　“我去一下洗手间。”李玉芬优雅地起身离开座位，纤细窈窕的背影逐渐远离。她人一走，卫敏凡终于能和好友独处，她突然紧握住小慧的手，好似犯罪者要对神父告解，神情充满忏悔的痛楚。

　　“小慧，你说得对，我错了。”

　　“我说了什么？”她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因为我太贪心，所以受到惩罚。”

　　“小敏……”

　　“最可怕的惩罚，就是把我拥有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夺走，特别是我钟爱的人。”亲眼面对小志逐渐被夺去生命力，她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其实……”

　　“我曾经拥有一切，最美好的一切。小志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就算现在离开人世也不会后悔……可是我、我却因为拥有一切而感到厌倦，厌烦这样平淡规律的生活，因为想要有变化，就去伤害另外一半，想要用这种方法让我再度感受爱情，结果呢……”她苦笑着，几乎心碎地说：“不懂珍惜的我，根本就不配这样的美好，这全是我自作自受……”

　　刘芳慧怔怔望着她。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卫敏凡向来是个完美的公主，不轻易示弱的她此刻却像个随时会破碎的陶瓷娃娃，只要轻轻一推，恐怕就会碎得不成人形；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见过这样的小敏，当时是在她租的小套房内，小敏看到乔玮志山难的消息，吐得差点晕厥过去。

　　总是为了乔玮志，这个用钢铁帮自己筑起保护墙的公主始终只为了他露出真心，让从来不信世上有啥海枯石烂爱情的刘芳慧也不得不承认，遇上命定中的另外一半，铁石心肠也只能软化。

　　“小敏，我相信小志会没事的，真的。”她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她。

　　卫敏凡匆忙吃了几口就赶回病房照顾乔玮志，刘芳慧独自一人待在餐厅等另外两名伙伴，心情闷得很想躲进洗手间抽根烟。

　　白宗明终于买好咖啡回来了，李玉芬也终于从洗手间回来了，刘芳慧枯坐在原位，送他们几记白眼，揶揄：“我还以为你们私奔到哪个天涯海角咧，原来还记得回来喔。”

　　白宗明笑嘻嘻地安抚她：“小慧大姐，你是敏凡最好的朋友，我们在旁边多碍眼，她对你一个人才会说真心话啊。”

　　这倒也是事实。刘芳慧斜睨他几眼，这男人不仅外表英俊有型，还比高中时代更油嘴滑舌，恐怕上当的女人数目也更多了。

　　“敏凡的情况怎么样？她跟你说了什么？”李玉芬小心试探地问。

　　刘芳慧叹了口气，沉吟道：“我觉得这样子对她……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