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前头探路的三元回马来报。“禀王爷,苏州城到了,前头就是。”
安书瞇眼。“三元,我出来时是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忘了?”
“王爷交代……”三元回想,随即拍拍自己脑勺。“奴才记起了,这次出宫是去办事,不能喊您王爷……”
“那你刚又喊了什么?”
“王爷——不!是公子……”
安书笑着叹气,看向费扬古。“那他呢?”
“爵爷……也是公子。”
“你怎么一人侍候两位公子啊?”
“喔……因为两位公子是舅甥,想回北京合伙做点买卖,小的是随公子们到江南采办织品。”
幸好孺子可教也。“记住了,再喊王爷、爵爷……你脑袋我可不要了。”
三元马上满脸委屈。“奴才的脑袋公子怎可不要?您还得靠我使点彩墨,否则您画画时,谁来给您调彩润笔啊?”
“甥儿,三元这话说得对。”费扬古也开始改称谓,这次真要当上舅舅了。“看来他的脑袋还是有用的,你还是姑且留着吧。”
“舅舅都这样说,甥儿我哪敢不从?”安书笑看费扬古,想他在宫中生活至今,终于有机会可以放下皇室的繁文缛节,痛快做一回普通百姓了。
三人进了苏州城后,天色已暗,于是三元便去找了旅店,侍候主子们住下。
他们下榻的旅店是苏州城知名的“月来西满楼”,楼分两处,西满楼为厢房专供客宿,东边的月来楼则是饭馆酒肆,专.卖苏州道地的苏帮菜,远近驰名。
安书与费扬古换了套干净衣服,便在月来楼坐下,小二立即前来点菜。“两位公子看来不是苏州本地人,是外地来的吧,不知想用点什么?”
“小二的眼力真好,看得出我们不是苏州人?”安书扬眉。
“呵呵,二位公子别怪我实说,你们的穿著虽是南人打扮,但二位公子身形挺拔,眉目英气浓重,一看便知是北方人,该是商贾子弟吧?”
“确是。”费扬古答话。“我们从北京来找点买卖生意做,不知小二有什么见解?”
“我只是个小二,公子何说见解?”小二喜孜孜地摸头笑了。“不过我们苏州最有名的就是绣品了,您若能往这牵着线,自然名利丰收。”
“那敢问苏州城里,哪家绣品最优?”
“那自是勤苑绣坊了,所谓『宫廷样、苏州匠』指的便是勤苑,他们家的绣品,江南织造局年年指定上贡宫里,宫里头别说太皇太后、后妃……连王爷们的赏赐都是用着这料。”
小二自豪说着,但又建议。“不过您想跟勤苑绣坊论买卖可难,他们眼高,向来只做宫里生意,南北买家固定,十几年来不曾结过新买家,您还不如找君家织绣……”
安书竖起耳。“你说君家织绣?”
“是啊,勤苑绣坊若说是宫中第一,那君家织绣便是民间第一。”小二又喜道。“二位公子运气好,原本勤苑绣坊打算吃下君家织绣纳为己有……听说勤苑绣坊的顾当家使了计,都从君老当家那儿签了让渡书了,可不知怎么地,顾当家竟又把那张让渡书给撕了!”
“撕了?”
“就是撕了!”小二语气激奋,像在说书。“那君老当家发现自己被骗签了让渡书,往刘巡抚那儿打官司,刘巡抚认为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便裁定退回此案,君老于是一气之下死了。”
“然后呢?”
“然后那顾当家也疯了,不知打哪儿来的善心,居然把那让渡书给撕了,所以如今君家织绣才能由君家新当家接手,存活下来,我这才说二位公子运气好。”
勤苑绣坊与君家织绣的斗法,本是他们苏州城最大条的事,早成了饭馆茶余饭后的话题,如今有这么戏剧性的发展,更是让整个苏州城百姓议论纷纷。
然而在安书与费扬古的心里,关心的并不是勤苑与君家的两家恩怨,他们真正在意的是那一纸让渡书到底为何所撕?
事关君家织绣的百年基业,这会不会是富祥之所以拿来利益交换的重要关键?
如果是,那他们势必得查清勤苑与君家的往来,还有此事是否确实与富祥有关……
安书与费扬古无言相视,彼此都是同个想法。“那么,君家织绣何在?”
“喔,君家绣坊就在这条街底,您走过去便寻得着……”
“好吧,依你所言,那明日我们舅甥便前去看看。”安书微笑,又吩咐。“小二,在此之前,先给我们备几间上房,我们恐怕要长久住下了——”
“你想君家的事,会不会真与富祥有关?”
“富祥身为两江总督,江苏、安徽、江西都是他的管辖,他真想在自己的地盘上翻点云弄点雨,有何困难?”
***
隔日一早,两人便外出往君家织绣步去。
“可这中间还夹着江苏巡抚呢,他有那么大本事?”
“江苏巡抚刘全章是他的同乡,刘全章的巡抚位置便是富祥推举,等同是富祥的亲信子弟,他们有这层关系便够富祥为所欲为了。”
费扬古颔首。“想来是勤苑与君家的官司被富祥知道了,所以他指示刘全章不要插手,然后以此威胁君老当家?”
“君老当家当下虽然被气死,但他的后人肯定还想保全绣坊,所以答应了富祥的条件。”
两人一路推敲,事情已经很明白。“那就是照富祥的意思编出假帐本,陷害之前来买绣品的鄂海——”
安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眼前典型苏州园林的君家绣坊——宽敞的门厅,简单挂着“君绣”二字,虽简单却也足见他们的名气之大,因此毫无赘饰。
这个君家新当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老奸巨猾……还是固执怕事?
这会儿安书倒希望他老奸巨猾,这样他只要拿得出引子,要他倒戈肯定有机会——
这时,一名穿著月牙色衣裳、黑色银边大坎肩,额前落着一绺刘海的年轻女子从门内疾步走出,令安书眼前一亮。
“姑娘且慢!”
被拦下的君无瑕扬眼望他,有些讶异这位长相俊挺不凡、却显得陌生的男子竟拦下自己去路。“请问公子找谁?”
她这一扬眼,也让安书微微怔了。她有一双透着灵气的大眼,明眸似水,眉黛柳细,虽然一张干净玉颜略嫌苍白,却清丽端秀,令人印象深刻。
“我找君新当家。”安书定定注视无瑕的秀颜,随即回视费扬古,表明两人的身分。“我与舅舅从北京来,想与君家新当家谈点买卖生意。”
听见他是来做买卖的,无瑕认真打量他,却是开口谢客。“新当家谁都不见,公子请回吧。”然后她再度步下台阶。
“姑娘留步!”安书再度伸手拦她,挡住她的去路。“姑娘没有通报,怎知君家新当家不愿见我?”
当他更靠近,才发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徽墨香,令他对她的身分大感好奇,而且以她的姿貌穿著,绝不是一般的绣坊丫头,能请她去通报定能省事。
“新当家今日有要事,谁都不可能见,公子不必费唇舌。”
“那么我是否可以留帖,请姑娘告知当家求访之意?”
无瑕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安书的态度正派,而且生得俊朗英挺,仪表不凡,让她不觉得他是来历不明的恶人,何况爹爹有训,做生意不能动辄拒客,她要想扛下君家基业,就不能再像从前把自己当闺阁女子,让女儿家的矜持坏了生意。
她想罢便伸出手。“公子的帖?”
皓腕玉手突然出现在眼前,安书被她陡露的纤骨冰肌引去心神,一会儿才敛下眼。“不巧,今日无备。”
“无备?”
这时,另一名粉藕色衣裳、着连挂坎肩的女子跟了出来,对无瑕大叹口气。“小姐,怎不等我?祭品都没备齐呢……”
无瑕见丫头跟上,容不得再与安书纠缠,便缩回手提裙。“宝相,我们走吧。”
听见两人对话提到祭品一事,安书想她们可能去给君老当家扫坟,便又出声留她们。“姑娘,若是给君老当家扫坟,可否让我们一同前往?”
无瑕回头看他。莫非他认识爹爹?“你认识君老当家吗?”
安书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我去年来江南游历,曾经见过君老当家一面,他说过苏州绣品以勤苑、君家两家为大,还说若我将来有意做绣品生意,最好前来找他……只是恨不及时,我昨日刚到苏州城,竟听说君老当家已死的噩秏……”
是爹爹生前结识的故人吗?
无瑕一听,眉眼不免露出哀伤,只因故人找来,而爹爹已不在,想人生的离合悲欢若此,怎不令人哀伤?
“既是故人,公子请与我同往吧。”
安书瞧见她的哀颜,心绪不由得跟着一紧。“恕我冒犯,尚未得知姑娘的身分……”是君老当家的遗眷吧,否则她不会听到他的话,脸色便充满了伤感之情。
“小女是君禄风的女儿,名无瑕。”无瑕抬眼望他,露出一抹令安书印象深刻的清丽笑容。“也是君家织绣的新当家——”
她便是君家的新当家?
她与安书原本料想的新当家样貌差距过大,教向来处事镇定的他,也不禁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纯净文弱的女子——